京城, 秦~王府。
初秋午後的金陽慵散地撒在雕刻了富貴牡丹的木槅扇上,透過細(xì)密的竹簾在光潔的磚面上暈出規(guī)則的紋理。廊檐下一口釉青面的大魚缸裡,幾尾掌長的錦鯉不時浮到水面上, 窺著水草的縫隙小心翼翼地吐幾個細(xì)微的氣泡。
黃花梨束腰刻花桌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禮盒, 穿了一襲寶藍(lán)色地繡五彩碧鸞紋赭絲長裙的白王妃, 斜斜靠在扇形梅格卷草足的交椅上。面帶殷殷淺笑在花廳裡招待著客人,今日的嘉賓是一對面貌姣好且頗有些相似的姑侄。
年長者是禮部從四品主事劉泰安的夫人崔氏, 她出自鼎鼎大名的彰德崔家。雖年近四十但看起來不過剛至花信,舉止優(yōu)雅面目可親, 在京中高門大戶間向有賢良口碑。劉泰安論起來是秦王殿下應(yīng)旭的嫡親舅舅, 但是兩府女眷的走動卻不多。
這主要是因爲(wèi)秦王妃白氏性情忸怩素來不愛應(yīng)酬,又因體弱一年裡有半年都在報病。別人府裡一年四季到頭, 春日簪花夏日賞蓮秋日把菊冬日弄梅, 如山崖流水一般熱鬧非凡, 而秦~王府始終卻是冷冷清清甚少舉辦宴請。
那年白王妃不知受了誰的慫恿, 將一個孃家商賈出身的吳姓表妹推出來主持中饋,一時惹得多少咋舌和側(cè)目!最後鬧得實在不象話, 還是秦王特特進(jìn)宮央了惠妃娘娘纔算收場。打那之後王府裡慣常的迎來送往, 一概委託幾個景仁宮裡出來的老嬤嬤以王妃的名義應(yīng)對。雖然沒有失卻體面, 但京中婦人們慣常的走動畢竟少了。
白王妃端著一盞祁山紅茶緩緩地啜飲著,心裡猜度著崔氏的來意,不怎地就浮現(xiàn)一絲淡淡的羨慕。
面前的崔氏年紀(jì)大概也有三十六七了吧, 坐在那裡卻依舊是肌膚細(xì)膩光彩照人, 看上去不過近三十許麗人。也是, 女人生活順?biāo)炫c否全在臉上。崔氏出身高貴,又嫁入尚書府爲(wèi)長媳,夫君敬重公婆疼愛,跟前又沒有妾室庶子之流的淘氣鬧心。活得恣意自在,哪裡象自己……
白王妃正要陷入慣常的自怨自憐中,就見崔氏身邊的年輕女孩施然站起身,將桌上所攜禮物中的一隻精緻白玉匣子打開,恭敬地用雙手奉上,“娘娘,小女粗通藥理,觀您的面相似乎有些鬱結(jié)不解。恐怕有心膽之氣虛乏,多患夢魘魂迷之證。這是頂好的蘇合香丸,有開竅闢穢開鬱豁痰,行氣止痛的功效,睡前含一顆有助睡眠呢!”
這個剛剛及笄的姑娘是崔氏的孃家侄女崔文櫻,神情溫柔從容言語可親可愛,眉目如畫口若含朱,已經(jīng)略有一絲介於女人和女孩之間的風(fēng)情,就象樹上剛剛成熟的果實,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jǐn)X取了。
白氏對她的印象極好,親密牽了崔文櫻的手笑道:“你我是至親,喚我一聲表嫂就是了。去年宮中除夕宴上時,還是個稚氣末脫的女孩,誰曾想一翻年就變成了大姑娘了,日後也不知是哪家的兒郎有這個福氣娶了你去……”
崔文櫻面上便有些羞赧,鵝黃紗地彩繡衫子更襯得她的容顏嬌美動人。
坐在一邊的崔蓮房臉上有些與榮共焉,暗地裡卻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堂上的白氏。就見她往日時常纏綿在眉梢眼角的陰鬱不知爲(wèi)何竟消散許多,寶藍(lán)色地的赭絲長裙讓女人顯得面相平和許多,看起來就多了幾分優(yōu)雅。
崔蓮房擡起秀美的下頜微笑道:“莫誇她了,前兩年寫了幾首詩詞,不知怎地傳了出去。惹得那些夫人常常打趣她,說要是準(zhǔn)女子科考,彰德崔氏少不得要出一個女狀元了。我今天來卻是有另外的緣由,原本不該拿些許小事打擾娘娘養(yǎng)病的,可我尋思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格外講禮不免外道了,所以厚著臉皮到府裡央求娘娘行個方便。”
說到這裡,崔蓮房憐惜地執(zhí)起身旁崔文櫻的手道:“就是這丫頭的兄長崔文璟和妹妹崔文瑄,一個要參加明年的春闈,一個要參加明年的宮中小選。這是彰德崔氏一族的大事,就是這時日倒長不短的,所以都提前進(jìn)京來侯著了。”
崔蓮房扶了扶頭上的榴開百子點翠銀簪,覷見白氏聽見宮中小選這幾個字時,眉梢尾端不自覺地跳動了一下,心裡便有些不屑,心想小門小戶出來的女子就是上不了檯面。若非有個正四品大理寺卿的父親,怎麼能被皇帝點選爲(wèi)親王正妃!
她臉上的笑意卻更濃,“我這對侄子侄女說起來也算殿下的表弟表妹,性子最是佻脫頑皮。聽說殿下在西山有處景緻極的溫泉莊子,又開得一山極罕見的綠梅,就想借來幾日辦一場宴會,一來款待友朋二來結(jié)識閨秀。這都是極好的事情,我這當(dāng)姑姑的少不得爲(wèi)他們前來說項了!”
崔蓮房言語詼諧有趣,一番求人的話讓她說出來不卑不亢,難得的又讓人感到如沐春風(fēng),彷彿至友之間推心置腹一般。白氏遲疑了一下道:“我一向不管事,回頭我問問嬤嬤們,那座莊子我聽說過但是沒去過,聽說那泉水最是益氣養(yǎng)病,可憐我身子不堪竟從未去過!”
崔蓮房扯著帕子拭著嘴角,假裝沒有聽出這話裡的怨懟。京中高門大戶裡私底下傳說秦王殿下極其不待見這位正妃,一年到頭除了初一十五的正日子都進(jìn)不了她幾次屋子,白氏如今不過只剩下些虛浮的體面罷了。
旁邊側(cè)身而坐的崔文櫻眼裡就浮出幾許不易讓人察覺的悲憫,小心岔開話題道:“聽說娘娘的母家藏書甚巨,昔年白老大人爲(wèi)官清廉,俸祿的大半都用來購置孤本典籍。前些日子我在文寶齋聽掌櫃的說有一本《洛陽伽藍(lán)記》,就是讓白老大人得了,常以爲(wèi)憾事!不知娘娘……表嫂可否從中轉(zhuǎn)宥,讓小女借閱後細(xì)細(xì)地謄寫一遍?”
白王妃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少女,面上便多了幾許笑意,“我孃家父親平生最愛這些,這本書眼下就在府中,不過因爲(wèi)太過珍貴不好隨意送人。表妹若是真心喜歡,不若每日來府裡坐半晌,一來多個走動的地方,二來陪我這個寂寞之人說說話也是好的!”
崔文櫻擡頭望了一眼姑母,見她略略一點頭算是首肯了,心是便浮出一股按捺不住的狂喜。這裡是那人的家宅,以後……離那人應(yīng)該更近了吧!
爲(wèi)掩飾臉上莫名的燥熱,崔文櫻將那隻白玉匣子又推至白氏面前,懇切道:“表嫂好生將息自己,這蘇合香藥效極好,睡前服一粒夜裡就睡得極好。人只要夜裡睡足了,白日裡精神頭就足,面上氣色自然就好了!”
白氏卻不過面兒正要接過匣子,旁邊卻突兀地伸過一雙手將匣子截住。一個面目尋常的嬤嬤恭恭敬敬朗聲道:“娘娘,這些外來的藥物都得讓府中太醫(yī)過眼後才能進(jìn)。如今您的身子不比尋常,爲(wèi)了王府的千秋大計,可不能如此隨意了!”
崔文櫻一張小臉霎時雪白,一雙美眸裡淚水似墜非墜。
那嬤嬤是人老成精的,看了這樣子只是悄悄一癟嘴。白氏卻嗔怪嬤嬤說話太過直白傷了崔文櫻的面子,忙拉了她的手道:“與你不相干,前些日子我身子不舒坦,開始沒有在意,後來太醫(yī)來才知道已經(jīng)有了兩個月身孕!這一向我都不敢再用藥,屋子裡連日常的薰香都停了,倒是埋汰了表妹的一番好意。”
這時崔文櫻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略低了頭不好意思連連道歉。兩個人一來一往說得情真意切,彷彿真真是一對相處得極好的姑嫂!
因王妃有孕在身不好留客,崔氏姑侄又吃了一盞茶才依依惜別。白王妃的奶孃小心地將人扶進(jìn)內(nèi)室,埋怨道:“何苦來哉,那崔家姑娘上趕著不要臉,你作甚還要裝作睜眼瞎給她做臉?”
白王妃意興闌珊道:“沒了這崔姑娘,還有王姑娘李姑娘。我唯願王爺能看中一個,以後多撥些時日在內(nèi)院,這樣我能夠多看一眼他也是高興的!”奶孃嘆息一聲,活得這般明白的女子怎麼就不招王爺喜歡呢?
不過再想想秦王殿下的龍章鳳姿虎步熊威,就復(fù)嘆了一聲。那樣的人才,那樣的氣度,怎麼不招人惦記呢?去年除夕宴上,那崔家大姑娘不就是看王爺看得眼睛都不肯多錯一下,全然不復(fù)“京中第一姝”的美譽(yù)。今天又巴巴地來這麼一齣戲,打量旁人都是瞎子不成?
白王妃凃了一層蔻丹的纖指拂過裝了蘇合香丸的匣子,不無自憐自苦道:“當(dāng)初我把吳表妹弄進(jìn)府裡來,是以爲(wèi)王爺喜歡活潑開朗的女子。他卻以爲(wèi)我在拈酸吃醋,是想擡吳表妹跟錢側(cè)妃打擂臺,當(dāng)著那麼多的人下我的面子,讓我成了京城的笑柄,那時候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奶孃忙掩住她的口,苦苦勸道:“作甚還要想那些糟心事,都過去了。老夫人這千金購來的方子真真頂用,王爺就來這麼一次您就有了身孕。不管是男是女,以後的日子終究是有了盼頭!”
白王妃終於止了面上的悲慼,破涕爲(wèi)笑道:“我就這麼一點念想了,這回若非母親虔誠求來靈藥,指不定我還怎樣?你沒看見,府中自從傳出我有孕的消息後,後宅都消停了不少。你去庫房收拾幾匹適宜的料子並些得用的補(bǔ)品,送去給我母親吧!”
奶孃忙笑著躬身應(yīng)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