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國,建豐二十九年仲夏,歷經一個月,被扣留在翀越國長達半年皇叔、靖平王爺安泰興終於回到了都城晏淄。隨行護送的禮官慕璉由於一路上思慮周全,盡心照料,頗得王爺信任,回國後便奏請皇上升任了吏部按查司。雖說與之前的博物司從五品正司屬相比,正五品按查司只是升了一個等級而已。然而,這個吏部所屬,主管審查各地方州府財政收支官職,無論從權利還是利益方面,都遠比博物司正司屬那個閒職要大得多。
同年七月初八,大吉,禮部尚書長女出閣,新郎就是當今朝廷炙手可熱的吏部按查司,慕璉。吏部新秀娶妻、尚書府嫁女,表兄妹聯姻,親上加親,排場自然小不了。上到靖平王爺、武泠侯以及朝中文武百官,下到各地方知州、知府、知縣,甚至都不知道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跑出來的九品芝麻官,都趁此機會爲壯大自身實力、豐富切身利益相互拉攏,百般逢迎。再加上各地商賈、店主,甚至是晏淄城中的乞丐都趕來打牙祭,凡是跟官場有直接或間接關係的人皆粉墨登場,場面一度比廟會還熱鬧。
由於新的按查司府還沒有建好,蘇寇文便做主讓慕璉在尚書府裡迎娶自己的寶貝女兒。然而,慕璉心裡卻明白得很。蘇寇文這麼急於讓自己跟蘇皎成親,不過是怕當初用次女換長女出塞和親的事情暴露,要把自己跟他緊緊地拴在一起;二來也是給自己一個警告,尚書府家大業大,財大氣粗,掌上明珠自然也身嬌肉貴,你若不奉若神明一樣地好生照料,後果自負。慕璉何等聰明,哪裡會看不破,不過他未來的仕途之路需要仰仗尚書府的地方還多,何況成親之事,尚書府全權辦理,甚至連彩禮都不是自己出的,他也樂得省時省力,就算說出去名頭不好聽,諒也沒人敢當面給自己下不來臺,索性聽之任之,大婚之日只要穿戴整齊照顧好四方來客就是。
慕璉大婚,王辰逸、呂仿、薛千韻、毛昊軒這幾個平日裡就廝混在一起的死黨自然是不會缺席的。毛昊軒自婚後收斂了很多,雖然還是難免會出去沾花惹草,但比之大婚前,出去鬼混的次數少了不是一星半點,看來御史都尉馮大人家的小姐馭夫有術,愣是把這個浪蕩紈絝治得服服帖帖。呂仿去年底升任了工部右侍郎,薛千韻不好文謀,卻精於武力,在一次內廷侍衛比武中被驃騎大將軍盧進中相中,奏請兵部調到身邊做了個副將,立秋之後便要前往軍中赴任,只有王辰逸沒什麼變化,依舊是個沒什麼實際作用的侍讀。不過,他自己本就無意跋涉仕途,雖然只是個御用的小小書童,倒也當得怡然自得,樂在其中。
這廂慕璉跟蘇寇文正忙著在尚書府門口招待各方賓朋,那廂餘英急匆匆地跑過來,面色焦急,“老爺……”
“什麼事?”
“呃……”餘英湊到蘇寇文身前,壓低聲音,“大小姐不肯出房門……夫人和我都勸不住……”
“胡鬧!”蘇寇文雖然生氣,但面對穿梭來往的四方賓客,也不好發作,同樣壓低聲音告訴餘英,“你在這盯著,我去看看!”說完就要往後院走。
“舅舅!”慕璉叫住他。饒是餘英刻意壓低聲音,但畢竟是在這人聲鼎沸的室內,還能低過哪裡去,慕璉就站在蘇寇文身邊,自然是聽到了,“還是我去吧,靖平王爺和武泠侯都已落座,您若不在恐怕失禮,我去請表妹出來。”
蘇寇文看了看在尊位上坐著的靖平王和武泠侯,轉回來看慕璉的時候點了點頭,神情難得的閃過一絲歉疚,“皎兒任性慣了,都是我平時跟你舅母太驕縱她,吉時就快到了,你好好勸勸她。”
慕璉點頭,“舅舅放心。”
從正廳的右側出去,走過長長的迴廊,穿過幾道院子纔是女人們活動的後院。此刻,從前門到後院,處處張燈結綵,窗櫺和廊柱上都貼著大紅的喜字,就連院子深處那爬滿紫藤的月牙門和橫跨在小河上的拱形短石橋兩側都點綴著紅色的綢布,一派喜悅景象。慕璉在紅牆碧瓦的院子當中站定,禁不住回想起第一次跟著蘇寇文來到這裡的情形。彼時,蘇寇文讓他給兩個女兒當老師,他還記得蘇沁當時看到自己時慌亂的眼神,禁不住心頭一甜。如今一年不到,卻物是人非,牆還是那道牆,屋還是那檁屋,伊人卻已嫁作他人婦,怎能不叫人心裡一片唏噓。
“我不嫁!不嫁!你給我滾!”一聲嬌斥從飛舞著彩色薄紗的屋子裡傳出,赫然就是新娘蘇皎。緊接著,一個丫鬟跌跌撞撞地從屋裡跑出來,跟著身後又飛出一隻紅色的繡鞋。這個小丫鬟慕璉認識,叫黛紋,長得一張討喜的蘋果臉,是從前服侍過蘇沁的丫鬟。
黛紋被罵,倉皇地跑出屋子,也沒注意到院子裡站著的人,直接就撞了個滿懷。慕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黛紋驚慌失措地擡起臉,紅紅的眼眶裡噙著淚花,桃粉的臉頰上印著兩個分明紅色掌印,“表……啊,不,姑爺!”
“黛紋,怎麼回事?”
黛紋咬著嘴脣,忍了半天眼淚才囁嚅地答道,“夫人讓我幫大小姐穿鞋,大小姐不願意,就把我趕了出來……”。
“她打你了?”
“……”黛紋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搖搖頭,“奴婢做錯事,大小姐教訓奴婢是應該的。”
慕璉皺眉,做過蘇皎幾個月的老師,這位大小姐的驕縱任性他自然是知道的,卻沒想到她如此乖張暴戾,對下人非打即罵,哪有一點大家閨秀該有的做派,“你去前院,看看餘叔那邊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是!”黛紋鼻翼抽搭了幾下,矮身福了福,這才繞過慕璉往前院的方向去了。
慕璉心裡暗自嘆了口氣,彎腰拾起了地上那繡著十種吉祥圖文的十寶紅繡鞋,起身朝蘇皎的閨房走去。
屋子裡一片狼藉。地上橫七豎八倒著被踢翻的椅子、戳破的屏風和推倒的衣架,桌上的果盤被掃到地上,灑出來的水果骨碌碌地滾來滾去,有的還被人踩爛,跟碎瓷片攪合到了一起。丫鬟、婆子跪了一地,蘇皎身穿大紅色的喜服坐在牀邊,手裡握著把閃亮的剪刀,不許任何人靠近,頭上華麗的鳳冠隨著她粗重的喘息顫微微地抖動。兩個丫鬟錦畫和止珊一個捧著十寶鞋、一個拿著喜帕杵在旁邊。裴鈺蓉躬著背站在蘇皎對面,從背後看,像個佝僂的老嫗,全然不見平日雍容華貴、誥命夫人的派頭。
“皎兒聽話,吉時就要到了,趕快下來。”
“說了不嫁,別再逼我!”
“皎兒……別胡鬧,快把剪刀給娘!”
“姑爺!”正焦灼間,不知道是誰先發現了站在門邊的慕璉,一聲驚呼,所有人都轉頭看過來。
“你別過來!”蘇皎眼睛瞪得像兩個圓圓的核桃,怨毒地看著同樣身穿著大紅喜服,頭戴八寶鑲玉紫金冠,一步步走近的慕璉。
慕璉冷著臉停住,過分冷靜地看著情緒激動的蘇皎,難道她覺得嫁給自己還委屈了不成?她還以爲自己是個當娘娘的命?若不是自己,她早就被送到塞外跟翀越國人和親去了。
“你別動!”見慕璉只是頓了一下,又開始往前挪,蘇皎慌了,忙把剪刀轉了個方向,伸長的脖子,刀尖抵住自己的喉嚨,“你,你再動一下,我……我就死給你看!”
“慕璉知道自己淺薄粗鄙,配不上表妹月貌花容,但成婚一事,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母早亡,如今既是舅父舅母的意思,你我理應遵從!”
“少說廢話,我不會嫁給你的,你滾開!”
慕璉自然不會滾,他也同樣料定,蘇皎沒有勇氣真的把剪刀刺進自己的喉嚨,“表妹若當真不想下嫁給慕璉,我也無意強人所難,現在外面坐滿了文武百官和八方賓客,你大可把剪刀放下,隨我一同出去,當著舅舅和衆人的面把話說清楚,豈不比在這裡以死相脅來得便利?!”
“你……”蘇皎被慕璉一句話噎住,竟然沒接上來。之前蘇沁出塞和親,她隱約覺得事情並非看起來那麼簡單,但她當時只顧著高興,並沒有深入地去想過。在這個家裡,她雖然是說一不二的大小姐,但她卻一直覺得身爲庶女的蘇沁對她而言是一個巨大的威脅。蘇沁太優秀,雖然她一直不服氣,但還是不得不承認,無論樣貌還是才學,蘇沁都勝她太多。不僅繼承了她娘傾城的容貌和父親慧敏的頭腦,且青出於藍,更勝一籌。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她一出現,就會立刻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所以即便蘇沁對她態度恭謹,處處禮讓,她仍舊把這個妹妹當成假想敵。她一走,這個所謂的威脅就自動解除了,她自然很開心。從心底講,她並不是真的那麼厭惡嫁給慕璉爲妻。慕璉長得眉清目秀,儀表堂堂,博學多才又深謀遠慮,將來在仕途上必定順風順水,無論從哪個角度分析都是個再適合不過的成親對象。所以,在最初知道父親把她許配給慕璉時,她心裡還暗暗高興過一陣子。然而,越是臨近兩個人大婚的日子,她就越是會想到當初慕璉跟蘇沁眉來眼去的樣子,心裡憋著一股怨氣差不多都發泄在了曾經跟過蘇沁的小丫鬟黛紋身上,今兒更是莫名地就鬧氣了脾氣。如今滿朝文武,八方賓朋皆在坐,若她真的依慕璉所言出去說要退婚,那麼不僅會讓父親蘇寇文下不來臺,以後恐怕也沒有人再敢娶她這位背棄婚約的尚書小姐了。
“夫人、大小姐、姑爺,吉時馬上就要到了,老爺那邊催著你們趕快過去呢!”黛紋急匆匆地跑過來,沒敢進屋,只是站在門口傳完話就一溜煙兒跑掉了,想是怕再被打罵。
慕璉緩緩走到牀邊,把蘇皎舉到脖子上的手拉下來,一根一根輕柔地掰開手指,把剪刀拿下來交給身邊的丫鬟。然後,單膝跪地,捧起蘇皎的小腿,把手上的一隻十寶鞋套在了她的腳上。錦畫早就看傻了,這時見慕璉跪著給蘇皎穿鞋,方纔後知後覺地反映過來,忙有樣學樣地跪下,把另一隻鞋給蘇皎穿上。
裴鈺蓉、蘇皎以及一屋子的婆子、丫鬟,誰也沒有想到身爲七尺男兒,朝廷紅人的慕璉竟然會如此放低姿態,一時都呆住了。畢竟在那個男子佔絕對性主導的年代,女人若要男人做到如此地步,本就是有違婦德的表現。
穿好了鞋,慕璉又從止珊手裡接過喜帕給蘇皎蒙上,然後隔著喜帕對蘇皎說道,“我給你時間考慮。如果,我們一路到了前廳,你仍舊不願意嫁給我,我就當著滿堂賓客的面爲你寫下退婚文書,慕璉絕不會責怪表妹悔婚在先,日後也絕不會有意刁難!”說完,就把蘇皎拉起來,動作雖然輕柔,但蘇皎卻明顯感覺到了一種堅定而不容反抗的力量,隨著兩手相接處傳遞到身體的每一個部分。
“快!快!別誤了吉時!”一屋子石化的人猛然醒了過來,開始忙碌,挑簾的挑簾,捧花的捧花,簇擁著一對新人往前廳走。
蘇寇文正在前廳等得焦急,正欲親自到後院去看看,就聽見外頭有人叫了一聲,“新人來了!”接著,就見慕璉和蘇皎雙雙走進禮堂,兩人中間用一根紅綢相連,紅綢中間,結著一朵大大的宛若繡球一樣的花。裴鈺蓉悄悄地衝他點點頭,他懸著一顆心才放下。
蘇皎最後還是沒有退成這樁婚事,尚書府上上下下也都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