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愣神間,蘇沁已經泡好了茶,一杯給了自己,另一杯放在了薛千韻手邊。
蘇沁喝了兩口茶,擡起頭,看著薛千韻,“薛將軍,若是不考慮國別,你覺得楚哲昶這人如何?”
薛千韻先是一怔,隨後垂眸認真地想了想,“殺伐果斷、馭人有術,有大胸懷,大志向,堪稱當世之英傑。”
“那薛將軍覺得放眼整片大陸,有誰能夠與之匹敵?”
“……”薛千韻久久地沉默,半響才擡起頭,看著蘇沁,肯定地回答道,“沒有!”
“是啊!”蘇沁嘆息,“薛將軍,你可願意聽我說幾句心裡話?”
“主帥但說無妨。”
“不!”蘇沁微笑著搖搖頭,“我下面要說的話,並不是以三軍統帥的身份。”
薛千韻沒有接話,但卻是明顯的疑問的表情。
蘇沁也不解釋,只是嚥了一小口茶,笑了笑,“薛將軍,你在軍中多年,從來學的都是將軍百戰死的道理,遵循的永遠是打,打不過就守,守不住就死的邏輯。可我不是,我生來就不喜歡殺戮,無論原因爲何。最近我時常在想,我是誰,若不是出身在官宦之家,我也不過就是一介草民,一個普通的百姓。進而,我又想,如果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百姓,那麼,百姓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是什麼?”薛千韻追問。
“是安定!”
“安定?!”
“嗯!”蘇沁點點頭,“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父慈子孝,兒女繞膝,倉有積穀,囊有餘銀,生生不息。其實,天下百姓都一樣,他們不關心是誰做了皇帝,也不在乎是誰統一的這天下,他們只關心誰人能給他們帶來這樣安定的生活。能給的,就是好皇帝,不能給的,就不是。”
“對!”薛千韻也跟著點了點頭。
於是,蘇沁又繼續說,“每一代的開國君主,往往都處於內憂外患之中,甚至百姓的疾苦,因而總能居安思危,勵精圖治,愛民如子。所以,彼時的爲軍者,保家衛國,抵禦外侵,保的就是百姓的安定,雖死猶榮。然而,當皇室習慣了揮金如土,驕奢淫逸的生活,便開始想要更多的權勢和富貴,想著如何才能一代又一代地把這些權勢和富貴傳承下去。於是,開始變本加厲地盤剝百姓,爲了貪圖一時的享樂而肆意地增加徭役和賦稅,使得民不聊生。爲官者呢,十年寒窗,飽讀詩書,懷揣著爲國爲民之志踏入廟堂高處,可是,幾經宦海沉浮,仍能堅持住初心的能有幾人?滿嘴聖人之言,心裡想得卻是如何趨炎附勢,攀附權貴。彼時的爲軍者,保這樣的君主、這樣的朝廷,試問,若是爲這樣的君王和朝廷戰死,是否尤有榮光?”
“呃……這……”薛千韻被問得啞口無言。
當然,蘇沁也沒有讓他回答的意思,只是略頓了頓,又繼續道,“薛將軍,你想過沒有,我們現在所保的,正是這樣的一個君主,這樣一個朝廷。慕璉有一句話說得對,吳笙這個人,根本不適合做皇帝。是我們,你、我、王辰逸王大人,是我們把他推上了王座,只因爲他是樞孝帝最後一支血脈。可他一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嗎?你我都知道,他顯然不是。可是,這個皇帝,是我們選的,在那個時候,我們代替了樞國的萬千百姓,把他推上了至尊之位,因而,他的不治、他的狹隘、他的懦弱,與你我都脫不開關係,我無法怨恨賀蘭鶯的嫉賢妒能,也無法怨恨她竟然用燼殤的性命威脅我出征,因爲這一切因果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
“主帥……”
蘇沁擺擺手,示意薛千韻不要打斷自己,“就算,我們打贏了這一場仗。可是之後呢,之後的樞國會何去何從,吳笙會因此而變成一個英明睿智,愛民如子的好皇帝嗎?朝廷會因此而清明,百姓會因此而安定嗎?你我都身在其中,也都知道樞國已病入膏肓,可是我們在做什麼,自欺欺人而已。因爲,我們都不肯承認自己當初的選擇是錯的,而我們所做的一直是在修補自己當初犯下的錯。然而,我不可能一直做樞國的丞相,你也不可能替朝廷打一輩子仗,等你我都不在了以後,這個錯,這個代價,卻最終還是要樞國的百姓來承擔。我們已經錯過一次,不能一錯再錯。”
薛千韻定定地看著蘇沁,臉上的表情一變再變,很是糾結,“你的意思是,要獻城?把樞國的門戶拱手讓給楚哲昶?”
蘇沁輕輕搖頭,“我想的遠不止要不要獻出燧遠這一點。我再想的是一個未來,一個長長久久的未來。薛將軍,你試想一下,如果在這片大陸上,只有一個國家,一個君主,天下百姓是一家,不再有國與國之間的爭鬥,那將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景?”
薛千韻想了一想,“如果真的能如此,當然再好不過。所以,你所謂的一個君主,就是指楚哲昶是嗎?我不懷疑楚哲昶有統一這片大陸的能力,可是,就像方纔你自己說的,幾代之後,君主和朝廷都會在越來越安逸的生活中變得腐敗、變得貪婪,變得不拿百姓當回事,那又有什麼意義?!”
“可以說,我現在心目中認定的那個能夠統一大陸的君主就是楚哲昶,可他至今爲止的表現,至少證明他能成爲一個好皇帝。而幾代之後的事情,是一定會朝著我說的方向發展的。因爲,萬事萬物,都遵循著一個由盛轉衰的道理。是以,歷史纔會前進,世事纔會更替。就如同花開花謝。時候到了,自然就會向下一個階段發展,也必然會產生能夠在那一階段力挽狂瀾,一統天下的角色。而我們,需要做的就是不要在這樣的歷史中,成爲絆腳石,守著一個朽壞的朝廷垂死掙扎。這樣雖然也是忠,卻是愚忠。”
“這……”薛千韻低下頭,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當中。蘇沁的話,他平生第一次聽,也第一次思想被帶入得如此深入。他是武行出身,讀的不算多,但也絕對不少,但是,剛剛蘇沁所思考的角度,卻是他從未涉足過的。蘇沁說吳笙不適合做皇帝,這一點他承認。當時迫於形勢,三皇子中只剩他一個,所以才推他上位。可是,這就是錯嗎?知道這個皇帝先天不足,所以吳笙登基之後,他也好,蘇沁也好,甚至包括不太有政治才能的王辰逸都竭盡所能地輔佐他,若不是有賀蘭鶯這樣一個獨斷專權,有政治野心的皇后,吳笙或許會是一個平庸但無過的合格皇帝,那即便當初的選擇是錯的,至少他們還能把漏洞補上。可是,如若換一個角度,站在蘇沁所謂百姓的層面思考,吳笙這樣一個皇帝,賀蘭鶯那樣一個皇后,確實算不得是百姓之福。皇帝無能,縱容外戚專權,長久下去必然導致朝綱混亂,政局不穩,人心惶惶,進而帶來爭鬥,造成動亂。實際上,樞國朝中已然有了這種跡象,蘇沁他們三個可以平定一次“武陵侯之亂”,卻未必能平定第二次。如此一想,樞國朝堂會是現在這樣,自己的確是有錯的。那麼大膽的推測一下……如果,如果換一個像楚哲昶這樣的皇帝呢,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就如蘇沁所說,至少他能做一個皇帝。樞國本來已經是一塊朽木,他們天真的以爲在這塊朽木上,插上一棵新苗,它就能起死回生,煥發出勃勃生機。可事實卻是,這顆新苗也腐壞,行將就木了,自己卻還守著它,護著它,可不是愚忠嘛。
見薛千韻久久地沉默,蘇沁知道自己的話他聽進去了。不怪薛千韻要陷入深思,這些道理,也是她想了這許多天才想通的。這段時間,她忽而覺得,保衛故國是對的,忽而又覺得拼上所有人的性命卻仍舊阻止不了天下一統是愚蠢的犧牲,直到楚哲昶把他們重重圍困,讓她再無仗可打,無謀再想的時候,她突然就明白了,原來癥結不在楚哲昶身上,而在自己。
“薛將軍?”
“哦!”薛千韻從沉思中擡起頭,神色已經不像之前那麼糾結。
“薛將軍,你可知道我爲什麼突然就不再琢磨葭月湖之事?”
薛千韻一怔。的確,前段日子,他們討論最多的就是葭月湖如何利用的事情,可是,去了一趟葭月山回來,蘇沁就再也不提此事了。當時他留在燧遠城處理軍務,沒有一起去,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此時蘇沁再次提起,他倒是有興趣瞭解一下,“爲什麼?”
蘇沁想了想,說,“回來的路上,我們去了一個叫水月庵的地方,哪裡的住持叫做普慧師太。她跟我說,世間之所以會有爭鬥,皆是我們的區別心在作怪。你想想,如果你本是樞國人,卻在翀越出生,在翀越長大,若沒有人告訴你,你會覺得自己不是翀越人嗎?但若是有人告訴了你,你是不是就覺得自己哪裡不一樣了?可見,這所謂的區別心其實是很可笑的。樞國、翀越,乃至其他各國,究其根本,都是一樣的,是你我令之有所區別,分出了彼此。於是,開始有利益上的差別,開始爭搶,相互算計,總覺得得到的還不夠,我的是我的,你的還應該是我的。久而久之,便有怨念,動了殺伐之心,進而,變本加厲,越陷越深。可是,天下是誰的天下呢?今天姓吳,明天姓楚,爭來打去,天下還是那個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是蒼生的天下,從未變過。變的,只是那坐天下的人,是那君主,爲百姓著想的君主,天下便能坐得久,不爲蒼生著想的君主,便坐不穩江山。你我若真的要保,就應該保那以天下蒼生爲己任的英明君主,這樣保的纔是百姓,是天下。”蘇沁端起茶杯,掀開蓋子給薛千韻看,裡面沒有茶葉,只有幾朵白色的小花漂在水面上。
薛千韻一怔,馬上又去掀自己的杯子,雖然已經見了底,可的的確確也只有幾朵小花,一片茶葉都沒有,“這,這是……”
“是葶蘭花。”蘇沁笑答,“臨行的時候,我把家裡葶蘭開出的花都摘下來,晾乾後保存起來,用來佐茶。”
“可是,可是我剛剛喝得不是茶嗎?”薛千韻還是愣愣的,反覆在口腔中搜羅剛剛入口的味道,一邊回味一邊喃喃自語,“奇怪,剛剛明明覺得茶味很濃的,這時候怎麼突然就沒有味道了呢?”
“因爲你喝的一直都是花啊,當然沒有茶的味道。”蘇沁笑笑,把之前普慧給她喝梅花的事情跟薛千韻說了一遍,當初,普慧就是用這個方法讓自己明白了什麼是區別心,於是,她今天便希望能用同樣的方法點開薛千韻的佛性。
聽蘇沁說完,薛千韻也有恍然大悟的感覺,“道理原來如此簡單。”
“佛家的道理本就是深入淺出。”
薛千韻自嘲的笑笑,心裡面輕鬆了,臉上的表情便不再糾結,“也就是你,若換做是我,斷然是想不明白這些道理的。”
蘇沁微笑搖頭,“哪裡,我也是想了很久,只是想通後講給你聽,你才覺得想得容易而已。”
“那,你打算何時獻城給楚哲昶?”
“就這兩天吧。城中糧草不多了,再圍上幾天,百姓就亂了。把我們的糧草分一部分給百姓們,然後,就出城吧。”
“嗯!”薛千韻點點頭,“我去辦吧。”
“好!”
薛千韻剛起身,又坐下,“那燼殤呢?孩子,你不打算……”
蘇沁的眸光黯淡了下去,眼睛裡似有淚光在閃,“說實話,我現在都不知道燼殤是死是活。或許,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薛千韻嘴脣動了幾下,想說點什麼安慰一下蘇沁,卻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放棄自己的親生兒子,對於一個母親來說,就如同生生摘去了她的心臟,那痛,豈是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可以形容。回想剛剛蘇沁跟自己所說的一切,她的思路越是理智清醒,便是把兒子往黃泉路上推得更遠。然而,蘇沁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爲了天下,爲了燧遠城中的百姓和手下十幾萬的將士,她放棄了燼殤。此時此刻,說再多安慰的話都沒有用,這份痛苦,只有她一個人能夠品味。
兩天後,燧遠的四座城門樓上,都掛出了白旗,由副帥薛千韻親率精兵五千在城外的空地之上獻上降書和降表。楚哲昶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薛千韻,示意葉蒼衍接過他手裡的東西,“她人呢?”
薛千韻擡起頭,知道楚哲昶問的是蘇沁,“主帥她,在裡面。”
楚哲昶嘴角向上彎起,露出好看的弧度,這是他這幾年第一次笑得如此輕鬆。他轉過頭,視線略過衆人,“你們在這等著,我去接她出來。”
衆人會意,即便他們都十分想見蘇沁,可是他們也知道,這樣的一個時刻,先是屬於楚哲昶的,再是屬於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