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惜常來的那個窗戶此時只是虛掩著,在外面輕輕一推便可翻窗而入,但外面的人在窗外站了會兒許久不曾動彈。
純幸蹙眉,幹什麼呢這是?
但那個熟悉的敲門聲響起後,她突然動彈不得。
兩重一輕。
手指關(guān)節(jié)敲在木板上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響,沉重而久遠(yuǎn),她眼前恍如又閃現(xiàn)出那位鮮衣怒馬的女子,那聲爽朗的笑,那句滿含深意的“阿幸”。
一瞬間心情沒有起伏跌宕,也沒有激動興奮,有的只是麻木,無休無止的麻木,好像時間都靜止。等到窗外人一躍而下發(fā)出與地板碰撞的聲響,聽見衣裳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聽見她走來地板輕輕的聲響純幸才猛然擡頭。
見到她的那一瞬間,淚水盈滿眼眶,又不爭氣的流淌而下,她動了動嘴脣,終究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蕭格除去了一身黑衣,換上侍衛(wèi)的衣著,她看起來瀟灑利落,除了紅透的鼻尖。
二人對視半晌,終於是純幸回過神來,起身擁住了她。
曾幾何時,她二人日日相見。
曾幾何時,她二人互相調(diào)戲。
曾幾何時,她二人留戀街巷。
曾幾何時,她二人吵鬧歡快。
如今已經(jīng)四個月不曾有對方的消息,乍一再見面時複雜的情緒涌入。
無言卻勝似千言萬語。
她們要說的話,早已在對方的眸中讀出來。
她們所經(jīng)歷的,也在那雙不再明澈透亮的眼睛裡看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純幸感覺到蕭格站的腿都麻了才放她坐下,瞧見她未乾的淚痕輕輕用手拭去:“他怎麼跟你講我在這裡的?”
按照年歲來算,蕭格小她八個月,可日日泡在兵營裡身子骨卻比她強(qiáng)健許多,純幸的手輕輕擦過她喉嚨附近的刀疤,憐惜至極。
蕭格感受到那塊冰涼的觸感輕顫了下,回道:“段府出事後我便四處尋你,找遍了整個京城卻沒有半分你的消息,連說書先生都說,段府終將成爲(wèi)過去,但是我不信。”
“這麼大的府邸,幾百號的人,怎麼可能一夜間說沒就沒了?我自堅信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純幸抿抿脣,話是這樣說,可整個段府卻只有她逃了出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可她當(dāng)真能爲(wèi)段府報仇嗎?可她一個出門時才年芳二七的女兒家真的可以撐起整個家門嗎?
之後用晚膳時純幸都心不在焉,蕭格說她用兩個月的時間逛遍京城,剩下的時間直接離家出走去附近的城鎮(zhèn)。
哪知道就在幾日前有暗衛(wèi)來報在京城中有純幸的下落,她快馬加鞭日夜不休的趕回來被人埋伏在了半路。
身體本就睏乏,出門時又是獨(dú)自一人,任她平日裡再怎麼努力練武,武功再怎麼精進(jìn),如今也是雙拳難敵四手。
那一刀下來是輕了的。若是再重半分可能此時此刻世間早沒有了蕭格這個人。
再醒來時是在一家竹舍裡,看守的人去稟報給上面的人,可如何都沒有令她想到的是,救他的人是言惜。
她替阿幸報仇時忍不住將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誰曾想,落難之際,會是言惜救她?
蕭格本沒有了活下去的慾望,是他的一句“你若是活下去,我就告訴段純幸在哪”叫醒了她。
那幾天裡,她滿腦子都是隻要將傷養(yǎng)好,就可以見到阿幸。
雖然希望渺茫,但只要還有那麼一點(diǎn)點(diǎn)的可能性,她都會想要去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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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幸放下筷子,將自己完完全全的靠在椅背上。院子裡六月的傍晚帶著些悶熱,有些奴婢們得了閒會躲在那顆大樹下偷涼,如今看過去,成爲(wèi)一副絕美的畫。
她勾起脣角,好久不曾這樣放鬆愜意的笑,雖然一切都還沒有結(jié)束,但是純幸知道了,縱然身處困境,可依舊有人永遠(yuǎn)站在她身後。
只要她一回頭,就有港灣。
真正在乎她的人不需要太多,只要有那麼幾個人,就會覺得真好,不是一個人在奮鬥。
那一晚,純幸破天荒的多吃了半碗飯,夜裡睡覺的時候,香甜的一直笑著。
連浮來都在想,上次小姐這麼高興是什麼時候?好像她每天都在笑,但每天都沒有像今天一樣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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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純幸還在梳妝打扮,常蓁蓁便早早的來約她去泛舟。聽聞荷花初開,如今護(hù)城河邊上日日都有數(shù)不盡的人賞花,真道是“人山人海”。
若是曾經(jīng)純幸肯定迫不及待,但如今生怕遇見個熟人,畢竟在同一個京城自然是能躲則躲,於是約了傍晚去看。
常蓁蓁不知實(shí)情,只點(diǎn)點(diǎn)頭:“姐姐說的不錯,這兩日天氣熱的很,人羣簇?fù)恚€是晚些涼快!”
純幸實(shí)在是沒有想到剛請常蓁蓁吃完閉門羹,柳林便登門而入,純幸正好梳完妝,聽到婢女傳來的消息連忙迎出門去:“幸兒見過父親,向父親請安。”
柳林扶了一把,本來高高興興的眉眼瞬間落下去,嗔怪道:“怎麼這樣輕?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跟你說了多少遍別學(xué)那些公子小姐們少吃,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純幸聽的頭疼:“幸兒沒節(jié)食…這不是個子也一天天的在長?自然看著就瘦了。”
柳林雖然點(diǎn)點(diǎn)頭,但還是忍不住嘀咕:“一定不能餓著,誰看見了還要笑話我們柳府悉心養(yǎng)的小姐怎麼瘦的乾巴巴的。”
“……”
是不是全天下的父母都想把孩子養(yǎng)成豬?
儘管如此,純幸還是嘴角帶著笑把柳林引進(jìn)閨房,聽他說又不時點(diǎn)點(diǎn)頭。
柳林:“我昨日在太子那兒見了陳家小姐,身上的香味兒撲鼻,也不知是用了什麼香料,想起來幸兒好像身上也有一股香味,但是清清淡淡的素雅,不及陳小姐的濃郁。
我今日回來後命他們多做幾款香膏,你過幾日去看看喜歡哪個多少也塗點(diǎn),要是都喜歡就換著塗。
還有頭上這簪子,我怎麼老見你帶這一支?若是沒有銀兩直接去找賬房要就行,不用怕花銷,再怎麼省也省不到你頭上去,小姑娘打扮的花枝招展都是正常的。
衣裳也別穿這麼素,回頭再去買兩件,不喜歡外面的就想想喜歡什麼樣的讓府裡做……”
純幸默默倒了杯茶端給滔滔不絕的柳林,在他換口氣的空檔插嘴道:“父親請喝茶。”
柳林抿了抿嘴脣,想說不渴,但還是享受女兒承歡膝下的滋味兒接過來喝了一口,眼見著他還要說什麼,純幸忙道:“方纔蓁蓁來約幸兒晚上去賞花泛舟,荷花嬌豔,父親可要一道?”
聞言柳林果然終結(jié)了剛纔的話題:“你們小姑娘看花叫我做什麼?出門的時候記得帶兩個侍衛(wèi)。雖然快七月了但我看見今天蜻蜓低飛,船就別劃了,帶上傘。讓丫鬟給你帶上件披肩彆著涼,早點(diǎn)回來。”
純幸通通都應(yīng)下,又聽他嘮叨一陣才送走這尊佛。
終於鬆了口氣,純幸坐下飲茶,冷不防聽見浮來的一句“老爺雖不是小姐的親生父親,但真是將小姐作爲(wèi)親生女兒一般對待。”
她身上的疲憊一掃而空,整個人突然就神清氣爽了。
用完晚膳,純幸按照約定去尋常蓁蓁,路過將軍府,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去。現(xiàn)在的身份不允許她上前敲這個門,再說阿格若是當(dāng)真扮做侍衛(wèi)來了,與她玩鬧不會叫蓁蓁誤會嗎?
純幸?guī)兹说阶o(hù)城河邊上時天色已經(jīng)黯淡下去了,僅靠幾盞燈火照明。其實(shí)六月底的荷花還只是花苞,一個個含羞待放,勉強(qiáng)開了幾朵花也不是很大。
夜裡涼爽但景色卻算不得多好,除了紫竹沒人興奮的瞧這瞧那,最後實(shí)在沒意思在河邊租了船,打算去劃一圈,完完全全將柳林說得恐怕要下雨忘了個徹底。
小船僅能容納下兩個人,又不能叫小姐劃船,於是純幸和浮來坐一艘,常蓁蓁和紫竹坐一艘各自出發(fā)。
純幸玉璧搭在船沿上,幾根手指在水中感受著水流的涌動,目光看著湖中心的雀塔,她與常蓁蓁約在那裡匯合。
頭頂星光燦燦,她突然想起蕭格之前不知在哪裡聽說過的一句“你的眼睛很好看,因爲(wèi)它燦若星辰,但是沒有我的眼睛好看,因爲(wèi)我的眼睛裡都是你。”
再想想言惜,好像就沒說過兩句這樣的話?
她從袖口取出爲(wèi)言惜繡的荷包,一針一線都是心意,布料,圖案,色彩都是她苦思冥想了好幾天才決定出來的,可是荷包的主人呢?你什麼時候纔來取走你的東西?
上了雀塔一片雅緻的景象,裡面有木橋,有燈籠,有水車,還有荷花等,做的一副水上樂園的景象。
紫竹不願意那麼快上塔,如今還帶著常蓁蓁劃來劃去遲遲不靠岸,等了一陣也不見她們的身影,純幸無奈往塔裡走去。
此時的人已經(jīng)很少,純幸倒也樂得自在,這不是她第一次來雀塔,卻是換了身份後第一次來,仗著認(rèn)識路越走越往裡,終於停在一處供歇腳的長椅落座,手裡拿著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