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日清晨,驛站外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年近中旬的男子身形龐威,面布鬚髯。雖身著燕朝的衣飾,可望之卻分明是個自北地而來的外朝人。
他方策馬入站,便徑直行向侯平的身側(cè),淡淡啓口,面目嚴肅而冷凝,“小哥,住店。”
侯平回過身,目及來人的瞬間微怔了一怔,“客官可曾訂房?”
“嗯。”
“是哪一間?”
“地字號。”
神色瞬間閃動了一下,侯平默了半晌。視線警惕地朝四下一掃,隔了許久低聲出言,“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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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復(fù)瑾匆匆自外步入驛站,走進地字號間,隨手關(guān)緊了身後的門。
他徑直走向房屋一側(cè)的畫卷,指尖自壁上輕微一探。隨著機軋聲響,一側(cè)的矮牆很快側(cè)轉(zhuǎn),現(xiàn)出牆後一間幽閉深暗的密室。
一早便已到來的人已然候在室內(nèi),正是晨時入戰(zhàn)的外朝行客。見至來人,他很快起身,神情淡漠地頷首致禮,“李公子,別來無恙。”
李復(fù)瑾順勢輯禮。幽暗的石室空緲清曠,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響,“林賁將軍。”
一直墜隨其後的侯平悄無聲息燃亮了兩盞燭燈,微弱的火光映亮了兩張神色各異的面龐。
靜滯了半晌,林賁率先開了口,“不曾想昔日涼北一別,而今再見李公子,已然不同往日。如今大燕國內(nèi)人人歌贊,伐代一戰(zhàn)的監(jiān)軍令李復(fù)瑾,如今已是炙手可熱的一朝駙馬,公子如此扶搖之勢,可著實令林某欣羨。”
難辨褒貶的話飄墜入耳,微默一瞬,李復(fù)瑾漾出一笑,仿若絲毫未聞,“復(fù)瑾本自寒微,陛下厚愛,實在幸運之極。還是要承蒙太子殿下當日允諾之恩,若非殿下應(yīng)承,恐怕復(fù)瑾難得今日。”
戰(zhàn)敗之談?wù)f與明面不免教人尷尬,林賁喉頭一滯,面色已然有了些微的變化。滿腔的怨懟碰上對方的好整以暇,又分外不好發(fā)作,只能匆忙結(jié)束話題,“李公子說笑,末將此番叨擾,正爲此事而來。”
說著反手一摸,一個木匣立即置於案前。
啓手打開木匣,半大的匣中置了大大小小數(shù)件物品,金銀瓷玉種類繁多,瞥眼一辯皆是上品,處於暗室仍光輝熠熠,價值足以連城。他將匣層層層掀開,每一層都置有各類金飾璧佩,逐層珍貴。直至最後見底,在匣側(cè)的機括處輕微一案,木匣的最後一層隔板竟驀然張開,現(xiàn)出其中一枚精小的火型符與文書。
李復(fù)瑾的目光瞬時亮了。
指尖微挑,他將那枚銅製的火符置於掌中。
“這是殿下手下厲焰軍的半符,另一半在殿下手中。憑此文書兵符,可遣涼北數(shù)萬厲焰大軍。”
“勞煩林將軍。”他漫然一笑,輕手啓開密封的文函,目光方纔在函上掃過,笑容卻不知何故驀然頓住了,“八萬?”
一抹狡黠自眸中輕閃而過,林賁淡然一哂,“還望李公子笑納。”
輕飄的一紙函書在這一瞬卻仿若千鈞沉重,李復(fù)瑾眸色輕斂,笑容未變,笑意卻已經(jīng)消失了,“復(fù)瑾不才,卻依稀記得,當日在涼北,太子殿下曾允諾復(fù)瑾以十萬厲焰軍相助。而今殿下這般公然毀約,可是君子而爲?”
“李公子說笑了,”林賁微微頷首,彬彬有禮的神態(tài)彷彿深覺歉意,“當日太子殿下在朝中形勢煊赫,十萬軍與殿下而言,自然小數(shù)已矣。可自涼北一戰(zhàn)過後,殿下在代國聲名大跌,處境旦夕,陛下厭棄,朝中聲望更是大不如前。如今八萬軍於殿下,已是殫精竭力,公子僅看錶像便質(zhì)責殿下行非君子,也還望公子能多加諒解殿下處境不易。”
“哦?”他話音方落,李復(fù)瑾的目光驟然凝了,神情含混不清,“殿下處境艱難,復(fù)瑾自然不會強人所難,只是據(jù)復(fù)瑾所知,這厲焰軍乃太子之母家厲氏之軍、厲焰軍世代相傳,非厲氏一脈不得繼承,即便是代帝,無整火符文書尚不可直接發(fā)號施令。厲焰軍傳至太子之母這一輩這,僅有厲皇后這一位獨女,而今厲皇后已逝多年,厲焰軍自然由太子殿下承襲之。涼北一戰(zhàn)戰(zhàn)敗,殿下聲名再下,背後有這厲焰軍支撐,又怎會處境旦夕?至於代帝厭棄,豈不更是飄渺之談?”
他將所有形勢步地置於當面深析剖白,無疑給他擲了無上的壓迫,分毫不容置喙。頓了片刻,林賁笑起來,“李公子所言極是,只是林某一介行武之人,君家之事諸多不便深談,此番也僅是奉命行事,若公子有何異議,不如親赴代國同殿下一議。”
左右抵不過推脫,李復(fù)瑾面色冷了,“如此言而無信之舉,若傳出去,殿下是當真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恥笑?”這一言脫出,林賁剛硬的面龐終於浮出一抹無法言喻的神情,“林某有一放肆之言,還望公子莫怪。”
“林將軍請講。”
“敢問李公子,就此借兵一事,公子可否敢教天下人皆知?”
心中詫了一瞬,李復(fù)瑾凝聲道:“林將軍此言何意?”
微淺的笑意中蘊著一絲薄淡的譏謔,林賁輕嘆一聲,不疾不徐開口,“林某不才,當日公子向殿下借兵一事,雖不知公子意欲何爲,但心下也能猜出個七八分。一國監(jiān)軍令向他國借兵本就秘隱,且不說天下人,此事燕帝是否知曉尚且未明,若真能鬧到天下盡知,公子以爲,這首先遭人鄙疑的,究竟會是殿下,還是公子?”
穿亙兩者間的無形秘網(wǎng)被這一語輕飄點破,李復(fù)瑾剎時變了顏色,“你威脅我?”
眸中一隅狠辣稍瞬,他悄聲無息地掩過腕,右手扣住身後的劍,只待一言——
“末將不敢。”目光輕瞥他一側(cè)的手,林賁恍若未見,冷顏浮出輕薄的諷傲,“只是事出有因,林某別無他策,還望李公子多方考慮爲上。”
接連而落的話語字字誅心,李復(fù)瑾眸光幽寒,卻久說不出話來。
“罷了。”滯了片晌,他驀地鬆了手,一瞳的冷光同時黯了下來,“既然太子殿下處境至此,復(fù)瑾又怎可強人所難。既是如此,八萬……便八萬!”
他撂開文函,擡手去拾案上的筆墨,方要落筆,手腕卻忽然被林賁按住了,“李公子何必如此心急,還爲時尚早。”
不由分說地奪過了筆硯,幽光中的面龐含混莫測,倒望得李復(fù)瑾有種莫名的心悸,神情分外不解。
林賁同一瞬開口,“太子殿下雖境遇艱貧,可心知公子行事在即,自然心急如焚。雖厲焰軍只能調(diào)出八萬相持公子,可殿下府內(nèi)卻還有三萬府兵隨時可候調(diào)遣,公子不妨一試?”
他這一番話鋒急轉(zhuǎn)直上,反令李復(fù)瑾怔住,“殿下如此何意?”
一份新的文書很快置於眼前。
燭光躍了一下,光影輕搖,融著林賁輕謔的話音,“除卻涼城、竹都、林縣,還有烏嶺、荊陽、洛川三城。”
李復(fù)瑾頓時錯愕,“六座城池?”
林賁淡似笑非笑,“涼北一戰(zhàn),不過公子的策中之計,得到的裨益卻絕非寸隅,可對於我們殿下而言,卻是賭上了所有的聲譽名望。兩方估忖,這般支撥與結(jié)果,於我們殿下未免太過不公。既然公子想利用殿下得到自己想要的,那公子對太子殿下自然也要有所回報,方爲公正。”
眉間的鬱色愈加深濃,李復(fù)瑾默然聽著,忽而冷笑,“即便如此,太子殿下這一張口便是平白增上三座城池,胃口也未免太大了些!”
林賁面色如常,“殿下自然得知公子不會輕易應(yīng)允,所以這兩份文書,乃殿下給公子的選擇。八萬亦或十一萬,公子可以任選其一。只是這其中究竟如何選擇,還望公子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