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慕容素猛地從坐上掠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動作太急,裙袂連卷著茶盞落地,剎時碎成了一地瓷花。
“是真的……”如笑滿面通紅,心急如火燎,“整個宮中都在傳,那個代國太子,連國書都呈交了,現在陛下和衛相正在承乾殿議事!公主,怎麼辦?”
腦中甕然一響,她幾乎沒有站住,心跳都一瞬略了幾拍,“怎麼可能……”
“先別急。”幾個人中只有李復瑾是冷靜的,清顏不見一絲憂色,沉思了很久纔開口:“慢慢說,究竟怎麼回事。”
“怎麼不急!”慕容素無法冷定,端秀的面龐先是驚愕轉而憤怒,聲音都厲起來:“再不急,我就要被他們送到代國了!”
“起碼現今爲止,還只是流言,陛下尚未表態。”
“不行!”心頭越發燥怒,她根本一刻都待不住。蔥白的指節緊握,拋開幾人便匆匆而去,“我要去和父皇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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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鈺剛一入殿,便見慕容素風風忙忙地從身側掠過,快得抓都抓不住。
後殿的幾人緊隨其後,任喚無應,心下立刻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怎麼回事?”捉住瞭如笑定聲詢問,一向膽小的丫頭早已悚泣漣漣,駭巍巍地述了個大概,心頭頓時一沉。
“莫鈺,怎麼辦?”如笑不知所措,眼淚如斷線的珠子簌簌滾落,一張臉淚痕斑駁。
怎麼辦?
面上的漠淡掩去了少年心頭的茫然,許久漠聲道:“不知道。”
他早知這件事瞞不了多久,只是沒想到會這般突然……真是打他個措手不及。還能怎麼辦?依她的性子,怕是要天下大亂。
凝望著人影掠去的方向,他的心中冰涼一片,指尖輕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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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殿外一片蕭肅,大門緊扣,掩蓋住了裡方明來暗往的爭議。
此番殿議主爲和親事宜,大部分的文臣皆陳張和親。少數人暗憚代國圖謀不軌,建議靜觀其變。風向幾乎一面偏倒,僅差一旨明定。
代國不同大燕建國伊始。其立國百年,雖踞於北地,卻國力甚興,並盛行武道,武力廣盛,自立國起便接連吞併周遭各微州小國。此番若貿然回絕,只怕一戰不可避免。爲息戰亂,和親無疑是個最好的門徑。
羣議中有人提出以郡主和嫁,立時遭他人斥口駁回。慕容梓生性剛毅,志比男兒,又承其父的堅韌驍勇,絕非普通裙釵女子,此等巾幗,怎可委嫁他國?
慕容念在高坐之上聽著殿下羣議,許久不曾出言。直到各方謀策皆被一一駁回,幾乎已成無解之題,才驀然開口:“衛卿以爲呢?”
羣臣中立刻站出一位墨衣大臣,鬚髮微蒼,氣質剛嚴冷硬。依禮行揖,然後定聲道:“代國此番前來徒名賀壽,實則不軌,來勢洶洶,臣以爲,兩害相權,當取其輕?!?
和親起戰孰輕孰重顯而易見,慕容念眉宇微蹙,“無其餘他法?”
“老臣愚鈍,知陛下素來偏愛公主,可爲時局所考,噹噹機立斷。”
“臣附議?!毙l弛贇乃大燕股肱之臣,一言必得人相喝。立刻有臣人跪地相附,帶起一片請辭。
“臣附議!”
“臣附議!”
……
殿內一片亂哄哄的,激得慕容念心頭更亂。忽地殿外響起一聲輕音,如一縷衝沒塵沙的清泉,“我不嫁!”
殿門驟然推開,一抹纖影踏入大殿,面色蒼白而憤懣。
慕容唸的眉頭蹙然一緊,“你怎麼來了?”
“參見陛下。”殿門一動,另一個黑色身影閃身而入,匆匆行了禮,然後靠近她壓低了聲音,“公主,走?!?
“我不嫁?!蹦饺菟匾粍硬粍?,瞳眸光亮灼灼,掠過殿上的衆人,最終落定在衛弛贇的身上,漠漠一笑,“敢問衛相,倘若今日朝堂所議的,是您的親妹親女,您可還會說,‘當取其輕’?!”
衛弛贇面龐冷厲剛肅,他素來傳統古板,對這生性跳脫的公主自然看不上眼,這一問更是激了他心中的戾氣,不冷不熱道:“若今日所以是老臣之女,老臣必首當其衝,取義舍女?!?
“那就讓你的女兒去嫁罷!”慕容素捺著情緒冷諷。冰涼的笑襯在蒼白的頰上,竟有種奪人的威魄,“我這定國公主,給她也罷!有衛相撐腰,想來也不怕受千夫所指!”
“下去!”殿上的慕容念忽然厲聲而斥。
莫鈺白著臉,悄無聲息地扣住她的細腕,“公主,別說了?!?
慕容素素手一震,斂袖翻腕,一柄蜜色短劍立即現於手中。她反手將劍架上玉頸,更是望得莫鈺眼皮一跳,羣臣震駭。
“你做什麼!”慕容念大驚失色,幾乎坐不住,努力按捺著纔沒騰身而起。
“父皇?!毙泐伜翢o血色,慕容素的容色一片悽烈,“女兒不才,但也知這代國此番是居心叵測,大燕自建國起便屢遭其擾,邊境戰火不斷。如今燕國強盛,和親怕是有違民意。若您執意要女兒和嫁敵國,女兒別無他法,唯以死明志!”
一言脫出,殿內竟詭異地靜了半刻。
“放下。”慕容念怒言下令,深眸望向了莫鈺,冷語如冰,“帶她回去?!?
“我不走!”少年試圖上前拉她,卻根本捺不住。她仰首而立,目似有星火迸射,“請父皇三思!”
“下去!”震怒的胸膛中似鬱著威火,“朕命令你,立刻下去!”
“父皇——”
“夠了!”
猝地一聲清脆的擊響。
墨瓷茶杯自上方拋落,碎裂在慕容素腳下一尺隔外的地方。迫使她退了一步。
大殿鴉寂無聲,空氣一片僵冷。
“下去?!蹦饺菽钅可脸粒斑@是最後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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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
猝然一聲重物擊門的駭響,而後是瓷器碎地的脆音。強勁的力道震得門框都似搖搖欲碎,駭得門外的人不禁眉目一跳。
如笑的眼淚再次滾落,口中只能喃出一句:“怎麼辦?”
“由她吧?!蹦暽裆璧?,對屋內此起彼伏的碎響充耳不聞。他最能明瞭她此刻的情緒,憤怨鬱結,急需宣泄。
說話間又是一陣巨響,似乎是推倒了書架,幾個高架接連相撞,擊出的巨動如房塌地墜。少年不自覺地向前一步,想要推開門,手剛擡起,卻又默默頓住了。
“這是怎麼了?”身後恰時傳來一聲漫不經心的輕咦。
李復瑾臉上還浮著漫然的笑,不疾不徐。莫鈺淡淡瞥了他一眼,還未開口,如笑已經低泣出了聲,“公主在承乾殿碰了壁,回來後就這樣了,不哭也不鬧,只是摔東西……”
以往也曾置氣不過,或者憤懣於胸,但最多哭鬧一番也便過了。如此泄憤的還是第一次,無怪他們無計可施。
李復瑾靜靜聽了過程,微默片刻,走上前叩響了門。
“你做什麼?”莫鈺詫異至極,幾乎要上前推開他。
“你放心?”長眸微挑,視線輕向室內一掠,他戲謔地反問。
莫鈺不說話了。
扣了半天,屋內毫無動靜,他索性推開了門。
門開得異常艱難。整牆的書架典籍塞住門口,幾乎是硬生生地掰開。房內狼藉一片,碎瓷破玉散了一地,如被洗劫過後。
勉強擠進屋內,一隻茶盞倏忽破空飛來,險些命中。他眼疾手快地握住,仔細辨識了突如其來的兇物,然後低低笑了笑,“清雲坊的墨釉青瓷盞。如此佳物,不要何不送我?碎了多可惜……”
話音未落,另一件“兇器”橫空劈來。
“西域的盛光琉璃杯?!彼@了一口氣,“這一個可抵尋常農戶人家一年的口糧。砸,隨便砸?!?
“滾。”終於有絲微聲響從深處傳來,卻是冷燥的驅逐,“滾出去!別煩我?!?
“要我出去可以?!崩顝丸挪阶哌M來,行過的地方掠起一片碎瓷的細響,“可有隻貓一直在吵,害我不能休息?!?
“殺了它!”不假思索,慕容素冷冷地厲道。
“好?!边@本是無心之言,他卻意外的爽口應了,拾起遺落一旁的短劍,繞在指尖炫了一個劍花,倏地翻手,直直刺向她的胸口——
門外的莫鈺驟然握緊了手中的刀,幾欲奪門而入。
他劍勢雖猛,速度卻不快,慕容劈手奪過了劍,黑眸隱現憤怒,“你幹什麼!”
“是你讓我殺了它?!彼鸬美碇睔鈮?。
“你諷刺我?”
“我可沒有?!彼α诵?,容色雲淡風輕,“你現在的樣子,和貓有什麼區別?”
輕手一擡,屋內的角落竟真的有一隻花貓,吊在半斜的書架上左右躊躇。似乎找好了角度,它驀地縱身一躍,足下微勾,一側的花瓶飄飄墜地……“啪”的碎了。
李復瑾忍不住笑。
慕容素瞪圓了眼,臉色憋紅,緩緩咬住了脣。本以爲她會發火,不成想她眉目一動,卻是淚珠掉下來。
俊顏上的笑意漸漸收斂,默然凝視住她。
“你笑吧?!彼查_了臉,“待我和嫁代國,你再想笑就笑不到了。”
“誰說你會和嫁代國?”
“滿朝文武皆奏議和親,父皇別無他法?!?
“誰說的?!崩顝丸”〉?,眸目中蘊著捉摸不透的奇異,“陛下明明表了態——不嫁?!?
黑眸忽地一亮,又在瞬間滅了下去,“胡說八道?!?
含笑的俊顏微微輕斂,似乎萬分的篤定,“我問你,你闖進承乾殿後,陛下可曾阻攔?”
“他叫我下去。”
“他可曾阻攔?”
淡定的話音分毫不容回喙,慕容素滯了一下,“……沒有。”揮散不掉滯悶在胸口的鬱結,咬了咬牙,“但他一直命令我出去!”
“若陛下真有意將你驅逐出殿,以陛下的行事,應當如何?”
她幾乎想都沒想,“他自然會遣禁衛——”話到一半驀地剎口,似是忽地想到了什麼,神情頓地一凝。
“明白了?”李復瑾淺淺笑了。
“陛下比你更明白代國此舉局意不良,只是大燕當朝武將微薄,如若因回絕和親而導致戰起,於大燕必是重擊。相比起戰,文吏自會主張求和。而今你這一鬧,無非提醒了他們,戰起或許損的是國力,如若和親,折的可是陛下和大燕的國威?!?
無論和親與否,此番得益的左右不過代國。兩國交立,和親是求和的最下策,以定國公主和嫁,無疑是向天下告知了大燕的懦怯,如此一朝失了國威,民心搖動,恐怕不必代國出兵,燕國自會土崩魚爛,莫之匡扶。
曾經的慕容念也算滿腹奇謀詭略,性情剛阿,艱辛半生始建大燕,怎會因對方這微一箝制便委尊求和?更何況如今羣鋒所指的,是他視若明珠的女兒。
慕容素的激憤弱了,可對他的推析卻不能全然認可,淚珠輕墜,訥訥道:“只不過是你的猜測……”
“我可以命做籌?!崩顝丸兆×寺?,三指輕立,十分莊重的起誓儀式。另一隻手悄無聲息地一挽,自她的手中挽過了一個藍瓷筆洗。
筆洗擱下的一瞬,幾顆異同的心也似緩緩落了下。
如笑已停止了哭泣。莫鈺放緩了手中的刀,胸口微鬆的同時,卻又突然涌起一抹難以言喻的複雜。
望了片刻,他偏開眼眸,語音平平微澀,“走吧。”
喚著幾人快步離開了書殿,行至偏院的碧池旁又停下來。頓了少頃,仍是放心不下,終於下了吩咐:“待會兒等他們出來,記得去將屋內的碎片收整好。別傷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