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下晝,宮人們便奇異地發現,禁守汝墳殿的禁衛被撤銷了大半。不過半日,其餘的守衛也各以調遣之命,紛紛自殿前被指派撤離。
這場憑空而降的禁足令來的突然,去得更是悄無聲息,不禁教人滿腹疑惑。有心之人所期待的場景始終未曾出現,陰雨過後天晴如常,流言中的公主卻樂顏依舊,沒有絲毫禁足一月的消沉意氣。
新的賞敕下的很快。
中秋方過,慕容念親擬聖諭昭宣天下,諳太子府規格爲定國公主修設府邸,著位頒賜宮人侍衛,以此作爲其將及笄之禮,聲勢著爲教人咋舌。卻也直接戳破了昔日失寵的傳言,徹底消散了此間的最後一點餘熱。
莫鈺在汝墳殿外接過新遣侍衛的名冊,僅略略掃了一眼,便立即發現了異樣。
匆匆趕至慕容素的寢殿。推開殿門,女孩正獨自伏在榻上挑索著內廷新送來的劍穗。聞見腳步她擡了下頭,眸中映進那個熟悉的黑衣少年。
“莫鈺。”她現出一個微笑,朝著他輕快地擺了擺手,各色的絲穗攢在手中,彷彿握了一抹豔虹,“快幫我看看,哪個好看?”
“我找你有事。”莫鈺目不斜視,手中的名冊輕手一擺,語氣很淡,“是你讓陛下將李復瑾調來汝墳殿?”
撕扯劍絲的手頓了頓,她點點頭,“是啊,他會使劍,父皇讓他教我習劍。”
“把他調回去。”她話剛落,莫鈺忽然開口。
慕容素一愕,“什麼?”
“把他調回去。”他極有耐心地又說了一遍,聲音沉定而不容轉圜,“我來教你。”
“我不。”她斷然拒絕,轉而又埋首於一榻的劍穗,“你成日那麼忙,哪有時間理我?再說……”視線微瞥向了他手中的刀,“你又不會使劍。”
莫鈺神情一暗,默默握緊了手中的烏鞘長刀,“我承認,我劍使得一般,但教你總算綽綽有餘。”
嘆了口氣,她放下劍穗,話鋒忽然轉折,“莫鈺,你放心!”
“什麼?”看著她眉目裡攜上的一絲狡黠,這一句話他沒聽懂。
“你無非是怕李復瑾來了,會取代你的位置。”慕容素笑容淺淺,面容明動可愛,“你放心,他不會取代你,他只是教我用劍。”
“你以爲我是爲了這個?”離奇的剖斷乍一入耳,讓他一時不知該作何神情。
“那是因爲什麼?”
“因爲——”話出半句又倏然頓住,他竟不知該如何所說。
慕容素只當他是無話可駁,笑得更深了,“莫鈺,你放心,這天下沒有人能取代你。無論他武功有多高,我的護衛只會是你。”
“不行。”清冷的聲音起伏不定,恢復了方纔的果決,“把他調回去,或者我親自去向陛下請令。”
“憑什麼?”她終於也有些忍不住,素顏漸漸泛涌了疑怒,“給我個理由。”
“你想要理由?”劍眉微蹙了下,莫鈺凝起一張臉,“好,那我告訴你。因爲他可疑,尋索令尚查不出他的底細,這樣的人怎麼能留在宮裡?”
“你私下調查他?”乍一聞言,慕容素難以置信,“爲什麼?”
“我說過了。”暗眸遂如深潭,他原就天生淡漠疏離,一沉下臉更顯冷漠,“你想沒想過,爲何每一次你遇困他都恰好出現?不要說是巧合,我從不相信巧合。”
“那是意外……”
“那是你以爲。”冷冷地截斷了她的話,他話如截鐵,異常堅定,“我去向陛下請令。”
“不行!”慕容素霍地起身,張臂攔住他的去路。
莫鈺冷靜至極,毫不理睬,徑直繞開她走向殿門。
“莫鈺,你敢去!”身後乍起一聲厲呼,“若你執意將他調走,你也不要回來了!”
正在前行的步履一頓。
“你說什麼?”
“我說的是事實!”纖指徐徐緊握,她咬了咬脣,心裡一橫,“你好像忘了,我纔是這汝墳殿的主人,誰走誰留也該是我說的算,而你——你……”喉間緊了緊,想說的話卻始終說不出口,最終話鋒一偏改了口,“你憑什麼管我……”
莫鈺沒有說話。
靜立在原地,他一直沒有回頭,從她的方向直望去,只能望見少年清瘦筆直的背脊。雖看不見神色,卻能感到他身體有一剎的僵硬。
“是我多管閒事了,抱歉。”隔了很久終於有聲音淡淡傳來,卻彷彿落了無盡的陰霾,澀得不像自己,“如你所願,以後你的事,我不會再管。”
話畢他啓步而行,再待不下去,逃一般疾步跨出了殿門,身影很快隱沒於遠處。
凝視著他離去的方向,慕容素輕輕咬住了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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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步履凌亂,卻壓不住心裡難以言喻的鈍澀。
那句言至一半的話,雖未言明,他卻能清楚的了悟背後的隱意。無數次想忘記,卻又無數次不受控地想起,如陰雲繞雨揮之不去。
她是這汝墳殿的主人,而他——不過是夫人無意救下的一個孤乞,興得垂憐,才教他可有今日光景。這是天賜的恩澤,她即能給他這些,亦可隨時將他再次打落塵埃。
而他又有什麼資格對她的事評斷?
用力閉了閉眼使鎮定心緒,他努力打起精神保持清醒,手中的刀幾番被緊握,復又鬆開,強迫自己不要再想。
出了內殿,便見廣常引著幾名青壯少年立於殿中,正等著他的進謁。他收了情緒,恢復了一貫的嚴肅淡漠,例行上前紹述。略敘了整座汝墳殿的禁區暗樁,謹預事項,最後一一配發了禁內侍衛的□□佩刀,遣散了衆人。
“李復瑾。”
目光停在幾人中那最爲溫雅俊逸的男子身上,頓了少晌,莫鈺最終叫住了他。
李復瑾以喚停下腳步,撫禮淺道:“莫護衛有何吩咐?”
莫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會使劍?”
“是。”
投過來的視線帶著少許戒慎,盯了晌許,一把木鞘長劍憑空拋來。
“既是如此,你可不必佩刀。以後每日申時至酉時,去內殿教授公主習劍。”
言畢他轉身離去,既無解釋也無旁語,獨留李復瑾一人,凝視著少年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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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復瑾跟著廣常以熟閱宮殿的名義將整個汝墳殿探尋了一番,才發現這號稱宮中第二大的寢殿果真名不虛傳。整個殿院大得驚人,內殿外殿錯落有致,互相相通,又相互阻隔,一絲不得逾越。看得出陛下對這位唯一的女兒是何等關愛,也更難想象第二大尚且如此,天子所居的御居殿又當如何。
參閱完畢,幾名新衛各自行回自己的房間。汝墳殿侍衛的房間居於宮殿外圍,房間不大,卻佈置乾淨整潔,更甚的是獨立單間,比起禁軍營來已屬萬分難得。
在自己的房間裡靜坐了一會兒,他拿出方纔莫鈺給的長劍翻看。
那僅是一把普通的佩劍,劍質庸常,鋒刃未開,鈍得甚至連塊木頭都劈不斷。想來那少年對自己仍存警惕,他半嘲地笑了笑,隨手將劍扔了一旁便又出了門。
走進大殿時便見如笑正在殿中整理爐中的香灰,滿室暗香沉沉。他走上前,以指叩響案桌,禮貌微笑,“如笑姑娘。”
嬌俏的女孩怔了一下,望見是曾經的熟人,旋即微微一笑,輕盈地屈身一禮,“李侍衛。”
“冒昧打擾,是有幾個問題。”男子淺笑吟吟,語意含歉,“姑娘是公主貼身宮人,想必知曉良多,只是不知方不方便。”
“沒關係,李侍衛但問無妨。”如笑笑意盈盈,雙頰抿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那我便不客氣了。”李復瑾從容道:“姑娘自小就一直侍候公主嗎?不知公主日常的貼身宮人,都有誰?”
“奴婢自進宮起,便一直在公主身邊了。公主的貼身宮人不多,只有奴婢、如歌和廣常,其餘的宮人一般只負責殿內簡單的清掃,平日不進內殿。”
“那莫護衛?”他神色微動,帶著一絲試尋。從一開始,他便一直覺得這個少年並不簡單。
“莫護衛?”如笑輕笑,不假思索馬上出言,“莫護衛和我們不一樣,他是公主的侍衛,是陛下親封的護衛,怎能算作宮人?”
“莫護衛和公主的關係好像很不一般。”
“莫護衛是和公主一起長大的,在公主進宮前就認識了公主,公主待他視同兄長。”
“進宮前?”敏銳地掐住了一點,李復瑾淺笑了笑,“公主曾不在宮中?”
大燕建國至今僅九年,而慕容素年方十五,若說進宮前也並無差錯。只是陛下慕容念在建燕前乃是前燕的二皇子,即便是九年前,慕容素也應身處北嶺燕宮,何來進宮前之說?
如笑笑容一僵,臉色剎時有些微白,“李侍衛說笑,奴婢說的,是九年前……”
她明顯不願說,強加詢問也必然無果。意識到這一點,李復瑾不再堅持,話鋒一轉換了個話題,“公主的生母是誰?”
不曾想話音剛落,如笑頓然變了臉色,“這——”
“陛下沒有皇后,這中宮後位,可是爲公主生母而空懸?”
“李侍衛可別問了!”遲疑片刻,她四下一尋,確定無人才敢低聲出言,“公主生母在禁內可是忌聞,不可妄談!”
“忌聞?”他怔了下。片刻恢復如常,試著微笑誘哄,“我只是想知道公主的禁忌喜好,不然若不慎觸犯可如何是好。”
見他問意並不堅決,如笑輕緩舒氣,低下頭囁嚅,“公主性子活潑,偶時驕縱,心卻不壞,從未爲難過我們這些下婢。其實侍候公主,只消儘量順著她的脾性便可,除卻生母這一談……倒沒什麼特別的禁忌。”
“就這麼簡單?”
“是。”她輕一莞爾:“反正來日方長,李侍衛只消多於公主接觸幾次,便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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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還是沒問出什麼有用的信息。
沒能一舉摸透莫鈺的底細,反而又引出另一個謎題。一個公主生母,無人得知其真實身份,卻教人談之色變,實在教人奇怪。
是什麼原因?能讓一個人成爲一座宮城的禁忌。
她會是什麼身份?
退出殿時仍百思不得其解。他搖搖頭,儘量隱去滿心的躁急。是自己操之過急,如笑說的沒錯,來日方長,何必急於這一時半刻暗自費解。
“死莫鈺!”
踏出殿門忽聞旁側傳出一聲低咒,李復瑾輕愕。踏著聲響望循過去,終在殿側的角落看見一個纖瘦的背影,正執著一把金錯短劍,拼了力地劈著身前一棵高大的榕樹。
滿心的疑惑煙消雲散,他望著這道背影,負手靜立,笑容淡淡。
作者有話要說:
七夕到啦~祝大家七夕快樂~以及:汪!汪!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