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
洗過澡,吃過晚飯,收拾了紙筆,我就騎上車向城裡進發(fā)了。打進二分廠上班我沒騎過車,一直鎖在車棚裡,好像這次來揚州騎慘了,騎夠了,產(chǎn)生了騎車的牴觸情緒。正如喝酒超量酩酊大醉的人,一段時間裡看到酒就心有餘悸,呃逆噁心。其實也不完全這樣,主要是進廠之後哪兒也不想去。像我目前這樣的處境,我提不起逛城看風(fēng)景的興致,另外我並不是個十分好熱鬧的人。逢到星期天也是在宿舍裡蹲著,看看書報雜誌,陪工友打打牌,躺在牀上聽他們談家常,侃大山,跟他們到大橋菜場買菜,在宿舍裡燒飯,大家圍在一起喝“揚州白”。而今天我終於出去了,騎上車感到十分輕快,經(jīng)運河南路,向西拐向運河西路,過躍進橋向北拐進泰州路,往市人醫(yī)騎。一路上到處是新鮮的感覺。人對外部世界的感應(yīng)是跟著情緒走的,心情好時紅日高照春花爛漫,心情不好時則滿天彤雲(yún)遍地黯淡。今天我是進城做家教去了,是拿第二份工資去了,不是簡單地憑一雙手做機械的勞動,而是利用自己的知識才華去掙錢,因此心情格外的好。入夜的城市,華燈初放,車流人影,沿路兩邊的建築和店鋪顯示著都市風(fēng)情。夜揚州,著實旖旎迷人。
市人醫(yī)大門斜對過,我看到了“月城水果店”,並一眼看到店內(nèi)明晃晃的日光燈下面正給顧客稱香蕉的苗姐。店裡面還站著個抽菸的男人,黑黑胖胖的;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在整理著貨架,我判斷是僱員。苗姐的女兒剛讀初三,應(yīng)該才十五六歲。
我把車子在路邊梧桐樹下鎖好,向店裡走去。在廠裡已經(jīng)跟苗姐交談過了,我來的路線方位就是她仔細交待的。可心情還是有些緊張,覺得臉上肯定是不自然。
“來啦,小趙!”我剛要開口打招呼,想不到苗姐倒先發(fā)現(xiàn)了我。
我進了店裡。苗姐趕忙爲(wèi)我倒茶,旁邊那男人給我搬來一張淺藍色塑料杌子,招呼我:“老師,請坐。”
苗姐笑著說:“他是朱琴的爸爸,叫朱家聲。”我站起來拘謹(jǐn)?shù)亟幸宦暎骸爸炖祥洝!敝炖祥浐┖竦匦α耍骸袄蠋煟阕阕 蔽铱吹剿蛔斓暮谘例X,身上的煙味讓我感到親切。
苗姐又指著旁邊那姑娘,“這是小吳,寶應(yīng)的,纔來我家一個月。”小吳對我靦腆地一笑,我也趕忙微笑著對她點了點頭,心裡想:“我和你是一個性質(zhì)呀,都是幫人家打工的。”
“朱琴呢?朱琴又跑到哪塊啦?”苗姐掀起布簾朝裡間一探頭,高聲嚷了起來。
“怕是上廁所了。”小吳答道,擡手往對過醫(yī)院一指,“我看她拿著紙過去的。”
“這丫頭就是坐不住,飯吃過了東扯西扯的,做作業(yè)沒坐十分鐘,倒又上廁所了!”苗姐氣咻咻的。
“你說得好玩呢,伢子不能不上廁所呀!”朱老闆回她,笑著向我解釋,“朱琴成績不好,只曉得頑皮,她媽媽煩神得不得了。”
“都是你從小慣的,沒得家法!”苗姐搶白丈夫。
“是我一個人慣的?”朱老闆笑嘻嘻的。這人脾氣看上去是相當(dāng)?shù)暮谩?
我被這家人身上平俗純樸的老百姓味兒所感染,緊張拘謹(jǐn)?shù)那榫w開始鬆馳下來,帶著幾分好奇等待他們女兒朱琴的出現(xiàn)。
“來了,出來了!”小吳手指著醫(yī)院門口。
順著她的指向,我看見一個女孩,正走到醫(yī)院大門右側(cè)的花臺前面,停下步,待駛近面前的一輛裝滿紙箱的貨車開過去,一蹦一跳地過來了。她從側(cè)門跨進店裡時,順手揭開一個廣口大玻璃罐的蓋子,從裡面抓了一把奶油瓜子。
“朱琴,老師來了。快叫老師!”苗姐叫道。
朱琴轉(zhuǎn)過身來,打量著坐在杌子上的我,露出一些驚訝的表情。朱老闆慈愛地用大手捋了捋女兒的頭髮,告訴她:“老師姓趙。”
“趙老師!”她臉有些漲紅,羞怩地扭了扭身體,悄悄把握著瓜子的手藏在背後。
日光燈下面我得以真切地看清這位少女。她穿著件梅紅色的胸前印著米老鼠卡通圖案的汗衫,水洗布白色長褲,腳上是白色運動鞋,約一米五八的個頭。和她爸媽一樣,生得胖胖的,但胖得瓷實,自然可愛。她梳著短短的學(xué)生頭,頭髮黑得發(fā)出光澤。她的皮膚一點也不像父親,奶白細膩。半雙的眼皮,俏生生的小鼻子,嘴脣飽滿得好像有些嘟著,如兩枚沾著晨露的月季花瓣。好一個齊楚的女孩兒——卻又掩不住有些男孩子氣。
“好了,別站那兒了。趕快做做業(yè),不會的老師講給你聽,給你補課!”苗姐說。
“噢!”朱琴拔腳從我身邊一繞,進裡間去了。
苗姐家這間水果店門臉兒不算大,也不算小,南北約五米長。說是水果店,其實不全賣水果,水果櫃檯只佔一半。另一半是香菸百貨櫃臺,櫃檯上面擺著幾個盛各式炒貨的大玻璃罐子。櫃檯後面是兩組貨架,打得跟天花一般高。橫檔裡除了擺放著各式的酒各樣的茶葉和整條的香菸,陳列得最多的是不下幾十個品種的營養(yǎng)保健品,全部是精美的禮品裝,其中單人蔘口服液就有四五種。兩組貨架之間分隔約八十公分寬的空檔,算是通向裡間的門洞,掛著淡藍色布簾兒。裡間約兩米五的進深,東北面倚牆擱著一張不寬的牀。牀前擺著一張小寫字檯,就是朱琴做作業(yè)的地方。
朱琴做作業(yè)的時候,我和苗姐坐在一邊交談。苗姐說朱琴上初一時學(xué)習(xí)還蠻好的,到初二成績就開始往下掉了,上學(xué)期期末考試六門功課倒有四門“掛紅燈”,這樣下去別說考高中、考中專,連領(lǐng)初中畢業(yè)證書都麻煩,真是急死人了。說著便從牀下亂七八糟的什物間摸出一個小木盒,打開來,拿出一張成績報告單遞到我手上。“呶,請老師看看!”
我一看,初二最後這學(xué)期果然有四門不及格,用紅鋼筆寫著分?jǐn)?shù)。政治:48;數(shù)學(xué):69(大概是120分的試卷);物理:52;化學(xué):54。
我把成績單捧在手上時,朱琴把頭夠過來看,居然“噗哧”笑出聲來。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子!苗姐伸手在她頭上拍了一下,嗔怒道:“死丫頭,人愁她不愁,還好意思笑!”朱琴翻了她媽一個白果眼,嘟著嘴回到做作業(yè)上。我看她又是圓規(guī)又是尺的,忙了半天又拿橡皮狠狠地擦起來。我站起身探頭去看,做的是幾何,“圓”的部分。
見我看她,她賭氣地把本子一推,說:“難死了,不會做!”我馬上把椅子挪過去坐下,在一張白紙上根據(jù)題目畫出圖,然後一步步點拔她的思路,一起把題目證明了出來。她的臉上綻出笑容,說:“原來是這樣的啊!你這麼講我就懂了——我們老師講得沒你好。”苗姐在旁邊喜形於色,說:“我現(xiàn)在替你把好老師請家裡來了,你替我好好學(xué),把成績趕上去!”
下面幾條題目在我的啓發(fā)下也很快做了出來。我感到朱琴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學(xué)生,反應(yīng)很快,作業(yè)做不起來是因爲(wèi)初二時學(xué)得不夠紮實,好多數(shù)學(xué)原理忘了,或者沒能理解全面,以至無法拿來靈活運用。就好像打仗的人缺少彈藥和得心應(yīng)手的武器,怎能打得贏?
我替朱琴把第二天的幾何往後預(yù)習(xí)了一節(jié),又跟她預(yù)習(xí)了《物理》和《化學(xué)》。她的思維完全跟得上我的講解,我鬆了口氣,心想:“‘孺子可教也’!”
我跟朱琴上課的時候,苗姐一直守在我們旁邊,殷勤地替我倒茶換水。朱老闆在外面幫小吳照看生意,得空就把腦袋伸進布簾來看上一回,臉上笑吟吟的。
不覺就到了晚間十點多鐘。我對苗姐和朱老闆說,朱琴天賦很好,如果都像今晚這樣配合的話,我有信心替她把功課補好,把成績追上去。四門“紅燈”中政治不成問題,多背背就可以了;數(shù)理化是基礎(chǔ)不紮實,我在跟她目前課程穩(wěn)打穩(wěn)紮地鞏固和預(yù)習(xí)中還要有計劃地替她複習(xí)初一初二的有關(guān)知識,這樣雙管齊下才能出效果。苗姐和朱老闆連聲稱是——“老師說得對,全聽你的”,臉上帶著巴結(jié)的喜悅。我看看朱琴,她笑嘻嘻的,開始剝一個桔子。“聽到老師說的了,朱琴?”苗姐對她說。“聽到了!”她大聲地回答,同時把兩片桔瓣推入嘴裡。
我要告辭了,朱老闆拿出一百塊錢給我。我有點意外,才上課就先給錢,有點不好意思接呢!朱老闆說:“別嫌少,朱琴以後就全仰仗老師了!”
在四個人“老師再見!”的告別聲中,我跨上車子離開了水果店。
我腳下生風(fēng),騎過泰州路,拐上躍進橋,衝下橋坡進入寬闊的運河西路。路上已幾乎看不到行人車輛,路燈撒下清冷的光輝。秋風(fēng)涼爽,卻拂不去我心頭的熱度。這個夜晚,讓我新鮮,充實,興奮,有成就感——一個男人最舒暢的感覺。
深夜的揚州多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