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高儀琳插話並不是不知禮數,她明知這一個“只”字之後便是要轉話鋒,新春新年的,她不想叫婆婆和大家掃興,這才故意插進來,此刻見婆婆當真沒在意,便朝住持使了眼色,希望他莫再往下說。
然這一切,並沒有逃過佟未的眼睛。好在她從小不信鬼神,加之方丈已言明女兒是大福之人,那即便有什麼“只是”又如何?這世上還有過不去的坎兒嗎?故而一笑了之,並沒有放在心上。
住持也不願多說,深知若是劫數,預言也無濟於事。片刻後因有其他家族前來上香,他便辭過佟家女眷,離了雅室。
何美琦意猶未盡,一手抱著外孫女,一手摟著孫女滿兒,樂呵呵地笑著:“只要孩子們好,我折壽又如何呢!”
高儀琳忙笑著攛掇兒子:“快給奶奶說吉祥話兒,大過年不帶奶奶這樣的。”
幾個小男孩湊上來將何美琦團團圍住,一家人嘻嘻哈哈的,不時便將剛纔那事淡忘了。反是高儀琳怕佟未多心,藉口與她出了雅室,立在廊下說體己話。
佟未知道嫂嫂們都待自己好,言明不在乎這些好叫二嫂放心,姑嫂二人正說著,卻見院門處浩浩蕩蕩進來一行人,其中的女眷一皆衣著華麗富貴雍容,高儀琳亦是見過世面的人,輕輕拉了佟未往屋子裡去,一壁道:“爲首那個是慶熙長公主,你沒瞧見恆家二少奶奶跟在她身後,可見是在孃家過年了。”
佟未頷首,“不錯不錯,正是她,只是今天穿得好華麗,且我們許久沒見過了,便一時沒有認出來。”
何美琦聽說便囑咐家人:“這個主子是個刁鑽的,你們莫去招人,沒得惹氣。一會兒人少些,我們便回吧,這裡人來人往,是非多。”
佟未與兩位嫂子皆無異議,一家人喝茶聊天,打發餘下的辰光。約摸半個時辰後,何美琦便帶著家人去向住持道別。
一家人徐徐走過長廊,因穆穆在奶孃懷裡不安生,佟未便接過手來自己抱,亦嗔罵了一句:“再不聽話,你爹爹也不要你了。”
似乎便是這句話叫隱在屋子裡的德恩聽見了,沿長廊一間雅室的門忽而被打開,一襲杏色襖子的如珍立出門來,笑盈盈對佟未拜了萬福,又說:“公主正在裡頭,想見見容夫人。”
佟未知道推辭不得,只得叫下人去告知先行的母親,讓她們先回家,這才抱著女兒跟了如珍來到德恩的屋子。
這間雅室與方纔佟家女眷所處的一模一樣,同是佛像懸牆,幾張梨花椅子,再有蒲團散散地擺開。
德恩正盤膝坐在蒲團上,面前是一張小茶幾,上頭有小火爐煨著茶壺,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她見佟未母女來了,招手笑:“好久不見姐姐了,快叫我瞧瞧小寶貝。”
佟未亦笑臉相待,小心翼翼將女兒送到德恩的懷裡,只見她愛不釋手,更從如寶手中接過一隻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入穆穆的襁褓裡,擡頭對佟未道:“裡頭是如意金錠子,是我這小姨給的壓歲錢。”
“明年這會兒,丫頭就會說謝謝,能給小姨拜年了。”佟未欣欣然一笑,她見德恩面頰紅潤神采飛揚,心裡揣摩著,這些日子她當過得不錯。
因恆聿曾被罰了閉門思過,雖然實則外出尋找允澄,但不得爲外人知道,這德恩便一個人在恆府足不出戶,若非丈夫告訴自己恆聿遠行,連佟未都以爲恆聿真的在家裡閉門思過。若非德恩深愛她的丈夫,這數月的寂寞,她如何能忍受下來?想至此,佟未不禁感慨萬分。
“何時我們公主也有孩子就好了。”如寶忽而在旁感嘆,佟未接著便看到垂著臉逗穆穆的德恩臉上有過一瞬僵冷,但旋即便隱去了。
又見如珍拉了如寶使眼色,心裡更明白了幾分。正尋思如何開口說些有趣的話,卻聽得外頭一把大咧咧的女聲響起:“住持方丈說,我侄女兒在裡頭呢……”
德恩莫名地擡起頭來,還是佟未記起來,含笑輕聲說:“方纔我瞧見慶熙長公主了。”
一壁說著佟未從德恩懷裡將女兒抱回來,如珍如寶上前來將公主攙扶起來,一行人迎至門口,屋門打開,果見一個約摸四十過半的中年夫人雍容端莊地立在門前,其身後跟了三四女眷,其中一個便是恆聿的二嫂卞氏,亦是這慶熙長公主的女兒。
“德恩見過姑姑,姑姑萬福。”德恩施施然福下身子,行一個家禮。
慶熙對這侄女甚是憐愛,忙地扶起來,一邊已挽著她的手進了屋,“我的孩子,可憐見的,一直沒瞧見你,卻在這裡看見了。”說著,目光停留在佟未的身上,正疑惑眼前人是哪個,倒是她女兒卞氏笑盈盈說:“娘不大瞧見,故而眼生,這是平南侯家的容夫人,以前常到宰相府去玩。”說罷朝佟未笑,“佟妹妹,好久不見了,過年好啊。”
佟未欠身施禮,端的一位命婦該有的禮數。
那慶熙眼裡是禮貌的笑,卻眼珠兒轉了幾轉,將佟未上下打量,片刻後方拉著侄女在梨花椅上坐下,絮絮說些家常事,卻將佟未母女晾在了一旁。
德恩那裡似乎有幾分歉意,便偶爾回頭來朝佟未笑一笑。然佟未,卻不以爲意。
茶過兩盞,如珍從外頭進來,問佟未:“采薇姑娘還在外頭候著,託奴婢來問問夫人,您何時回去。”
慶熙忽而開了口,冷冷道:“我說呢,原來外頭那賊眉賊眼的丫頭是容夫人的,方纔瞧見我們,既不迎上來也不請安,只管往拐角裡藏。真真沒規矩。”
佟未心裡不痛快,卻不好發作,只得賠笑了事。
“還是姑姑威儀萬態,讓那丫頭怯場了,想她一個小丫頭,能見過什麼世面?”德恩笑著打圓場,更對佟未道,“不如姐姐先回去吧,我想采薇這裡著急,佟老夫人那兒也擔心了。”
“姐姐?”慶熙的聲音高了些許,頗鄙夷地將佟未看了又看,握了她侄女的手說,“你是金枝玉葉的皇家公主啊,身上是正統的皇室血脈,便是你雅媛姐姐也不敢在你面前稱姐姐,你哪裡能隨便喊人家姐姐?記著姑姑的話,往後改了吧。”
佟未在一旁靜靜聽著,心裡已然明瞭,這爲長公主對自己是橫豎看不慣了,好在自己與她本無瓜葛,無來無往的,想必她也就當下逞口舌之快。
“是,德恩記下了。”德恩敷衍了事,正欲再開口請佟未回去,卻聽姑姑那冷冰冰的聲音又響起來,“孩子,我想與容夫人單獨談談,你和雅媛她們出去逛逛,寺裡風光好得很,莫要窩在這屋子裡,你又不是姑子。”
“姑姑!”德恩一愣,低頭見姑姑朝自己遞了眼色,擡頭見二嫂朝自己眨眨眼睛,心裡頭霍然一緊,暗念:難道她們是特地來……
慶熙已推開德恩驅趕:“快快去,順便替我傳些齋菜來。”
於是德恩幾乎被衆人擁簇著,身不由己地出了房門,到了外頭,果見采薇一臉著急,無奈,只能先安撫她:“我皇姑姑與姐姐有話要說,姑娘再等一等吧。”
采薇見她匆忙說完這句,就被衆人推走,且一步三回頭好似不安心焦,頓時自己也擔心起來,返身欲朝屋子裡去看個究竟,卻被兩個粗實的老婦擋在門外,更罵道:“小蹄子,這也是你來的地方?”
采薇心裡更慌,好端端的這算什麼,深知自己鬥不過這幾人,便拔腿往外跑,這時刻,喊人才是解決之道。
人去,屋子裡僅留下慶熙和幾個長相粗實的婦人,這幾人方纔還不在,是德恩出去時才進來的,且德恩一走,那屋門就被死死地關上,看這架勢,甚是不善。
佟未下意識緊緊了雙臂,將女兒貼在了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