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澈猶自煩惱一陣,後來才醒覺,趙玄哪有心思煩惱這個。
他在忙更重要的事情呢。
趙玄的父親宋國公,從春狩叛亂中受傷後就一直臥病在牀。他的傷勢不僅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痊癒,反而越發重了。
若不是數月前聽說趙玄在東南援軍中現身的消息,或許他都撐不到現在。
趙玄回京當晚,不顧自己連月爭戰元氣大傷的身體,一回府就趕到父親牀前請安。
這對父子從來沒有什麼感情交流,彼此相處起來,隱隱有些生疏。
宋國公甚至記不起上一次認真端詳兒子的相貌是什麼時候了。
他當然是重視這唯一的嫡子的,自小,也沒虧待了趙玄。
可他除了請人照顧趙玄的身體、病情,讓人教導趙玄讀書識字,幾乎沒和趙玄有過多的交流。
宋國公不覺得自己這麼做有何不妥,他的父親,祖父,祖祖輩輩,不都是這樣教導子孫的嗎?
正因爲趙玄是嫡長子,他對趙玄的要求才會更嚴格。那幾個庶出的,宋國公反倒放縱得多,他們也敢在父親面前撒嬌耍賴。
可玄兒……他有在自己面前撒嬌過嗎?
宋國公想不起來了。
儘管父子倆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的隔閡,但在趙玄來到他病牀前的這一刻,那些東西都不再重要。
“父親!”
趙玄跪在牀頭,雙手緊握著父親的右手。
這雙骨骼粗壯的大掌,也曾能拉三石大弓,也曾能將家中演武場的石軲轆耍得溜轉。
父親是很喜歡練武的。
趙玄突然回憶起自己很小的時候。
因爲天生體弱,父親對自己很不滿,趙玄是明白的。
他無法像庶弟們那樣,纏著和父親一道晨練,嬉鬧,甚至連正常的出門都很困難。
許多個清晨,他被奶孃牽著手,到演武場給父親請安。
那時的父親真年輕啊,一身壯健的肌肉,大冬天裡也流著熱汗,射箭的時候好威風。
雖然父親往往連看都不看他,只隨意點點頭示意他可以走了,但趙玄心裡還是仰慕著這樣的父親。
他擡起頭望著晨曦將父親的身影勾勒出高大的輪廓。父親真高啊,高得像要將陽光都遮住了一般。
而此時躺在牀上喘著氣的這個鬚髮花白、枯瘦蠟黃、連手背都瘦得只剩骨頭和青筋的男子,還是他的父親宋國公嗎?
“玄兒……”
才說出兩個字,宋國公又是一陣陣猛烈的咳嗽。
服侍的姬妾們忙替他拍背,順氣。
“玄兒,你……很好……”
宋國公鼓足力氣,掙扎半天,終於抓著趙玄的手臂坐了起來。
“以後,國公府……”
“我們,趙家。”
“就靠你了……”
“靠你了……”
宋國公眼窩深陷,而此刻眼裡卻閃動著懾人的精光。
趙玄迎上父親灼熱的目光,心底卻冰涼一片。
不祥的感覺,從腳心一絲絲往上冒,刺得他頭皮發麻。
“父親,您好好休養……”
他的話沒能說完,宋國公再一次瘋狂地咳嗽起來,咳得牀榻都在震動。
姬妾們手忙腳亂地給他灌藥,一點也灌不進去,全從嘴角漏了下來。
趙玄也慌了,下意識伸手去接父親嘴邊流下的藥汁子,誰知手心卻是一抹殷紅!
血沫從宋國公口中不住往外冒,他身子一歪斜斜倒下了。
急匆匆趕來的大夫,哭哭啼啼的女人,滿屋子跑動的丫鬟小廝……
趙玄單手捂著心口,木然地看著這一切。低下頭,他怔怔地對著手心的那灘血痕發呆,腦子嗡嗡嗡地響著。
“世子!國公爺在叫您啊!”
不知什麼人推推搡搡地又把他扯到了牀前。
宋國公已經說不出話,只是死死盯著他。
“父親……我……”
“趙家就交給我吧。”
他艱難地說出這句話,就看見父親的表情驟然鬆弛了,雙眼僅有的神光開始渙散,眼皮子緩緩地合上。
“趕緊裝殮啊!”
“都是死人嗎?壽衣!鞋子!趕緊的啊!”
女人的尖叫聲,若在平時聽來會很刺耳吧,可這種時候,也不會有人再出聲責怪。
所有人都在搶時間,要趕在國公爺嚥氣前給他穿戴好。
趙玄還是沒有動。
忽然,他踉蹌地後退幾步,大口喘著氣,竟然轉身出了屋子。
“世子,世子您要去哪兒呀?”
“世子!”
他不顧身後下人的呼喊,快步朝府裡某個方向不停地走著。下人們追上來,被他用力推開,又繼續走啊,走……
夜晚的演武場,空曠清淨,只剩下風吹過的聲音。
終於追上自家主子的下人們,眼睜睜看著他們的世子走到演武場角落的武器架上,拿起了弓和箭。
他吃力地拉開弓,搭上箭矢,向遠方被夜色遮掩的箭靶發射。
他已經很累很累了,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休息過,可他的頭腦卻清晰地像水洗過似的,清清冷冷。
一箭,又一箭。
篤篤篤的聲音,也並不是射在了箭靶上吧?或許是旁邊的樹叢,或許是圍牆……
他的箭術並不好,靶子其實也看不清了。
可他還是在射箭,不停地射,直到手邊的箭筒再也摸不到箭矢爲止。
下人們被世子異常的舉動嚇住了,想勸,又不知怎麼勸,只好訥訥不出聲地守著他。
胳膊好麻啊。
胸口也痛,啊,脖子上的傷口,也開始痛起來了,那該死的天命教徒……好像,是那個什麼長老?被俘虜的教衆是這麼說的,明天要再去確認下吧……
腿站不住了……
“世子!”
下人們驚呼起來,眼看趙玄就那麼仰天倒地,噗地一聲。
真吵,可以安靜點嗎。
趙玄很想吼他們,可他已經沒力氣說話了。
最後的一絲體力也被他折騰得一乾二淨。
今晚的月色很淡,星星倒是閃呀閃呀的,長長的銀河像是要從天穹上倒瀉下來。
趙玄想起雲若辰和他說過的異域傳說。
據說,在某些遙遠的部落裡,有智者傳說地上每死去一個人,天上就會多一顆星星。
漫天的星辰,其實就是人的靈魂。
趙玄很喜歡這個傳說,覺得比什麼人死了要去閻羅殿、喝孟婆湯要更有趣。
父親,你已經變成天上的星星了嗎?
星光逐漸模糊在他無聲的淚水裡。
喪禮是件很麻煩的事,不對,應該說是一系列非常麻煩的事。
就算普通大戶人家辦喪事,要忙的事都海了去,何況宋國公這種公侯之家。
而且,宋國公又不是一般國公能比。
趙氏是前朝皇族,東南世家。
宋國公的生死容衰,關係著多少東南豪族的利益?
這喪禮,辦得隆重了可能會逾制,或引皇家猜忌。
要是辦得太寒磣,又會讓人對趙氏一族失去信心,許多依附於宋國公府的小家族說不定就投靠了別人。
還有族裡各位長輩親朋們各持己見,有的要這麼辦,有的要那麼辦,在祠堂裡吵得差點都動手了。
這些,都需要趙玄總掌斡旋。
他已經是宋國公嫡系中,僅有的男丁,他不出面誰能出面?
雲若辰和顧澈結伴去探望趙玄時,還打算幫趙玄來處理這千頭萬緒的瑣事呢。趙玄不擅長俗務,他們怕他被下人和親戚欺瞞,也怕他累著。
誰知他們竟在趙家見到了一位久違的人物,而這人,目前正總攬著趙家喪事的一切相關事宜。
東南漕運總督的公子,天下聞名的大才子楚青波。
楚青波那一批進京趕考的舉子,趕上了春狩叛亂,去年的春闈也沒考成,還一度被叛軍困在京城裡。
如今叛亂纔剛結束,朝廷也還沒決定什麼時候重開考試。
一般說來,新帝即位都有一屆恩科,可今年估計是來不及了,應該要明年春天才能開考吧。
畢竟仍有許多地方,叛軍沒有被完全剿滅,地方治安尚未恢復,夠官員們忙一陣的,肯定顧不上春闈了。
從去年起,楚青波就一直住在京城的別院裡。
這些日子下來,經過幾次文會,他的名氣越來越大,連剛回京的雲若辰都聽身邊人提起這位“謫仙似的俊才”。
對,楚青波還是那樣俊美,甚至比原來更……美了。
用“美”這個詞來形容男人,雲若辰很不習慣,但放在楚青波身上卻再適合不過。
她想,古人所說的“美如宋玉”,便用來形容楚青波的吧。
她先謝了楚青波曾在去年先帝春狩前,替她的父皇傳揚“仁厚”美名,雖然他們都心知肚明那是彼此私下的交易。
楚家和趙家,關係還是那麼緊密啊。
光看楚青波出這麼大力氣幫趙玄辦喪事,而趙家人似乎也沒什麼意見,就知道這兩家的交情沒有那麼簡單。
東南豪族之間的利益聯結,連先帝都沒法把他們的勢力打散。
現在換了仁厚新君,他們更不避諱了。
或者,這也是一種挑釁,藉著朝廷勢力被****削弱,來彰顯東南豪族的團結?
雲若辰再一次意識到,她與趙玄各自的立場,有微妙的對立感。
但在面對趙玄的時候,雲若辰並不會去想這些事。
看著素衣縞裳的趙玄站在作爲靈堂的正廳中迎賓,面容哀沉,禮數卻一絲不茍,雲若辰放心了許多。
趙玄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堅強。
他一定能夠靠自己將趙家撐起來的!
接下來的幾個月,趙家一心忙著辦喪事,並未理會京中的風風雨雨。
連雲若辰的冊封儀式,趙玄也沒能參加,因爲那時他已啓程扶靈回東南趙氏祖墳去了,要半年後纔回來。
叛亂平定了,不代表天下就太平。
朝廷要忙著搜捕餘黨,要處置叛軍,要安撫百姓,要組織恢復生產。這還是應有之義,更多的是各派系明裡暗裡藉著這個機會搶地盤,搶官位,搶功勳……
皇帝忙著將自己的愛女冊封公主,未嘗沒有趁機提醒羣臣別把自己當泥胎木偶看的意思。
“朕是好脾氣,可朕也是有自個想法的,你們別想把朕完全架空!”
雲若辰體會到父皇“努力刷存在感”的心情,所以也並沒有勸阻父皇別忙著給自己封號。
她必須支持自己的父皇。
雖然他是站在萬人之上的九五之尊,說起來可憐,除了他的女兒之外,幾乎沒有人是全心全意支持他的。
包括他視之爲父親的顧閣老,也一樣。
顧閣老倒不是爲了私心。可他作爲百官之首的內閣首輔,本來更多的就代表了官員們的利益。而官員們最根本的利益,其實就是分薄皇權。
皇帝的權利越少,官員們的權利就越大。
他們已經吃夠了強勢的先帝的苦頭,怎麼會容許第二個強勢皇帝的出現呢?給皇帝一點小小的權利,比如冊封公主之類的,已經是他們的底線了。
其他的政務,皇帝您老人家就看著吧,我們會替您把天下打理妥當的!
“他們都在欺負我的父皇啊。”
重華宮深處,雲若辰發出淡淡的嘆息。
站在她身邊的葉慎言,一言不發,靜靜地聽她傾吐心事。
“慎言,這次回聽雨樓,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雲若辰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三本古籍,遞給葉慎言。
“這是你一年內的功課。我不能在身邊指導你,你先自個琢磨,等過幾個月你再進宮來,有什麼不懂的再問我吧。”
術法最基礎的內容,葉慎言基本學會了,現在需要多學一些東西。
雲若辰住進了內宮,暫時不好把葉慎言一直帶在身邊。難道讓他當太監嗎!
葉慎言再回聽雨樓跟聶深、葉樅修行,是最好的選擇。
公主成年或成婚後可以在宮外開府獨自居住,再過幾年……她會把他接回來的。
葉慎言心裡澀澀的,他並不願意離開他的公主,可如今的他,還不夠強。
回到聽雨樓,他會盡百倍的努力來鍛鍊自己!
永嘉元年的夏天,雲若辰低調地度過了自己十二歲的生辰。
儘管如此,還是收到了很多皇親勳貴送的重禮。
她讓紀嘉凝把金玉首飾都專門選出來,準備選擇靈穴來蘊養法器。
紀嘉凝以宮女的名義留在了重華宮,成爲了她的貼身宮女,並且很快適應了宮中的生活,也適應了“公主師父”私底下對她的嚴格訓練。
顧澈沒什麼進宮的機會,皇帝沒有重開學堂讓女兒上學的打算,他這個伴讀也就失業了。
他只能在宮外,默默地想念著那個女孩,同時應付祖父的逼婚。
冬天即將到來的時候,趙玄從東南歸來。
次月,朝廷下旨,世子趙玄襲爵爲宋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