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深在某個秋雨綿綿的傍晚歸來。彼時,少年們都已穿上了夾衫,正圍在前廳裡吃鍋子。
顧澈和葉慎言用泥胚自己琢磨著燒出了個小土竈,幾人就把小土竈放在前廳中心,上頭擱一口鐵鍋子,做火鍋吃。
湯底還是美味鮮香的海菜,早早的放了牡蠣、活蝦、火腿燉著,香氣撲鼻。幾人一邊聊著天,一邊夾起被葉慎言切成薄片的魚生下鍋燙熟,蘸著自作的麻醬吃起來真是太爽口了。
剛開吃沒多久,顧澈就耳尖地聽見遠方天空中小金的呼嘯。
他放下筷子,側耳聆聽,笑容微斂:“好像有船隻在靠近咱們這邊的海岸。”
“是嗎?”
雲若辰也停箸,沉聲道:“小金有示警嗎?”
“沒有。”
顧澈搖搖頭。小金一直在海島上空盤旋守衛,若對方來意不善,小金或許能感應到。
但小金的呼嘯聲很平和,也許對方只是普通的漁民?
他們正想一起出去看看情況,還沒來得及起身呢,就看見聶深的身影繞過了影壁出現在天井處,正朝著前廳走來!
“聶深!”
雲若辰訝然低呼,情不自禁地抱著雲耀就站了起來,小步跑著朝他迎去。
“聶叔叔!”
在姐姐懷裡的雲耀也喜笑顏開,揮舞著小胖手想要往聶深身上撲。
聶深上前兩步,把雲耀抱過來,隨手將雲若辰因爲跑動而有些凌亂的鬢髮往後撥了撥。
“郡主,我回來了。”
趙玄等緊跟著出來,看見聶深與雲若辰間親暱的小動作,趙玄的腳步微微一滯。
顧澈卻沒多想,樂呵呵地跑過來:“聶叔叔,您回來太好了!”
聶深一身風塵僕僕,但並沒有戴著“聶深”的面具,帶著些風霜的面容依然英俊逼人。
看到他們一齊圍過來,聶深冷峻的表情不自覺地柔和下來,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你們在吃飯?一起吧。”
被中斷的晚餐繼續進行,聶深剛落座,葉慎言就勤快地遞上了碗筷。看著豐盛的火鍋,聶深眼裡笑意更深,側頭望了望葉慎言:“慎言,不錯啊。”
有葉慎言在島上給郡主做飯,他也就放心了。
看到雲若辰臉色紅潤神清氣爽,巴掌大的瓜子臉上似乎肉了點,變得更漂亮了,聶深很是欣慰。
修爲到了聶深的程度,對飲食其實看得很淡,即使幾天不進食也無所謂。
但和少年們在一起,他還是好心情地享用起這熱騰騰的鍋子來。即使他不需要食物的營養來進補,在長途奔波後享用新鮮的熱食仍是讓人心情愉快的。
雲若辰含笑看葉慎言給聶深盛湯,心裡想的卻是,從聶深的情緒看來……中原那邊的形勢,或許還不算太糟糕?
儘管聶深素來沉穩內斂,但景況不同,心緒還是會有些微的變化。
想通這一層,雲若辰從聶深回來起繃著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些,暫時拋開心事盡情享用起眼前的美味來。
葉慎言索性跑到廚房裡,取出一小筐他新挖的菌子,一股腦兒全倒進鍋子裡。一時間,火鍋的湯頭香味濃得像要噴出來。
秋天新挖的野菌子,是最香最鮮的山珍。這頓“奢侈”的晚餐,大家都吃得很開心很滿足。
晚間雨水愈發豐沛,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雲若辰披著家常蓑衣,從迴廊繞到東廂,敲門。
“郡主請進。”
屋裡,傳來男子低沉微啞的迴應。
雲若辰解下蓑衣,低頭看了看自己沾上了些許雨水的鞋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在所有人面前,她都可以保持平靜淡然的心態,唯獨於聶深,她總是如此忐忑糾結。
每個人都有他的命門。在雲若辰,聶深的存在,就是她最不可觸碰的軟肋。
從雲若辰在迴廊上往這邊走,聶深就已感應到了她的氣息。此時,他起身將她迎進屋裡,隨手給她倒了杯熱茶。
剛剛梳洗過的聶深,沒有像平時一般將烏髮在頭頂上扎髻用灰布發巾裹著,而是鬆鬆地披散在腦後攏成一束。
半溼的長髮被昏黃的燭火映出淡淡金光。雲若辰看了一眼便側過頭去,腦中瞬間浮起的卻是初次見到聶深真面目時,他渾身溼透,在月色下妖異俊美得令人移不開眼的絕色風華。
“……聶管事,中原的事如何了?”
她努力將自己發散的思緒收回來,開門見山提出夜訪的主題。
惜言如金的聶深只吐出了一個字,卻將一幅喧囂紛擾的亂世景象展現在雲若辰面前。
亂,亂自京郊春狩,戰火直燒九天帝闕。
老皇病危,太子出逃,誠王率數萬叛軍直撲京城,以“清君側、除奸王”爲口號,號召各地宗室藩王起兵與他一同將陷於“奸王”太子之手的老皇帝救出來。
在誠王的檄文中,太子狼子野心早有預謀,因禍亂宮闈被皇帝發覺,遂計劃在春狩暗害皇帝並奪位。
當晚那些突襲春狩營地的伏兵,被誠王說成是太子做的一場戲,實際上就是太子安排好謀害羣臣與宗室們的。
而誠王自己,則是早就得到了皇帝的“密召”,要他帶軍隊進京勤王。誰料他才秘密行軍到一半,太子就發動了叛變,所以他纔會不得不改變計劃……
“拙劣。”
雲若辰扶著額頭,苦笑著評價誠王的計劃。哦,也許不是誠王的,而是天命教的計劃。
天命教的人,或許善於潛伏使計,陰私害人,可一到這種大布局的事……就徹底暴露了他們的智商。
真當那些重臣宗室都是傻的,看不出那天春狩的伏兵就是誠王的人?
他這麼一通毫無邏輯的解釋,真有人信?
可是誠王和他背後的天命教或許並不需要人相信他,他們只是要找個出兵的藉口罷了。
更有甚者,天命教就是需要一個攪亂天下的契機而已。是否名正言順,並不重要……
至此,所有的陰謀網絡,應該已全部浮出水面。
雲若辰閉上眼,這些碎片一塊塊在她腦中被拼起來。
禍亂的根源在天命教。
兩王奪嫡,誠王失敗被逐出京,天命教的餘孽趁機和他聯繫上。隨後,張淑妃在不知是知情或被迫的情形下,將朱太醫推薦到老皇帝面前。
邪教毒醫朱太醫,使用以毒解毒的法子,表面上讓老皇帝恢復了健康,實際上卻讓他中了另一種更深的慢性毒。
這時候,陳嬪非常巧的懷孕了。天命教據此設計了一條毒計,讓朱太醫修改醫案,模糊了陳嬪懷孕的日期,造成陳嬪肚裡的孩子有問題的假象。
之後又在暗中謀害了陳嬪與她宮中的宮女,將整件事的真相弄得愈發撲朔迷離。最後,朱太醫“以身殉教”,誣告太子淫、亂宮闈後自殺。
他們這麼做,就是在挑撥皇帝與太子本身就毫無信任的父子關係,更是抹黑太子的名聲。
有了這一層前提,太子在春狩時“謀逆”就有了理由。
別看這計劃漏洞百出,可一旦誠王真的成了事,假以時日,假話說得多了也變成真相。
只要誠王成功入京即位,這些真真假假的黑歷史就會變得越來越“真實”,而誠王的皇位就會愈發鞏固。
自古以來,世人最重“名正言順”,誠王與天命教,就是在千方百計爲他的謀反制造正當的理由。
表面的理由正當,才能發動更多的宗室藩王與臣下追隨他,成事的可能性才越高!
“原來如此……”雲若辰睜開眼睛,目光凜冽如冰。聶深對上那雙閃動著精光的眸子,心頭微動。
若辰和憐卿,果然是不同的。
憐卿超然灑脫,對一切都看得很淡。而若辰,她的目光裡,蘊含了太多東西。
他也說不清那是什麼,只覺得,這樣的若辰離他記憶中的憐卿,越來越遠了。
這樣,也好……
憐卿太淡,淡得像一抹天邊的薄雲,他還沒來得及好好呵護她,她就已消失在無垠的天際。
而若辰,她的光芒是實實在在的,強大,耀眼,連他都忍不住在心底生出欽佩的感覺來。
好奇怪啊,欽佩一個才十歲出頭的小丫頭。可這是若辰……所以,也不奇怪。
“我終於想通,爲什麼他們沒有直接毒死皇帝,而只是讓他昏迷了。”
“嗯?”聶深皺起眉頭。
雲若辰解釋說:“那天營長裡,老皇帝突然昏闕,肯定是身邊人動了手腳,引動他體內的慢性毒藥。”
“逃出來以後我一直在想,爲什麼不直接毒死他?”
“原來……這計劃,倒是一石二鳥呢。”她冷笑一聲:“既可以拖累太子的行動,又能當謀反的藉口。有了這把皇帝‘搶回來’的藉口,的確是比替死皇帝報仇要更有煽動力啊。”
她又哼了聲,才轉頭問聶深:“那現在的具體情形是怎樣?”
距離春狩劇變已過去幾個月,這場****演變到何種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