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擡頭一看,突然驚訝地拉著三流子指著前面說:“說曹操曹操到哩,你瞧那是誰?”
三流子順著他的指引望去,果然見到前頭一箇中年漢子,穿著一身頗爲俗氣的蜀繡華袍,聳拉著腦袋,手裡攥著個菸袋鍋子,正在人羣之中默默地走著,不是吳管事是誰?
興許是爲了襯托氣派,那袍子有些過於大了,整個兒罩在他有些佝僂瘦弱的身上——至於俗氣並不怪蜀繡,繡工是好繡工,花樣也是好花樣,只不過人才欠缺了些。
就好像三流子在陸鴻耳邊嘀咕的:長毛驢配銀鞍——不搭配!
只見吳管事也不看路,徑直走進了街邊的一家店鋪之中,陸鴻和三流子兩人擡頭一瞧,那店鋪門匾上分明鐫著三個大字:永興號!
不多時兩人便聽見店裡的夥計一聲吆喝:“掌櫃的,東家來了!小的去看茶……”
陸鴻啞然失笑,搖頭道:“這可難爲老吳了……”
三流子冷笑道:“我瞧可不難爲,這樣大一間鋪面,上下人等伺候著,多愜意。”
陸鴻也懶得和他辯解,外表場面大,裡子卻未必一樣耐看,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總之他還是挺同情這吳管事的,不過走到如今這步,也算這老東西咎由自取罷。
就是不知他看了如今吳衛出息的樣子,又要作何感想——吳衛這小子,如果按部就班地發展,將來未始不能封個將軍啥的。這吳管事本來可以在將軍府好好地做他的二大爺,此刻卻要卑聲下氣地給人當牛做馬……
陸鴻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便向三流子說道:“出門前讓你帶的飛錢帶了嗎?”
三流子拍了拍胸口,肯定地說:“當然帶了,攏共一萬三千貫,現在兌了?”
“嗯。”陸鴻點了點頭,在心裡默算了一遍說,“你先問問他們管不管送,一萬三千貫稱下來得有八萬一千多斤,咱們這幾個人可馱不動!”
三流子不敢置信地瞪了他一眼,由衷地讚道:“鴻哥,別瞧你爲人婆婆媽媽拖泥帶水的,但是我三流子就佩服你一點——腦子太好使了,怪不得別人都說你那個甚麼‘三目點兵’神得很!”
陸鴻被他一損一捧,也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高興,只好推了他一把,笑罵道:“去你孃的罷,趕緊辦事去,我自個兒逛逛。”
誰知三流子卻涎著臉皮湊上來,不依不饒地笑道:“你這樣著急支開我,是打算自個兒去烏梅巷子耍哩,還是私會某位小姐?”頓了頓,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奸笑著說,“我知道了,你約了李大小姐是不?”
“滾!”陸鴻狠狠一腳踢了過去。三流子機靈地往後一縮,便躲開了這一記,嘴裡怪笑著一溜煙進了永興號。
唐周時期的重量是以錢爲度量標準的,如今市面上流轉較多的還是文帝時的載道通寶,不過近兩年豐慶通寶也漸漸時
興起來,大有代替載道通寶之勢。
大周朝除了武帝時四面征戰,銀錢消耗極大,導致當時鑄造的龍興通寶和大興通寶在分量上都欠缺二分之外,其他時候不管是高祖時的天授通寶還是後來的載道、豐慶通寶都是足銅足重,這也導致了載道通寶一出,就迅速取代了市面上所有的龍興、大興通寶,也是大周沿用最久的一版貨幣!
而順德帝李旦因爲在位不長,並沒有發行新幣。
不論是上述天授、載道、豐慶哪一版,都與唐時開元通寶等重,度量方式也沿襲唐制——十錢爲一兩、十六兩爲一斤。
此時的一斤約合後世現代市斤的一斤三兩半略盈,所以一萬三千貫錢,折八萬一千多斤絕不是個小數目……
放到後世,得用一輛大卡車來拉罷……
陸鴻這麼想著,便不知不覺走過了文殊廟,來到了熟悉的長干巷。
其實他一個人逛著,並沒有特定的目的地,或許是爲了享受一下和平時期青州城裡難得的繁華光景,又或許僅僅只是遣發一下無聊的時光,又或許……是在等一場偶遇。
這個青州城裡陸鴻熟悉的地方不多,唯有都督府左近的逸泉坊寶塔巷、守城戰時浴血奮戰的東門城樓上下,還有就是文殊廟邊上的長干巷。
準確地說,其實是開在長干巷的昇純書齋……
他又想起來當日自己穿著一身小工的破爛舊衫,蓬頭垢面來買書的光景,而且恰好被李嫣撞見了,還替自己付了書錢……
至今一想到這事他的臉上都是火辣辣的,那種自慚形穢的心理,真真是無法形容。
而此刻的陸鴻已然是一軍之將,如今再度光臨此地,頗有一種故地重遊的奇異之感。
他見昇純書齋的大門開著,便自然而然地邁步走了進去,在滿目的書架當中漫無目的地穿行,並且隨手取了一本厚厚的書下來,一瞧封面,居然是一本手抄的《戰國策》。
陸鴻忽然想到去年戰後在青州行營戊字營裡被關禁閉的時候,李嫣也曾經送過一套給他,卻早已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這時只聽身後腳步聲響,他回頭一看,原來是曾經幫他取陳石臨摹褚遂良《千字文》的金掌櫃。
“這位客人……咦,是您吶!”金掌櫃顯然將他認了出來,並且高興地一拱手道,“去年一別,沒想到再見君面……不過與當日相比,您的變化可真是不小!”說著一面嘖嘖讚歎,一面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陸鴻將戰國策放了回去,拱手還了一禮,矜持一笑,謙遜地說:“金掌櫃倒是好記性,我只來過一回便教您記著了……您可一點沒變,這書齋也是一如當時,今日不知不覺就到了這裡,叫人十分親切。”
金掌櫃眉開眼笑,順著捧了他一句:“那天您來買字,鄙人頭一眼便瞧出閣下不是凡類,雖然形貌落魄,
骨架子裡卻有一股藏不住的神氣,當時便頗爲訝異,因此記得清楚!”
陸鴻雖然知道他這話未必有多少真實,但見他說的誠懇,加上自己際遇的印證,不僅心中信了幾分,而且頗有些高興,當即便再取下那部《戰國策》,說道:“替我包上它。”
金掌櫃連忙答應一聲,接過來轉身進了賬臺,抽出一張油紙將書層層包了,再遞迴給陸鴻,笑道:“既是貴客,便作您個折價,只收兩貫另六百文罷了,去年那位——就是那位女校尉也買過一部,可收了她平價三貫。”
陸鴻聽了心中涌起一陣酸楚,捧著書呆在了當地。李嫣這姑娘,或許是這世上最牽記他的人了罷……
金掌櫃見他神色有異,以爲陸鴻是嫌貴了,這部《戰國策》因爲是手抄本,不僅字跡清晰,而且一手小楷極見功底,因此價錢確實比平常的雕版書貴了不少,於是爲難地說:“先生,這部書兩千六百個錢真的不算貴,不信您可以翻翻瞧瞧,最多再讓您一百文……”
陸鴻猛然驚醒過來,連忙歉意地打斷了他,說道:“不,不貴,不必折價,照舊三貫罷!”說著滿身一摸,心裡卻暗道壞事,他的褡褳還掛在遲行馬背上,有幾貫零散錢都裝在了褡褳裡……
他想了想,便問金掌櫃:“這附近有沒有兵站或是官家衙門?”
金掌櫃也看出來他沒帶著錢,但又不知他打問兵站所爲何事,便指著巷口的長安大街說道:“兵站是沒有的,不過長安街上會有往來的駐軍巡邏……”
他話還未說完,陸鴻便道了聲“稍待”,急匆匆地快步走了出去。金掌櫃見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巷口,恰好一隊府兵經過,陸鴻從腰間掏出一塊不紅不黃的牌子來,和帶隊的隊正說了幾句,跟著見那隊正急忙忙抱拳行禮,卻被陸鴻攔住了,兩人一前一後往昇純書齋走來。
金掌櫃見這陣仗,心裡一慌,連忙抱著書迎了出去。不一會陸鴻走到近前,指著金掌櫃向那隊正道:“張隊正,多謝你了,回頭到城東驛館找我拿錢。”
那張隊正恭謹地欠了欠身,陪笑道:“您說得哪裡話來,這點小事當得您一句謝?”說著從兜裡摸出三枚銀錁子,交到金掌櫃手上,說道,“金老闆,三兩足色官銀,一兌一童叟無欺!”
金掌櫃嚇得大氣也不敢多出,哪裡敢來質疑,他將《戰國策》交到陸鴻手上,又接了銀錁子,訥訥地不知說甚麼話,只好一遍遍地說“不敢”。
那張隊正見事已辦完,便向陸鴻告辭,徑自走了。陸鴻拍了拍金掌櫃的肩膀,說道:“多謝您的書,再見。”
說完也轉身離去,不一會便消失在了巷口。
金掌櫃目送著他的背影,這纔看清,原來陸鴻腰間掛著的,是一件橙紅色狼豹金沙佩……
(推薦《水滸天王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