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出門春香忙忙的命人擡著兩隻大箱子裝到車上，跟小全哥說：“這裡邊是幾掛簾子，尺寸都是合著上房跟你們房裡的大小編的，下車了看著他們輕拿輕放。”

小全哥點(diǎn)點(diǎn)頭兒，跟明柏兩個騎馬跟在狄希陳後邊，父子三人帶著小桌子騎馬先走。夏荷帶著小全哥房裡的女孩子們坐車慢行，柳二虎柳三虎押著行李並莊上的雞鴨、醃的鴨蛋、糧食等物，足足七八輛車一路上說笑而來。

時近中午漸漸炎熱，狄希陳瞧兩個孩子都出了一身的汗，指著前邊道：“再趕幾里路，咱們尋個野店吃中飯罷。”

小全哥笑道：“俺們?nèi)ビ^音橋店裡吃好不好？還是上回沒開張去過一回，自家生意，總要瞧瞧的。”

明柏也幫腔道：“大家都說俺們家盒子請客送禮都體面，俺久有心要瞧瞧來富哥怎麼做生意的。”

狄希陳想到素姐信裡說紫萱在家整日以三掌櫃自居，這兩個儼然是大掌櫃二掌櫃了，看來叫他們吃些苦頭極有好處，忍不住笑起來，輕輕抽了兩個孩子的馬屁股各一鞭道：“去罷。”

小桌子一馬當(dāng)先，跑到三岔路口一個茶攤，從馬背的褳褡裡掏出個匣子來，揭開了裡邊是四個玻璃茶碗，問賣茶的村漢買茶。

那村漢遲疑道：“澆不得滾水罷？”

小桌子笑道：“不妨事，狄家作坊的琉璃，碎一賠十。”

那村漢聽說是狄家的東西，滾燙的茶湯擡手就澆。邊上一個歇腳的外路客人不解，問道：“俺聽說前邊繡江縣有名地除了白雲(yún)湖。就是葡萄酒跟楊家琉璃作，倒是狄家作坊頭一回聽說呢。”

那村漢笑道：“他狄家這二三年歇了，別的家東西如何能跟他家的比。就拿這琉璃碗盤來說。俺們家也有一兩個，只是再沒有這樣冰樣通透好看。也受不得冷熱，只好來人裝幾個果子好看罷咧。”

那客人奇道：“他家地有這般好，爲(wèi)什麼不做了？”

小桌子笑道：“聽說是折了本錢呢。”

那村漢也笑道：“俺們縣裡作坊也多，掙大錢的不少，賠本地也多。客人若是要買好的。到前邊三十來裡問楊家作坊，他家就是買的狄家做坊，俱是舊人，出的東西雖比不上從前狄家的，也比別人家地好幾分。”

那客人笑道：“這話我卻不明白了，怎麼換了主家就不好了呢？”

小桌子忙道：“他家原捨得本錢，賣的價錢又便宜，所以人都說他家東西好。也是爲(wèi)著太便宜了，所以折了本錢不做了呢。”

那客人點(diǎn)頭道：“此話有理。老實(shí)人做買賣，東西固然是好，偏不曉得賤買貴賣。所以總不長久。”

那村漢還要嚼舌頭，又來了一隊(duì)去楊家作坊辦貨的客人歇腳。方纔那客人便湊了過去問長問短。小明柏跟小全哥都衝著小桌子擠眉弄眼的笑。小桌子笑道：“你們要跟來貴哥去買東賣西，他能把死的說成活的不是？”

狄希陳咳嗽了一聲道：“吃完了走罷。”小桌子忙摸了幾個錢丟到桌上。那村漢小跑過來收了錢，又去替他們牽馬。明柏和小全哥幫著收起茶碗，默不做聲走了兩里路，前後無人時狄希陳才道：“今兒你們兩個不錯，在外邊多聽少說纔是正理。小桌子今兒這般說話也有點(diǎn)意思。”

小桌子笑嘻嘻道：“也只哄哄這些外路人罷。自咱家辦了義學(xué)，這繡縣一縣的人提起狄家，纔不似從前說俺們是……。”

狄希陳接口道：“暴發(fā)戶，是不是？”

小桌子縮頭道：“老爺休惱，其實(shí)相大爺家跟薛家，人才說他們暴發(fā)呢。提到俺們，只說是土財(cái)主。”

小全哥不快活道：“都差不多，這些人真是可惡。”

狄希陳笑道：“不說是劣紳就使得，誰人背後無人說，理他做甚。”側(cè)目瞧見小明柏的臉變的通紅，心裡猜想林大人在鄉(xiāng)里只怕人家是當(dāng)他劣紳地，因道：“所謂世家大族，不過多做幾十年官兒，族裡多是讀書人罷了。咱們家的子弟好好讀書，再過幾十年怕不也是書香門第。”

小全哥想了想，笑道：“不見得麼，青山青松都說他們喜歡讀書，更喜歡做生意呢，只怕是陶朱世家。”

狄希陳笑道：“只要不是昧著良心，書香也好，銅臭也罷都使得。又讀書又做生意的，那叫儒商。”

小桌子笑道：“如今來俺們家投身地人可多，只是老爺不肯收罷了。這個是不是叫以德服人？”

小全哥跟明柏都笑了，狄希陳差點(diǎn)從馬背上滾下來，拿馬鞭子指著小桌子，笑罵道：“再胡說，打嘴。”

小桌子摸腦袋，半日才道：“難道又記錯了，俺回頭去問來富哥那幾句怎麼解。”

狄希陳受不了，伏在馬背上雙大笑起來，小全哥三個莫明其妙，明柏心思靈巧，小聲道：“俺們回家問娘去。”

一行人跑馬到了東城門，方慢慢進(jìn)城到觀音橋。正是晌午飯時，他家鋪?zhàn)涌拷置媪黹_了個大門，擠了足有一二百人拎著籃子等著買饅頭。狄希陳揮手叫小桌子牽馬帶孩子們從後門進(jìn)去先吃飯，獨(dú)自站在道邊看。

他本穿的是白孝布地長衫，又走了半天道兒滿身是塵土。一個趕車地以爲(wèi)他是個落魄窮秀才，夾著半個饅頭捧著大碗湯走來拍他肩膀道：“酸秀才，那家三個錢夠你吃一天呢，快排隊(duì)去罷。”

狄希陳將錯就錯問道：“大哥，真是三個錢？”

那趕車的笑道：“可不是，。到他家買二十個錢地饅頭豆乾，再拿個瓦罐裝半罐湯回家，夠吃一日了。俺們觀音橋這邊的人家這幾日多不開伙了呢。”

狄希陳妝做喜歡的樣子笑道：“那可省少下不錢呢。俺就回家拎籃子去。”從隔壁一家車馬店前門進(jìn)去轉(zhuǎn)馬棚，樹蔭底下幾個腳伕圍坐在一處。矮桌上擺地也是饅頭豆乾等物。狄希陳湊過去問：“這是他狄家鋪?zhàn)拥模俊?

一個腳伕笑道：“就是他家的，先生此時怕是擠不上前？且過了飯時再來罷，那時人少些。”

另一個推他道：“哄他做什麼呢！”站起來衝狄希陳行了個禮道：“俺們粗人就好說個笑話耍子，先生休怪。先生要買，從小門去他鋪?zhàn)友e一樣。那外邊排隊(duì)地都是我們這般粗人呢。”狄希陳道了謝從他家後門出來轉(zhuǎn)過自家後門，小桌子接進(jìn)帳房。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大饅頭，還有幾個炒菜，一大盆湯。小全哥跟小明柏卻一人抱著一碗桂花圓子冰酒釀，瞇著眼睛小口小口地吸。

狄希陳坐下來笑道：“連這個也搞出來了？”

來富在邊上笑道：“今年的冰實(shí)在是不值錢，俺們想了許多花樣兒，夫人說多少也讓人家賺點(diǎn)兒，所以俺們家暑天只賣加了冰的桂花酒釀。”

煮茶不慌不忙拿了個掐牙填漆小盤捧了一碗酒釀送上來，狄希陳呷了一口。笑問：“多少錢。”

來富道：“大碗的三文錢，小碗的一文錢。”忙在櫃上取了大碗和小碗各一個送上來給狄希陳瞧，那大碗比平常地海碗還要大些。小碗只比茶鍾略大。

狄希陳看了看道：“有些貴了，賣的不好吧。”

來富笑道：“一日也能賣一百來碗。才賣兩三天呢。只怕過幾天就好了。”

狄希陳笑道：“二茶勺綠豆，二勺酒米。二兩酒汁，加水冰了調(diào)和的微甜再送上來。”煮茶忙應(yīng)聲退下，狄希陳將那碗酒釀吃盡了，取饅頭夾炒菜，盡力吃完一個，靠在椅子上道：“你們兩個快吃。”

明柏取了一個饅頭劈成兩半，遞了一半給小全哥，笑道：“俺們吃了兩碗酒釀了，這大個饅頭各吃一半罷。”

小全哥依依不捨放下碗接過饅頭，對狄希陳道：“爹，俺們家學(xué)裡暑天都是綠豆湯，下回叫他們加點(diǎn)酒釀，添兩塊冰使得不？”

狄希陳著搖頭道：“不成，你們書讀不成通成了小酒鬼，俺們義學(xué)名聲可就臭了。”

小全哥忙低頭啃饅頭，一時屋子裡悄無聲息。煮茶拎著一個喜鵲登梅的大磁壇進(jìn)來，後邊一個媳婦子拎了一籃茶碗茶勺，來富接過，跟煮酒一一擺開。

煮茶笑道：“這綠豆湯是現(xiàn)買的，且將就試嘗一回。”一頭說，盛了頭一碗送到狄希陳跟前，狄希陳嚐了嚐，比當(dāng)年他在夜市裡五毛錢一大杯，數(shù)得清酒米跟綠豆的桂花釀好喝多了，點(diǎn)頭笑道：“就是這個味，一海碗一文錢。”

來富和衆(zhòng)人吃了，都笑道：“味道又不一樣，論本錢可少了許多。倒比酒釀圓子好。”

小全哥接了他那碗吃了幾口，只是搖頭。狄希陳笑道：“你們不是要跟來富學(xué)做生意嗎？有什麼問他們罷，記得帶個盒子來家吃晚飯。”將他兩個撇下，獨(dú)自回家。

夏荷已經(jīng)到家，素姐在家開箱看見那幾掛琉璃簾子，每掛上邊都纏了紙條註明是何處，素姐先在自個屋裡掛了一個起來，跟秋香兩個站中間堂屋朝裡瞧，聽見外頭報(bào)狄希陳回來了，到門口接他，笑道：“孩子們呢？”

狄希陳笑道：“大掌櫃的跟二掌櫃的要學(xué)生意經(jīng)，在觀音橋鋪?zhàn)友e呢。”

素姐久不見兒子，心中掛念，嗔他道：“明日去也使得，跑了一天的馬也不怕顛著他們。明柏可是取了？”

狄希陳點(diǎn)頭道：“俺們家學(xué)裡十來個都是當(dāng)面取了地。過十來日發(fā)了榜就叫他們跟先生都搬府裡來住罷。”

素姐道：“西院收拾下一個整院子了，哪天來都使得。我想著把紫萱和小妞妞搬小院子裡去，叫明柏跟小全哥住東廂罷。”

狄希陳笑道：“怎麼？又有人有閒話？”

素姐點(diǎn)頭道：“前些天一個親戚自河南來，二弟帶著他們幾口子來認(rèn)認(rèn)門，一個表哥書房裡吃醉了出來。差點(diǎn)闖到紫萱房裡去，把個奶媽嚇了一跳。”

狄希陳道：“索性把明柏搬到前邊東園門口那間小院子裡去，道考完了就是個小秀才。沒的再跟妹妹們?nèi)找够煸谝惶幍睦怼！?

素姐點(diǎn)頭道：“前邊也收拾過了，本是要候先生們來住地。叫明柏住前邊。俺去看看，再添幾樣罷。”

狄希陳伸手勾起珠簾讓素姐進(jìn)去，甩了手，那些珠簾晃來晃去，因道：“這個東西麻煩。且撤了罷。女兒呢？”

秋香看素姐微微點(diǎn)頭，忙搬了板凳來，跟小梳子幾個人合力取下，笑道：“裡邊那院子紫萱住，俺們掛那邊去。”

素姐笑道：“大掌櫃地在鋪?zhàn)友e，三掌櫃地焉能不下鋪?zhàn)樱扛菹壬鷥蓚€閨女出去了。你這幾日倒瘦了不少。狄希陳笑著摟緊素姐道：“孩子們都不在家，你何妨看看我到底瘦了多少。”嘴裡說話，手下也變地不老實(shí)起來，

素姐微微有些臉紅。想了想只道：“我去支開翠玉，你且寬衣。”掙脫了狄希陳地魔爪，走到後廊去尋翠玉。狄希陳脫了所有衣裳換了件麻紗大褲頭，外頭罩了件大衫。靠在牀上等素姐進(jìn)來。等到身上地汗都幹了，翠玉才走到東屋碧紗櫥門口道：“夫人請老爺?shù)结犷^洗澡。”

狄希陳氣得牙癢癢。趿著拖鞋蹭到洗澡間，素姐已是換了薄絹衣裳，正朝半人高地大木盆裡倒一罐黑乎乎的藥汁。狄希陳只聞得出來有一味是艾草，滿肚子的火氣叫素姐那件薄衣裳勾得更加的高漲，轉(zhuǎn)身關(guān)緊了門妝惡少笑道：“小娘子，給大爺笑一個？”

素姐跳到水盆裡衝他勾手指頭，但笑不語。

許久。

狄希陳咬牙切齒給素姐擦背道：“相公我在馬背上顛了一天了。”

素姐睜開眼睛翻身笑道：“你且靠著，我來替你擦背就是。”伸出手輕撫狄希陳的裸胸，狄希陳地身體立刻背叛意志，想到兒子女兒就要回家，跳出盆道：“罷罷，咱們晚上再敘舊。”另取清水衝過換了乾衣裳道：“這個是我愛一條柴？”

素姐啐他道：“這個是洗寄生蟲的，怕兒子在學(xué)裡沾上跳蚤什麼的，全家都洗過了，只你們?nèi)！?

狄希陳靠在榻上笑道：“咱們觀音橋那邊你的饅頭套餐大賣呢。取幾分利？”

素姐道：“四分，西門那邊如今只賣饅頭了，菜也有好幾個花樣，挨著咱家這些天連開了七八個鋪?zhàn)樱皇菦]有咱家生意好。我叫金老實(shí)去尋河邊的地了，回頭開粉絲做坊做批發(fā)罷。已是有人上咱家打聽粉絲賣不賣。”

狄希陳替素姐系衣帶，點(diǎn)頭道：“使得。做這個的多了咱們就收攤。下回我們賣三明治？”

素姐笑道：“我還真叫人在廚房拿磚頭生鐵砌了個烤爐，炕的薄餅味道不錯的，明早上你嚐嚐就知道了，跟咱們大學(xué)時美食一條街那家的一模一樣。”說罷撿了兩口子地內(nèi)衣丟到籃子裡，狄希陳就要上來提，素姐攔他道：“你去睡會吧，明兒的你洗就是。”

狄希陳實(shí)是累了，晃回房睡到上燈時分才醒，全家大小都坐在外間等他吃飯。幾個孩子都是溼漉漉才洗過澡的樣子。狄希陳盯著素姐地溼頭髮只是笑，素姐微紅了臉道：“小妞妞玩水，潑了我一頭，索性洗個頭。”

秋香上來揭開攢盒的蓋子，笑道：“今兒豐盛，一樣素地都沒有。”

小全哥笑道：“這是我自己拾地，來富哥整整收了我三錢二分銀子。”

紫萱夾了一個椒鹽蝦剝外邊那層面糊，把嫩蝦仁給小妞妞吃，突然笑道：“哥哥不會是把沒吃過的都拾了來吧。”

小全哥老實(shí)不客氣道：“沒吃過地多裝了些，吃過的少裝了些。”想起他的銀子心疼不已：“俺家的盒子是不是貴了些？”

素姐取出秋香遞給她的紙包兒，裡邊正是小全哥的銀子，丟給小全哥道：“這一回記公帳上，下一回你想吃什麼自個掏。”

狄希陳想起來道：“過幾日學(xué)裡孩子們要來，且一人給他幾兩銀子零花罷。”

素姐想了想道：“也罷，一人二兩。省著花，不許問秋香她們借。”

明柏忙站起來道：“俺們必不亂花的。”小全哥也點(diǎn)頭道：“俺們不會亂請客。”

素姐笑道：“明柏坐下罷，晚上搬前邊去住怕不怕？”

明柏笑道：“俺早想搬前邊住了，只不好意思說。”

小全哥也道：“娘，俺也要搬前邊去呀，只叫齊山他們幾個伴我們住罷，到底俺們年紀(jì)大了，不好樣樣都叫姐姐們動手的。”

狄希陳沖素姐點(diǎn)頭，素姐道：“也使得，白天叫她們?nèi)ヌ婺銈兪帐傲T。”

紫萱也有些懂事，知道聖人說男女七歲不同席，是以心裡雖然不捨得哥哥們搬出去，只夾了一條炸小魚在嚼。

狄希陳一直留心女兒神情，放心笑道：“雖是在前頭住，到底前邊人少，晚上在前邊門房加派一個守夜的。”

素姐親手執(zhí)壺給明柏斟了一杯酒，笑道：“過了今日，在房裡好好讀書，俺們也不求你有多大功名富貴，有個舉人進(jìn)士遮風(fēng)擋雨就夠了。”

明柏站起接過，點(diǎn)點(diǎn)頭，滿飲了。自取壺頭一杯敬狄希陳，第二杯敬素姐，第三杯與小全哥同飲，猶豫了許久，給紫萱斟了一杯道：“妹妹……”

紫萱接了笑道：“明柏哥怎麼結(jié)巴了，想不出說什麼也罷了，俺吃就是。小妞妞就罷了，她可吃不得酒。”

明柏的臉漸漸發(fā)紅，站在那裡手足無措。素姐和狄希陳都猜得到少年心事，怎奈孩子的終身大事，到底要兩相情願纔好，不好就此接口。小全哥雖不明白他爲(wèi)什麼臉紅，瞧他下不了臺，忙取了銀壺道：“到俺敬爹孃了。”明柏鬆了一口氣借勢坐下，偏紫萱無知無覺，在那裡鬧著也要敬酒，他心裡多少有些失望……理直氣壯求包月推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