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阿爾託莉雅走得很慢。
一步,一步,走向了前方。
沒有任何人相伴。
原本應該跟隨在她身邊的貝狄威爾被她派遣回去幫助凱了——畢竟只讓凱一個人,阿爾託莉雅還是有些不放心。
孤身一人。
腳步穩定,但是沉重。
因爲還沒有走到目的地,她就已經看到了這條路的終點。
沒有任何的殺手前來刺殺。
應該還有不少的原石纔對,但是莫求緣沒有派遣。
當然不會派遣,因爲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原石存在了。
洛洛一個人的幻術,不可能控制得住那麼大量的軍隊,所以莫求緣肯定還派遣了大量的原石隱藏在附近,防止更多的騎士和士兵突圍出來救援。
也就是說,這道路已經打開了。
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
越走,越是沉重,但是心卻越是沉靜。
阿爾託莉雅明白莫求緣在想什麼。
她看到了這一戰的結局。
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向前走著。
直到——
那擦拭著銅鏡的人影映入眼簾。
第三步棋,殺招。
王見王。
“你終於來了。”
阿爾託莉雅沒有放輕腳步,莫求緣連頭都沒有回就確認了她的到來。
頭也不回,銀青色的少女只是靜靜地坐在她那輪椅上,一下一下,擦拭著手中的銅鏡。
和平時一模一樣,簡直就感覺不到,這沙場的征戰氣息。
彷彿身後的並不是如今敵對勢力的首腦,而是許久不見的朋友——事實上,她們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關係不是嗎?
但是,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你終於想通了?”
沒有得到身後少女騎士王的回答,莫求緣一邊擦著鏡子,一邊再次問道。
她擦鏡子的動作很乾淨,沒有半點的多餘或是欠缺,一下,一下,不斷地將並不存在的塵埃從明鏡上拂去,彷彿要用那已經很乾淨的鏡子,看清自己的面目,更透過面目,看清楚自己的內心。
“是,我終於想通了……這個局,這一切的局,指向的不是梅林老師,不是圓桌騎士,不是諸王,更不是不列顛,而是我……”
阿爾託莉雅的聲音很平靜。
但那真的是平靜嗎?
事實上,阿爾託莉雅都爲自己此刻的平靜感到驚訝。
她的心情絕對不是平靜的,因爲她明白接下來要發生什麼。
“沒錯,在這一次的大局之中,石中劍、摩高斯、洛特王、明珠樓、不列顛、梅林,都是過程,而你,纔是結果。”
一邊轉過身來,莫求緣將頭擡起來看向了阿爾託莉雅。
同時,從懷中抱出那隻八尾靈狐,輕輕放到旁邊的草叢之中。
小狐貍乖巧地鑽進草叢深處,只露出半個頭和一雙眼睛,靜靜地看著主人和眼前的人說話。
兩張面孔,一如當初拔起石中劍,開始這一場傳奇時。
但是如今,又如何能回到那時?
“將那本《三國異聞》送給我的人,不是摩高斯,而是師尊你……”
“是我讓你看到《三國異聞》,所以纔會產生提防的潛意識,纔不至於太過相信我而放過我——如果你相信我,那麼我就會在你真的放過我之後,奪走你的國家。”
對於阿爾託莉雅的話,莫求緣絲毫不否認。
“師尊教我一視同仁地不捨,也要一視同仁地捨得,就是爲了今天的局面,是嗎?”阿爾託莉雅
“你的防備非常充裕,所以纔沒有被我的話術誤導,才能讓我離開卡美洛城,讓我重掌明珠樓,更讓我掌握這愛爾蘭的領地。”莫求緣
“之後師尊攻擊我,留我的想性命卻重掌明珠樓更攻下了愛爾蘭,如果我沒有即使醒悟過來,那麼愛爾蘭大軍到來,不列顛必然被覆滅……那位名叫霧切的女士讓我做的,根本就是師尊你所想讓我做的事……”阿爾託莉雅
“你看破了我的想法,及時對我進兵,讓我無法越過大海去攻擊你。”莫求緣
“荒謬的是……這個大局,只有在看破的時候纔會中計……師尊,你讓這一局,已經無解了……”
騎士王的少女輕輕笑著,笑得慘淡。
“只有兩種解法,你死,或是,我死。”
銀青色的策師輕輕笑著,笑得冰冷。
如果可以的話,阿爾託莉雅真的很希望可以回去,回到拔起石中劍的時候,如果能做到,她真的很想放棄這個位置。
“師尊……你和老師都教過我很多道理,教過我很多的事情,但是……但是你們從來沒有教過我,原來這條路,居然是這麼難……”
阿爾託莉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樣的話。
當初能夠說出「兩個我都不放手」,但是一路走下來,阿爾託莉雅才明白,這條路的坎坷,遠比她所能想象的要多太多了。
即便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依然磕了個頭破血流。
“後悔了嗎?還記得我一開始就說過,你所選擇的這條路,恐怕將是艱苦難行。”
莫求緣靠在座椅上,靜靜地看著阿爾託莉雅。
“不,我沒有後悔……因爲我不能後悔……如果我後悔,就是對所有人的背叛……而我,是騎士,更是騎士王,我不能做出這等違背騎士精神的事……”
有什麼從眼角流了出來。
冷淡的假面,終究還是蓋不住真實的感情。
“爲什麼?我始終想不明白動機……師尊,告訴我……爲什麼你要佈下這樣的局,逼我……爲什麼……爲什麼你要……求死?”
不知何時,本應該冷靜著的少女,已經淚流滿面。
“因爲,我是你的師尊。”
莫求緣一邊說著,一邊擡起了手。
“你拜我爲師,我爲你鑄智,鑄權,鑄力,鑄計,但是最重要的一項,你其實還沒有完全學到。”
在她的輪椅側袋中,伸出的是鋒利的劍。
少女溫柔地笑著,看著眼前的學生。
然後,將隨身的佩劍「須羅吠陀」,插入了阿爾託莉雅面前的地面之中。
明明隔著劍鞘,卻已經刺入了堅硬的土地之中。
“這一劍過後,你會明白。”
一邊溫柔地笑著,就像是往日一模一樣地笑著,莫求緣一邊毫無防備地靠在了椅子上,沒有拿著銅鏡,也沒有拿著羽扇。
“……我真的……沒有選擇的餘地嗎……。”
不是疑問句。
事實上,阿爾託莉雅已經明白,這是最後的必然結果。
不知何時,坐在輪椅上的人,已經不再是莫求緣,而是芙洛夕咜。
“亂世自我而始,自當由我而終……我殺死你的父王尤瑟王,所以我和你有殺親之仇;我帶領明珠樓篡奪你的國土,所以我和你有竊國之恨;我親手殺死了你的老師梅林,所以我和你有殺師之怨;我欺騙你十多年,所以我和你也有私仇;我更是你敵對陣營的最高者,所以我和你有不共戴天之義……你看破我的佈局,所以你應該明白,你真的一點選擇的餘地都沒有。”
芙洛的臉上帶著的,並不是平時那溫柔而冰冷的笑容,而是和莫求緣剛纔更接近的溫暖的微笑。
因爲這個原因,本來就有些相似的兩張面孔,在阿爾託莉雅的眼中重疊了。
“師尊……!”
“我說了,你拜我爲師,我爲你鑄智,鑄權,鑄力,鑄計,而現在,這是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項……鑄心!”
溫暖地笑著,說出的話對於阿爾託莉雅來說,卻是何等的殘忍。
“做不到,後悔了,那就自盡,蓋拉德麗爾就是先例,你不是我第一個放棄的徒弟。”
眼中有什麼流出來了。
和剛纔那是完全不同,但是似乎又相同的東西。
甜的,鹹的,紅的,黑的。
順著臉頰滑落,滴落塵埃之中。
不知何時緊握的雙拳中,溢出了鮮血。
甚至能握住刀劍而不受傷的手掌,被自己的指甲刺破。
“我……”
阿爾託莉雅幾乎是無意識地伸出了手,握住了劍柄。
血順著劍身,染遍了須羅吠陀,一直流到土地之中,暈染開一片黑紅。
“不會後悔……”
隨著劍的拔起,往生咒的聲音響了起來。
喪鐘敲響了。
那鐘聲,是爲誰送行?
這渾重的鐘聲,傳遍了整個戰場,讓所有人都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戰鬥。
這鐘聲,是結束的意義。
“因爲我明白……”
隨著劍的離鞘,往事歷歷。
【你作爲「騎士」的一面已經十分完全,根本不需要我教你;而作爲「王」……你必須一視同仁。不論是誰,不論是誰的朋友,不論是誰的孩子,不論是誰的兄弟,不論是誰的親人,你都要一視同仁。一視同仁地不忍,以及……一視同仁地捨得!】
“必須有人承擔……”
揮起的劍,順著種子字,將劍身上的血全都甩了出去,不沾一塵。
【嗯,對,的確有,要一統英倫甚至不用殺死一萬人而宣傳十萬人的方法。這個方法,你想到了嗎?……那麼這一萬人的死,就有一部分是因爲你太無能!】
“這是我的……責任……”
劍鋒指處,是一直對自己溫柔微笑,卻一直嚴格授業的「師尊」。
【作爲王者,你需要的器量並不是急著去反駁別人,而是聽取別人的觀點,進行適當的調整和對比,進而得出適合自己的答案……】
“是我的命運……”
血與淚,讓眼前的一切反覆在模糊和清楚之間來回。
【你到底明不明白,爲什麼我要讓你用這種脆弱的木劍,還讓你不損壞木劍?在剛纔的戰鬥中,你知不知道你到底犯了多少個錯誤?】
“師尊……”
推出的劍,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重。
【不許叫我莫小姐,叫我「師尊」……我的名字叫莫求緣,是全權負責把你培育成王的——家庭教師。】
“多謝……你……!”
劍鋒入體的感覺,確實而殘忍。
血液順著傷口飛濺出來,灑在了阿爾託莉雅的臉上。
這一劍,準確地刺進了心口。
沒有幻覺,沒有替身,這是真正的莫求緣,不是易容,這些,阿爾託莉雅的直感都在清楚地感覺著。
但是,阿爾託莉雅此刻卻寧願自己沒有這直感。
在眼中,在浸滿了血的眼中,看到的是依然溫柔的微笑。
“哈……”
輕聲笑著,被刺穿了心口的少女,緩緩從懷裡掏出擦鏡時用的絲巾,慢慢擡起手,伸向了阿爾託莉雅的臉。
一下,一下,虛弱卻完全地,將騎士王臉上的血跡拭去。
“這一次……你做得很好……騎士王……”
第一次的讚許,來得竟是如此沉重。
手握著劍柄,阿爾託莉雅連移動一下的力氣彷彿都沒有了。
這就是「捨得」嗎?
一視同仁地不捨,然後一視同仁地捨得,貪生怕死,貪萬民之生與繁榮,怕一子之死與痛苦。
這份「愛」,原來如此沉重和痛苦。
“不許……恨自己……”
最後的輕笑,沒有帶來哭泣或是悲傷。
阿爾託莉雅只是靜靜地,靜靜地,將劍抽回,放回了劍鞘中,又將須羅吠陀放在了芙洛,或者說是莫求緣的懷裡。
染血的青衣,意味著傳奇的落幕,意味著明珠樓的倒塌,意味著不列顛亂世的結束。
一雙帶著皮手套的手,輕輕幫莫求緣把那沾血的長髮梳理整潔。
而阿爾託莉雅,則是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
離別,落幕得如此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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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語:好的,莫莫又死了(爲什麼要加又?)而且是真正死了哦?穿心一劍什麼的……嗯哼,那麼,輪舞命運之刻,完!……開玩笑的。這章其實大篇幅搬運了金光布袋戲的默蒼離和俏如來的梗啦,所以大概很有即視感,不過劣者自認爲還是儘可能做到無縫銜接了吧?下一章用春秋筆法結束掉這一卷,然後就突入三點五卷的莫莫遊記~(期間劣者主要思考怎麼寫聖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