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之後，淮安。
一行人混雜在路人中，風塵僕僕來到，正是衛(wèi)清一大家子——就是當初那個衛(wèi)姓小吏，在方臨一家逃難到海寧縣城時，因爲踩坑被方臨攙扶一把，後續(xù)出發(fā)府城給了十人份糧食，後來方臨一家回小和村還感謝上門拜訪過。
如今，衛(wèi)清的四個兒女都已成家，連孫輩有了，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趕來。
“爺爺，這就是淮安？看著和咱們海寧縣大不一樣哩！”
“是啊，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我也覺得好。”
……
一大家子張望可見：往來熙攘的人流，忙碌運轉(zhuǎn)的碼頭，連綿駛?cè)胩祀H的白帆。
不同於海寧縣城的疲敝、睏乏，猶如一個暮年老人，淮安在這個山河破碎、狼煙四起的時候，還有著難得的勃勃生機。
進城，衛(wèi)清一大家子來到一個小攤吃飯，攤主給他們報著菜名：“包子有白菜餡、芥菜餡、雞蛋韭菜餡、豬肉餡……小菜有拌黃瓜、炒豆角、滷豆乾……”
一大家子聽了都是驚訝，因爲這個相對平價的價格，還有菜品的豐富——這要是在海寧縣城，每樣都要貴上一些不說，許多菜還買不到。
他們心中都是疑惑，在海寧縣城，因爲要種植糧食，市面上菜蔬要少許多，看起來物資匱乏，淮安難道不是如此麼？
這會兒都是半上午了，客人不多，攤主也是個健談的，似乎是感知到他們的疑惑，自豪說起來：“客人是外地的吧？在我們淮安府城，你看這糧食啊、肉啊、菜啊，價格不高，種類也多，那是因爲方大人的商隊從海外運回來了好多糧、肉乾，周邊百姓這才能多多種植菜蔬……要我說，這府城百姓現(xiàn)在還能日子過得好，都得感謝方大人。”
“哦，你們外地人，不知道方大人吧？我給你們說說，那三國話本……什麼，你們知道，就是下面縣城來的？”他悻悻住嘴，好似還在不能爲他們吹噓一番方臨而感到可惜。
衛(wèi)清聽著這些方臨的信息，心中也是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因爲當初那點小小恩情，方臨後續(xù)幫他站臺，升官加薪……近些年聯(lián)繫是少些了，不過每到年節(jié)必有方臨這邊送去的禮物，這讓他很是感懷。
也正是出於這份信任，在這個山河破碎、韃子南下的時候，他拍板做出抉擇，帶著一家大家子決定出海。
——說來，方臨已派人去接應(yīng)他們，衛(wèi)清一大家子卻不知道，自行提前過來了，也因爲感覺方臨對他們幫助良多，不好意思再過多麻煩，找過去。
“老丈啊，我想問一問，現(xiàn)在出海是個什麼章程，出去能分多少田地，又在哪裡報名？”
“分多少田地？你說的那些，可都是老黃曆了，現(xiàn)在出海別說分田地，想要排上隊，坐船出去都不容易喲！”
攤主說著：“最早的時候，要是去海外，每人能分一頃田吶，那可是一百畝，還都是上好水田；後來少些了，男丁八十畝，婦孺五十畝；再後來，那個崇什麼的皇帝、就是去年上吊了的那個，自打這個糊塗皇帝上臺，天下就開始亂了，想出海的人越來越多，分的田就越發(fā)少了，三十畝、十畝、五畝……
去年，京師被反賊打進去了，這一下，想出海的人就更多了，城中那些殷實人家都開始走了，從那兒開始出海就不分田了，也是人太多，分不了。不過，你出海途中吃喝拉撒的開銷，方大人還是都包了，不要錢。
到了今年，韃子開始南下，這城裡啊，十個人八個都想走……方大人還是良心的，現(xiàn)在這個時候出海，仍是不收你的錢，可這人多船少，你得慢慢排隊啊！”
的確是如此，隨著滿清南下，人們心中越發(fā)有了緊迫感，如馬、邵、段三家，一改從前的曖昧態(tài)度，主動走了，這個示範效應(yīng)，讓城中百姓紛紛想要跟隨，蜂擁想要往海外去……
這麼說吧，現(xiàn)在搞得，去海外登船名額都好似末日船票一樣，都排到幾個月後了，就這還在快速攀升。
衛(wèi)清一大家子人聽了，面面相覷，這些還真是他們不知道的。
“爹，這可如何是好？”
“排隊排到幾個月後，可聽說韃子就快打過來了，哪能等到那時候？”
“是啊，爹，咱們縣裡屋子、田地什麼東西都賣了，橫下一條心過來，可這要是出不去，難道咱們還要再回去不成？”
……
衛(wèi)清如今已然是知天命歲數(shù)的人，這點心理素質(zhì)還是有的，讓兒孫們安靜，看向攤主，作揖誠懇問道：“老丈可要出海去，我看老人家似乎不急，不知可是有什麼法子？還望指點一二，感激不盡。”
“嗨，要說這出海嘛，方大人廠坊的人有著優(yōu)先資格，廠坊每個人也有著帶人的名額，我有一個親戚就在方大人廠坊做工，能帶著我們一家子出去，過幾天就走……你看，我這都沒有進貨了，這一批東西賣完就不幹嘍！”
攤主說著，語氣一頓，看衛(wèi)清他們頗閤眼緣，還是給出了個主意：“你們要不想排隊等著，那還有一個法子，就是找掮客，買那些廠坊工人帶人的名額，就是聽說，現(xiàn)在一個帶人名額都漲快到十兩銀子了！你們想買，還得快點去，我瞅著等韃子快打到咱們淮安，這價錢還要往上漲吶！”
衛(wèi)清聽了，暗暗盤算著，若是此時拿錢去買名額，自家的錢倒是緊緊巴巴夠了，可這一下子就將家底給花沒了，那去了海外還怎麼過？
他暗暗嘆息，知道此時只剩下一條路，去找方臨，本來不想麻煩方臨的，可眼下這情況實在是沒別的法子了。
……
這日下午，方家門前，衛(wèi)清一大家子來到，自稱是方家故人、舊識，請門房通傳，門房卻是不肯，只讓留下姓名、地址，說是若所說爲真，後續(xù)自會聯(lián)繫。
——這也不是門房故意爲難，實在是，自方家發(fā)達後，也確實有一些沒有自知之明、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過來攀親戚，讓人煩不勝煩。
衛(wèi)清聽聞嘆氣，沒想到如今方家門檻已是如此之高，倉促還進不去，只能打算先將自家安頓下來，後續(xù)再走一步、看一看。
說來也巧，就在他們就要離開，方父出門，看到衛(wèi)清感覺眼熟，細細瞧著認了出來：“衛(wèi)大人？”
早前些年，方家還多有回小和村過年，每次回去，到了海寧縣城，必會去衛(wèi)清家拜訪，送上一份禮物，故而方父是認識衛(wèi)清的……不過，自從十年前，小和村舉村遷移了海外，方家就沒再回去過了，有些年頭沒見衛(wèi)清，對方模樣也確實稍有些變化，這纔沒能一眼認出來。
“可不敢稱衛(wèi)大人，再說，我如今已辭了差事，不在官府做事……方老哥若是不嫌棄，像以前一樣叫我一聲老弟就是。”
“那我就託大了，對了，臨子前幾日纔派人去請衛(wèi)老弟一家過來，怎麼這麼快就到了，也沒見護送的人？哦，是我失禮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走，進去說。”
這次有方父帶著，進門自然不是問題，一行人來到會客廳。
經(jīng)過一番信息交流，都是明白了，大概是衛(wèi)清一大家子自行提早出發(fā)，和方臨派去接應(yīng)的人錯過了。
“出海名額，這不是難事，我給給衛(wèi)老弟家安排最近一趟的船隊，去了海外，待遇對照廠坊的工人，分配田地……”
這事情方父就可以做主。
衛(wèi)清一大家子聽了都是驚喜，甚至有種驚喜過度、堪稱驚嚇的感覺，因爲按照廠坊工人的待遇分田，男丁一百畝，婦孺八十畝，還都是上好的水田，他們二十多口人去了海外，能分到將近兩千畝田地，這幾乎一下子就成了地主。
他們不知道的是，海外南洋基地那邊開拓很快，土地並不缺少，如今不再大手筆分田，只是因爲過了最初那段急缺人手、要靠土地吸引人的階段，同時，不好無功而賞，讓移民失去進取心而已。
“對了，怎麼不見方大人？”
“這……臨子有事，出門去了。”方父自然知道方臨行蹤，卻不太好說。
衛(wèi)清在衙門幾十年，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自是一流，立刻識趣地轉(zhuǎn)移話題，不再詢問。
一番相談愉快，方父挽留他們吃午飯。
衛(wèi)家的人頗有教養(yǎng)，主人家動過筷子的菜他們才夾，只吃自己面前的菜，不過仍可見對這豐盛飯菜的驚喜、喜歡，吃得極香。
“讓方老哥見笑了，實在是……家裡許久沒吃過這麼好的了。”衛(wèi)清慚愧說道：“前些年……”
原來，當初因爲方臨在侯知縣面前給他站臺，讓他在縣衙又進了兩步，不過在侯知縣升遷離開後，就又是停滯了，他這人倒也沒有太大的進取心，如此也滿足了，在衙門不招惹是非，安心拿著俸祿，小日子過得也不錯。
若是說在方臨給衛(wèi)清站臺前，他家的家境，逢年過節(jié)、一月半月，能吃上一頓肉；那等後來升遷兩步後，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頓肉……這般愜意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十年前，那時候崇祥帝登基改革，大夏漸漸亂了，衛(wèi)家的生活質(zhì)量開始下降；五年前，衛(wèi)清在縣衙，俸祿開始欠發(fā)、少發(fā)，縣裡市面上的東西也不那麼豐富了，日子開始有些緊巴；近來一二年，家中都不講究什麼吃好，粗米飯能夠吃飽，都不錯了，就這，生活水平仍是海寧縣城中頂尖的一批。
衛(wèi)清一家的生活水平變化，背後反映著時代變遷，只能說，個人、家庭的幸福除了自身努力外，還和國家境況息息相關(guān)。
……
不僅是衛(wèi)清，還有其他接應(yīng)名單中的人，在向著淮安趕來。
葛崇從徐州出發(fā)，此時已到了宿遷——此人就是當初方臨一家去京城路上，在徐州遇到那個因爲兩位闊佬爭風吃醋、遭遇池魚之殃落水之人，那個反儒教、將孔孟之道說成萬惡之源的名士，好書、好美食、將自家小院打造得清幽雅緻，如神仙一般的人物。
像是衛(wèi)清家一樣，他也是沒有碰到方臨派去接應(yīng)的人，提前南下，帶著大半生的藏書。
不過，葛崇運氣不太好，在路上遇到了亂兵。
要說那些亂兵，哪管你是什麼書，直接撕了當作柴火煮飯，燒不完的被擡到江邊，浸潤溼了，裹在皮甲內(nèi)，打仗時可以擋飛箭流矢。
葛崇打不過他們，也沒法說理，只能眼睜睜看著，跌足嘆息：“此吾家書運，亦復(fù)誰尤！”
這話是說啊，我家那些藏書的厄運啊，普天之下真沒有哪個比得上的，簡直是倒黴到家了。
也確實是如此，大半生積累的書，其中有著祖?zhèn)鞑貢陨碇鳎瑢W(xué)問之類，還有曾經(jīng)一些美食研究做法的書，眼看一日盡失。
所幸，遇到了方傳輝、方羲這一路的兩個千人團，殺潰亂兵，救下這些書。
因爲畫像，方傳輝、方羲也認出葛崇，請坐敘舊。
“還記得當初爹帶著我們?nèi)ゾ煟谛熘萦龅礁鹣壬@般神仙中人，請吃爆蟹，驚歎不已……”方羲回憶道。
葛崇聽到這些，臉上也是露出回憶神色：“那個時候，天下還太平，我還過著愜意日子，每年去京師、魯?shù)匾惶藪褓I一次美食，應(yīng)天、臨安這些距離近的地方，一季採買一次……到了崇祥年間，我這般好日子就不復(fù)了……子敦先生數(shù)次請我過去，可這些年，我爹孃相繼故去，我在家鄉(xiāng)給他們守孝……這些年越來越亂，我守孝期間，忍痛舍了吃食這個愛好，潛心做學(xué)問，以書爲伴，苦中作樂，倒也漸漸不知口體之俸不若人……”
他這人啊，平生只好書、美食二樣，在世道漸亂、漸無餘財做美食後，人生樂趣就去了一半，曾在筆記中記錄：‘耿耿逐逐，日爲口腹謀，罪孽因重，但由今思之，四方兵禍，存錯割裂，錢塘衣帶水，猶不敢輕渡，則向之傳食地方，不可不謂之福德也。’
這是說啊，想當年我爲了各地的美食遊走四方，真是種福氣啊，可惜的是那樣的日子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
方羲聽著，心中頗爲感慨，葛崇先生出身殷實人家，還是進士，平生好書、美食，在鄉(xiāng)里著書立說，教書育人，自得其樂，若是太平時節(jié)，當能愜意一生；奈何國家動亂，山河破碎，生活質(zhì)量大大下降，今日若不是碰上他們，一生心血都保不住。
只能說，如衛(wèi)清一家，如葛崇，都是這個時代的縮影，比他們還要的苦難比比皆是。
“葛先生從徐州而來，不知徐州境況如何？”
“韃子即將打來，我聽說知府等官都逃了，如今是一個閆姓典史在主持，我看此人頗有章法，臨行前，還向我問策，我給這人出計一二，想來能應(yīng)對過第一波韃子，但後續(xù)……”葛崇無奈搖頭。
若是方臨在這裡，聽到‘閆姓典史’，恐怕立刻會想到前世時空歷史上的江陰閻典史，這個時空對方竟在徐州，不過時空不同或也非同一人，倒也不能一概而論。
方傳輝、方羲聽後，派出一伍人護送葛崇南下，自己一行奔赴徐州，那裡正是方臨的吩咐、阻截清軍的一處地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