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月已當空的時候,街面上的人走得所剩無幾,天華也只好收拾收拾攤子往土地廟去。
忽而,一個熟悉的人影從身側過去。
只見男孩沿著巷子向裡面走去。腳下的影子猶如鬼魅一樣跟著他,他好似渾然不知,不疾不徐地一直在燈火通明的花巷裡走著。
天華好奇不已,隱了身形,跟在他後面。
白雪勾欄院,眼下這座小城最紅火的青樓。那裡的姑娘,琴棋書畫詩酒花,風情萬種,就算是大戶人家悉心栽培的大小姐也不過如此了。若沒個才氣沒個權勢,尋常人家想要目睹下姑娘們的風采也是難得。
笙歌豔舞的樓閣門口,濃妝豔抹的老鴇抖著香味撲鼻的手絹,眉梢帶笑,一張老臉花枝亂顫,“張公子,您可算是來了,牡丹想你想得緊呢。茶飯不思的差點折了我一朵牡丹花,快去哄哄吧。”
轉臉卻是眉眼鄙夷,不著好氣,“趙老爺,別怪老身說您。就這麼個翡翠扳指我家清萍百年前就不戴了,倘若你有點文采也就罷了,清萍不知道老身還不知道?出巷左拐的錢秀才一吊錢一張。清萍可是老身千里迢迢找來的樂師所教,既然要見,那就拿出點誠意來。”
稍稍有人從她眼前溜過,也絲毫不放過。眉毛倒豎,左膝向前弓出,右腳伸出勾住對方腳踝,雙掌齊出,在空中揮舞了幾個招式硬生生地拍在其後背上。掌風陣陣,在羣衆的耳邊呼嘯而過。
“嗯……”有人悶聲落地。
“呵”,老鴇冷笑一聲,雙手叉腰,鼻子朝天,“老孃練過功夫!”
近眼一瞧,瞬間花容失色,早上拍成轉的粉面禁不住地往下掉,“呀,這不是高公子麼!”
大聲疾呼,顧不得臉上的妝容,一門心思去扶縣老爺捧在手心裡的小兒子。腳下一個慌張,踩了裙帶,厚重的身子不偏不倚地向小公子砸去。
電光石火之中,只見老鴇雙手撐在小公子剛要挺起的後背上,雙腳躍起,接連翻過三個跟斗方安安穩穩地立在地上。
小公子再次撲倒在地上。
“哎呀呀……”老鴇臉上滂沱大雨,伸出十根油亮的玉指,殘紅斑駁,“老身新塗的胭脂紅呦!”
小公子狼狽地從地上爬起,白淨的下巴上青紅一片,一身華貴好似雨後遊園圖,印滿了泥土的芳香和錦簇花團的奼紫嫣紅。揉了揉痠痛的肩膀,幾片殷紅的花瓣染到指尖上。
抽搐著臉搓下手指上的胭脂紅,擡眼正對上老鴇淚眼朦朧,小公子不自然地開口道,“改明兒我讓人送來幾瓶胭脂,皇城運來的新貨。”
單單一句話,就讓老鴇臉上萎謝的花好似被瓊漿玉露澆灌了一樣,重新花枝亂顫,上前摟著小公子的袖子,半倚在人身上,“怪不得我這滿樓的姑娘都誇您好呢,還是公子最懂人家心意。”
真真是東施效顰。
小公子抖著嘴角往樓上看了看。
老鴇撤開手,拿出手絹捂著嘴嬌笑,“說來真是巧,張公子也是剛來。你倆啊,總是前後腳,就跟商量好了是的。”
“哦?”
“真的呢,現在人就在樓上二間。
小公子臉上的枝葉終於跟著老鴇一起顫了起來,“那我去敘敘舊。“
老鴇繼續站在門口,甩著手絹,迎來送往。男孩堂堂正正從她身前走進去。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麼又來了?”老鴇單手拽住少年的胳膊低叱,“等你及冠的時候再來吧,小小年紀就往我這兒跑,於你於我影響都是不好。”
男孩翻了翻自己布兜,不聲不響地從裡面掏出個一寸大小的美人遞給她,所刻女人的穿著打扮竟與老鴇如出一轍。
“哎呦喂,這可是老身我?你自己雕的……真了不起!怪不得是李木匠的兒子呢”,一張紅脣印在男孩的左臉上,附耳道,“去吧,可莫對你爹說是我放你進來的。”
天華緊跟著男孩後面噔噔噔地上了樓。
據周遭小販的閒言碎語,男孩小名豆丁,父親是城裡赫赫有名的木匠李,這白雪勾欄院的構造也是老鴇花重金請來豆丁的父親李木匠親自設計的。當真是大家手筆,樓下寬闊大氣樓上卻是玲瓏巧妙。鏤空門窗,帷幔輕紗,將一間間客房隔開,卻又若隱若現映出隔間美人的曼妙身姿。整層都是上好古木所造,一絲喘聲都難以泄露出去,的的確確的只見其影未聞其聲。
男孩走進了樓層拐角的一間房。
鏤空窗裡面,輕紗環繞的桌子旁,一男一女坐在裡面。桌上燈火搖曳,將兩人在輕紗上的人影晃得曖昧不清。
豆丁推開門,撩開紗簾,輕柔的女聲從裡面傾瀉而出,“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清麗秀美的歌妓抱著琵琶咿咿呀呀地唱著哀怨婉轉的詞曲,對面坐著的正是被衆人傳得意氣風發的木匠,一口口往嘴裡灌著酒。面前,粉紅的碎花桌布上斷斷續續地往下滴著水,酒盞橫散,杯盤狼藉。
“好一個,更與何人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拍著手掌大笑,完完全全的哭都要比他好看,“與誰說,怎堪說?”
真是難以想象,衆人眼中沉穩的、明理的、溫文的謙謙君子有一天也會像個人間惆悵客,對著大大小小的酒罐,千金一擲買消愁。
“爹”,豆丁鼓著臉蛋走上前,雙手扒著桌子,大大的眼珠子又圓又亮,憨態可掬,“今天回家麼?”
實在是可愛得打緊,與月老身邊的金童玉女相比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百經世故的歌妓此時也要放下琵琶禁不住在一旁捧心甜笑。
男人別開臉,又給自己添了一杯酒。
“哦”,圓亮的眼睛頃刻間冷淡下來,低低地應了一聲,再不看男人一眼,掉頭離去。只有在邁出門口的時候,才稍微、稍微停了一下,把手塞回布兜裡,摸著裡面的珠串,攥了又鬆,鬆了又攥,道,“她,一直等你回去。”
不容男人回答,就撒開腿跑下了樓。
屋內,閱歷頗豐的歌妓手還捧著心,目瞪口呆。
屋外金歌豔舞混成一片,豆丁憑藉小小的身軀輕易地就從人羣中擠出,天華隱在其後追了上去,未到兩步之遙就停了下來,對著遠去的背影看了許久,又悄無聲息地掉頭離去。
夜至三更,霧突然起來。屈腰駝背的老更夫提著手裡裹了紅布的棒槌一下一下地敲鑼打更,刻意擡高的聲音響亮一方,“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緊跟著,像是受驚一樣自牆角發出陣陣叮呤噹啷的響聲。老更夫同樣一驚,壯著膽子把燈籠順著聲響提到牆角,雜亂無章的稻草堆滿了牆角,粗糙的老手向著稻草堆裡左右摸索,軟軟的觸感傳到掌心。
“啊”地一聲,棒槌在稻草堆裡胡亂扒拉一通,最終直指黑暗裡的那團影子,顫巍巍地道,“何、何方……”
他還未將戲文裡的臺詞說完,那團影子就已經應聲從稻草堆裡站了出來,滿身的草屑呼啦啦地落下一地。燈籠裡的光打在黑影白嫩的臉上,把眼角乾涸的淚痕看得一清二楚。
原來竟是個孩子。老更夫暗暗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連罵帶勸地呵斥道,“大半夜的,你看誰還在外遊逛!便是跟家人鬧彆扭了,也得回家去!”
那男孩似有所悔悟,連臉上的眼淚也顧不得擦,高昂著頭任火把將他照得更清晰,擡起腳一聲不吭向著霧靄深處走去。
老更夫卻不知道,就在這夜闌人靜裡與他相隔不遠的土地廟此時已是火熱朝天,只因居住在小城的衆仙門今夜閒來無事在廟裡開了個茶話會。
竈王爺來得最晚,帶著滿身油煙子失笑賠禮道,“有家門戶剛熄了火,來遲了些,還望各位仙家見諒。”
東家土地公提了壺清酒從廚房走來,拿起個空杯子遞到他眼前,“平常萬家煙火齊開也不見你放在心上,怎麼就今晚延誤,來,自罰三杯。”
竈王爺斟滿酒杯,嘿嘿地笑,“只怪這小城美女子委實不比天上,好不容易有個長相佳的,就要看上幾眼了。”
山神心照不宣地回他一笑,“有多好?”
竈王爺聞言笑得更甚,轉轉眼珠,隨之念了個法術,擺滿酒菜的桌子中央陡然出現一戶人家的畫面,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盡是尋常人家的廚房擺設。畫面裡一個年近半百的老管家從外面走起來,急匆匆地從桌上端起一盤熱騰騰的飯菜。
土地廟裡竈王爺趁機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紙人,附在托盤底下。老管家毫無察覺地端著盤子進了大堂。看了眼坐在裡面的美婦,近步到桌旁,放下又出去。
油膩膩的手指對上美婦,一臉喜色,“就是她了。”
山神滿意地點點頭,帶著品頭論足的口氣道,“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畫面裡,青漆牆,紫檀椅,雕花柱,富麗絕倫的大堂四處點著燭燈,光芒流溢。雍容美豔的少婦正襟危坐,端然對著大門。縱是這樣,燈火通明也無法遮擋這一室冷寂,亦如濃妝素裹難掩歲月流逝,只不過是,更顯落寞。
“娘。”人影晃動,豆丁從外面跨了進來。
女人眼眸流轉,希冀的目光朝門外望去。只見她嘴脣微動,欲言又止。
“他沒來”,似早已習慣這種場面,豆丁低垂下頭,語氣平淡道,“不過他讓我把這交給你。”
拳頭舒展,半股紅線暴露於手心。
天華一驚。只聽得身側的竈王爺道,“凡人的心思真是難以揣測,這家老爺三天兩頭不著家,卻又總是讓他兒子捎帶小玩意兒回來。”
美婦牽強地動了動嘴角,好像在笑,可聲音又是悲慼,“你不用再費心了,他是不會給我帶東西的。”
外相斯文的人,內裡卻是五大三粗,總是忘記要回家,總是忘記她生辰,怎麼會記得討她歡心呢。這麼多年,她再瞭解不過。
豆丁抿著的嘴又緊了緊,炯炯有神的眼睛裡帶著一絲被拆穿後的慌亂,跑出了屋。
一顆琉璃珠被他拋在了門外的草堆裡。
天華坐在土地廟裡,定定看著畫面裡那顆琉璃珠,覺得萬分乍眼。
那晚,月光不甚明亮,他想,可能所有的光都填進了那顆琉璃珠裡。
三個月後,夏日正媚的時節,李府的小夫妻勞燕□□。
豆丁再未找天華算過命。舊的離去,新的來之,算命桌前每天都是那麼幾個人數,不多不少,可他總覺得心裡有缺憾。
再一日,夜將半昏,天華偶然看見豆丁。
“小少爺”,他笑笑叫住他,見他回頭,才道,“好久沒見了。”
“哦,不用了。”
“我明天就要撤了,想再送你一卦。”
豆丁站在原地不動,片刻之後,終於坐在天華的攤前。
“想算什麼?”
“就算算我的運勢吧。”
天華握住他遞來的手,看他的掌紋,讚歎道,“真是好命。”
“你騙人!”豆丁忽然跳腳爭辯。他說他走路撞牆,吃飯嗆水,逢賭必輸,父母離異。
“我一直想著,倘若我再可愛點,再懂事點,再討人喜歡點,他是不是就會記得回來看看我,記得這個家。哪怕……哪怕不是爲了看我,單單是讓她瞧上一眼說兩句話,也足夠了。”
“我實在不想看她那樣等下去了。徹夜徹夜的,緊靠滿室的燭火,一個人就坐在那間沒有半點人氣的大堂裡,望著大門,你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可要是有個什麼風吹草動無論怎麼都要看上一看……好幾次都是一坐到天明,然後再一個人一聲不響地回房……”
“都是夫妻,哪有那麼大的仇恨,小說裡連世代的仇怨都能化干戈爲玉帛。如果我用他的名義送她些小玩意兒,她的倔脾氣是不是就會好點兒?”
“其實我就是想讓他們像以前一樣啊!”
“只是我運氣一直不好,做什麼都是徒勞……”
從來就沒有心儀的姑娘,從來就沒有風流胚子。自始至終,所展現的都是一個孩子在苦苦死撐著一段岌岌可危的感情而已。
不過,天不遂人願。
生活總比小說要簡單一點,很少有大起大伏的情節,驚天動地的作爲,多數時間都是在波瀾不驚中打發度過的。生活也要比小說困難一點,絕處逢生的奇遇、傾城佳人的青睞,小說裡輕便地如同買菜;可在切切實實的生活裡,得不到的付出,等不來的感情,握不住的機遇,從來就沒有斷過。
天華靜靜地聽著,他想對他說,順其自然,想對他說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到了,他道,“怎麼會呢?你看,你給的心意都開出花了。”
他輕輕拉開櫃子下的小抽屜,滿滿當當的雜物上面變戲法般開出一朵朵純白色的小碎花,似花冠,似繁星,似銀河入玉盒。
對著豆丁呆然的傻模樣,他又道,“精誠所至,金石開花,你的好運氣要來了。”
是夜,豆丁恍恍惚惚地回到家,發現他的窗前開出一朵相同的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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