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青山,天邊像被打翻了的顏料,紫紅一片。幾滴紅墨從雲彩上滲漏下來,滴落在天華山上,不到片刻,整座青山都是渲染出來的橙紅色。充斥在天華眼裡的,就是這成片的紫紅,成片的橙紅,還有妖女瞳孔裡成片的赤紅。
滿眼都是錯綜複雜的紅色。
天華心中頓感煩亂,不快不慢的腳步變得匆忙,低著頭一路疾走。
“天庭法令……”,如彈投湖,冷不丁耳邊炸開一個聲音。
“誰……”天華身子一震,收住腳,警惕地向四周環視:綠綠樹林,柔柔風聲,沉默彷彿長了刺深入他的每一根毛髮裡,全身的汗毛都在豎立著。
迴應他的是萬籟無聲。
他定定神,又繼續往前趕。冷酷的聲音再次響起,“天庭法令……”,他不理,聲音也不停歇,自顧自地說道,“不許私情,不許私慾,不許忤逆綱常,有違者,誅仙!……”
一盞茶的時間,那聲音已經說完一千多頁的《天庭律》。
再看天華,他只覺得後背冷汗淋漓,衣衫溼透。
慢慢走到天華宮的後花園,傍晚霞光暖暖地籠罩著自己心愛的小搖椅。精疲力竭地躺在裡面,天已經漸漸發暗,天空上出現了幾顆明明晦晦的星星,天華望了望,一低頭就進入了夢鄉。
天華又做了那個夢。
空蕩蕩的夢境,混混沌沌的白霧,依舊淡淡如許的口吻,“你去哪?”
“我還能再見你麼?”
好像多了點什麼。
他迷迷瞪瞪地尋找,濃重的霧,蒼茫茫的霧,卻擋不住霧裡那雙目似點漆的眼眸。
天華驚醒,水靈靈的大眼睛近在咫尺,隔著尖尖長長的喙,喙裡面還夾著一箋信條。
好笑地拍拍它的頭,那傢伙好像被寵溺慣了,竟伸長了脖子往他的臉上蹭,在脖子上貼,最後還得寸進尺地叼住它的不放。天華被它攪得哭笑不得,心中暗罵那個帶壞它的南靈真君,一邊又輕彈下它的腦崩兒,低斥道,“瞎鬧!”
話音裡卻是帶笑的。
它有所感應的縮回頭,高興地撲棱著翅膀,黑白分明的羽毛舞動起來很是養眼。富有表現欲的丹頂鶴充分演盡它所有裝乖賣萌的技能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身的只要職務,擬人地拿翅膀拍拍額頭,無辜的大眼睛分明訴說著:我記性很差,這不怪我。
天華瞭解地摸摸它的腦袋。
丹頂鶴興沖沖地遞過它的信,天華接過,打開,清秀整潔的字跡鋪在紙上:
“花期已至,還望君探”。
琉璃珠真的開花了……麼?
小風經過,紙條掉在地上,被丹頂鶴看見,又叼起送回他的手心。
天華默然。
大概這就是宿命了,閉不過,躲不過,週週轉轉都是它。
天庭衆神近來日子過得不太平順。先有梅花仙子的案子驚動一方,後有破空出世的妖女攪得雞飛狗跳,其間零零碎碎的雜事不斷,與王母從西山回來的玉帝看見案堂上堆成雪山的業債勃然大怒,當夜拍牀而起,誓要抓住元兇,以一儆百。
元兇?
從凌霄寶殿出來的小仙板著個臉,老氣橫秋地學著玉帝的話,“凡福禍,必有其根源。”
仙心慌慌。
天華剛踏上天庭,就感覺到一股來自其內部的凌厲。南天門口兩位虎虎生威的天將,各持著一把八尺大刀,指指旁邊,“靈君,還請先照一照。”
手指方向,托塔天王的照妖鏡恭恭敬敬被請到一把花雕高腳椅上就座。
天華瞭然,走到照妖鏡裡,鏡子裡的人玉面青衫,插在腦後的骨簪有點歪斜,他動手擺擺,又微笑著走了回去。
“……”兩位天將各退一步,打開南天門。
裡面已經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低沉的氣壓在天庭盤旋,鳥兒不敢鳴,花兒不敢動,腳底下軟綿綿的雲彩色如黑墨。若是不注意,甚至還能踩到幾個悶雷,離自己不遠處,就有個小仙踩了一腳,面如土灰、黑髮衝冠。
一如所料……
金光大道屋笙歌照常,幾名仙女巧笑言兮地從院子裡走出來,險險避開幾道驚雷,春花般的美貌立馬血色全無,嚇得倉皇逃竄。
南靈家的院門總是常打開的,一到晚上,星星點點的壁燈像四散的煙火遍及了滿園風景,搖曳到通宵達旦。無央夜,它是天庭裡的指路燈,它是雲海裡的方向標。難怪,各位仙家都愛把它當做避難舒心的好去處。
不大不小的庭院,來的仙家一多,就顯得有些小巧。
遊遊看看,走上游廊,尋了個人少的角落,紅木花柱,金漆小字刻的是悱惻情詩,遊廊下是流水落花,游魚點點,紅綠倒影,是風韻脫俗。走得乏了,剛要坐下,就見橋下的湖水映著一雙盈盈的桃花眼,來人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來了怎麼不說?”
天華低眉,道,“我沒看到你。”
南靈接著笑,“也是,人太多了。去我小院坐坐,如何?那裡人少。”
天華面上有點猶豫。
南靈不改笑意,“那顆琉璃珠可是開花了,你可不要藉此耍賴。”
天華無奈,“嗯”了一聲算是同意。
那晚他在南靈臉上看見的笑容又浮現出來,像水面上的漣漪一樣,徐徐舒展開來,“我帶你去。”說罷,就拽起他的手,大步往遊廊深處拐。
天華眼睛落在他們相連的手掌上,沉吟幾許,終是沒有提醒。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好像,那手攥得更緊了。
“金光大道屋”格局佈置得巧妙,半大不小的地方,隔三差五就佇立著一座玲瓏的亭臺樓閣,刷得粉白的牆上嵌著鏤空窗扇,隔著窗隱隱約約能看到對面的綠樹紅花,處處是小橋碧影,依依是錯落有致。七拐八拐,恍恍惚惚地走過許多個橋,許多個樓閣,纔在一個小小的院子前停下來。南靈輕輕推開木門,裡面石桌石椅,居室一間,白牆綠瓦,與外面相差無幾,除了在挨著木窗的位置搭了個大大的葡萄架,幾串飽滿的葡萄珠欲蓋彌彰地用葉子擋著自己,叫人垂誕欲滴。
天華看得癡神。
“靈君愛吃葡萄麼?眼下這季節剛好,要不要嚐嚐?”南靈微笑地開口。
“嗯,好……”拖沓綿長的聲音,眼睛還在晃神。
南靈低笑,推著他的背往石桌那邊走。
半推半就地坐在了石椅上,天華再回神時,一盤洗得晶瑩剔透的紫葡萄已經擺在了他面前。南靈從石桌後面的屋子裡拿了個木頭匣子出來,放到桌上,見他還不動手,就近伸手剝了一顆,彎腰遞到他嘴邊,嬉笑道,“我倒不知靈君還有懶惰的時候。”
手抵著葡萄又近了一分,天華迫不得已張口,甘甜盈口,果然極品。
“如何?”南靈笑問,手又拿起盤子裡一顆葡萄。南靈家的物什都是帶點過猶不及的意思。這石桌也是如此,葡萄擺放的位置正是中央,從天華的角度來說,擡起胳膊恰合適不過,若想去拿盤子那邊的葡萄,就有一些費力。說話間,南靈就落座在他對面,而這葡萄,卻是他這邊的,有意無意地,緊挨著剛纔那顆。
天華只當是沒瞧見,略略一笑,“很甜。”
南靈的指尖還沾著之前的葡萄汁,他也不管,繼續剝起手裡這顆,輕輕拋進口中,指尖仍意猶未盡地含在嘴裡。
天華嘴角一彎,“我倒也不知道真君還有小孩子的時候。”
南靈也只當沒聽見,搖頭輕嘆道,“只是甜的過了。”
“天庭水甜雲軟,養出來的葡萄也像棉花糖般酥軟味甜,吃得久了就有些膩人;凡間水又略淡日光也不及天庭的足,又欠點甜味……”
天華道,“你這口倒是叼得很。”
南靈突然不再答話,隨手變出塊手帕在木頭匣子上一點一點地擦拭……彼此靜默良久,靜到能聽見耳邊吹過的風聲是多少,久到天華數著自己吃下了二十顆葡萄,他才聽見對面低低地笑了兩聲,繼而道,“想是曾經有人爲我種了一株葡萄樹,我吃得可口,便再也不愛這世間其他葡萄了。”
桃花樣的眼睛在黑夜裡綻放得燦爛,滿園的壁燈燭光加在一起都不及其半分美麗。
昔年,他也遇到過有這麼一雙眼睛的人。
如出一轍。
“你是不是……”幾日來的猜測呼之欲出,卻又因幾個天外來客的突然作坊,戛然而止。
青華帝君和青龍神君從院門外推門而入,青龍手裡攥了個墨綠色的小酒壺,臉面微醺道,“在外面找了你們倆好久,原來躲在這兒了。”
青華在後面附和地微微笑,“他倆總是有點小秘密。”
天華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輕咳一聲辯解,“真君新養了一盆花,我過來看看。”
青龍舉起酒壺,小悶一口,腳步不穩地走過去,“賞花?我不感興趣,不過這天庭裡種葡萄的我倒是少見。”
然後,笑哈哈地一手撐著石桌,拿起幾顆葡萄,嚼了嚼,笑不攏口地高舉酒壺大讚,“好甜!”死性不改,無意間瞥見石桌上的木匣子,登時酒醒大半,“……這是個什麼?”
南靈拍了拍匣子,笑得如沐春風,“是花。”
青龍狐疑地蹙眉,瞧瞧天華,又瞅瞅南靈,眨了眨眼睛,“天華後院裡養了那麼多花花草草,什麼沒有。能讓他親自來看的……依我說,你這木頭裡絕非一盆花那麼簡單。”
南靈讚許地點點頭,“的確非尋常花。”
青龍一聽,更是樂得開懷,眼睛裡的小九九噼噼啪啪地閃爍,“見者有份,既然今天讓我和青華撞上了,也說明我們與它有緣。真君,也就該讓我們見識一下。”
南靈心底發笑,面上卻端得沉穩,刻意沉聲道,“既是如此,那也請神君帝君二位替本君保守秘密了。”
“好!”青龍答得痛快,兩手相搓,躍躍欲試。
古木沉香的匣子打開,血紅色的綢帕上託著一顆紛雜而亮麗的七彩琉璃珠,珠子通體布開若干道細緻的裂紋,一根碧綠碧綠的長莖自裡伸出,分出幾道枝杈,綠色的葉子嫩得刺眼。伸到頭,是一朵白花,純白純白的,淡雅如蓮,清香如蘭。
絕代風華。
“砰……”酒壺翻倒的聲音,青龍神色恍惚扶起來,“哐……”又打翻一地葡萄。也不顧身上的污漬,氣急敗壞地揪起南靈的領口,額角青筋冒起,“南靈真君,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琉璃珠內一塊指甲大的血塊,像地下的泉眼,錯雜的裂縫成股成股地滲出一股股血水。那紅布,又哪裡是紅色的,分明是被那血水硬生生染成的顏色,叫人膽戰心驚的血紅色。
三百年的蓮花,總是要有些不同尋常的地方。沒有死而復生那麼強大,也不具有時空那麼神通廣大,卻也不簡單,容顏永駐、絕處生花的本領綽綽有餘。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自有有心人暗中窺探。
初桃與南靈,各取所需。
話頭要挑到三百年前,從精心佈置得那場局開始。四處打聽,偶然知道巫山裡的蓮花若能汲取上百年青山綠水的靈氣,便出內丹,得此如得一寶,即便石頭開花也不無可能。步步爲營,“偶遇”初桃,設巧合,牽紅線,散謠言,於是便有了後來的大鬧雲霄殿。
內丹呢?三百年的相守,人丹早已相融。實現了願望的初桃,秉持當年的約定,金箭一拔,心尖肉劃胸而出,內丹皆在此。
以丹心血肉養花,再硬的石頭也要開出花了。
初桃吃了千百顆人心,血腥味必然也是濃重的。縱然開出的花清香撲鼻,也瞞不住天庭裡一個個修煉得比哮天犬還靈的鼻子。木閘一開,丹心現世,真相大白。
南靈輕笑著撥開青龍的手,目光直直地問,“這花好看麼?”
“你知不知道這是要上誅仙臺的啊……”青龍梗著脖子瞪他。
《天庭律》裡的第一頁第一條,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仙魔勾結,誅。
南靈笑著截口道,“好看麼?”
“你……”
“好看麼?”
周遊四海的神君落敗的嘆口氣,搜腸刮肚,才道出一句,“非常美。”
千古佳詞成章成書,一“美”足矣。
南靈抱著木閘走向青華,“帝君,你看它如何?”
青華沉了口氣,道,“琉璃開花,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期翼的目光流轉到天華身上,天華微垂下頭,又擡起,眼睛裡平平淡淡地映著那朵白花,“我輸了。”
“呵呵”,臉埋在木閘裡低低地笑,半披半束把神情遮得模糊不清,“靈君還記得當日你我的約定麼?”
天華淡淡道,“自是記得。”
想了想,又添道,“你想我做什麼?”
把臉擡起,依舊是**不羈慣了的風流相,輕佻地掀掀眼皮上下打量一番,漫不經心地開口,“我看靈君總是這一身死板的衣服,不若換個樣子吧。”
這要求簡直低到了地府,天華心甚滿意,問他,“你想要我變做什麼?”
思索片刻,桃花眼裡璀璀璨璨的,“飛禽走獸,污了靈君的身份;佳人美婦,靈君必定不肯;我也不難爲靈君,白白淨淨的算命先生正適合。”
彎了彎眼睛,補充道,“扮,就要扮得像一點。”
閃爍的眼神,笑意深深。眼前這個人,站也笑,坐也笑,走也笑,說也笑,久而久之,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開心不開心。就像他的局,布得太深,每一句話現在聽起來都像是帶著別有深意。
天華唸了個法訣,烏帽白衫,清雅絕倫。左手持把紙扇輕輕搖擺,臉上也輕輕笑著,“公子,可要算個卦?”
對方擡腳近前,騰出左手搭在他拿扇子的手上,肌膚想貼,溫熱的氣息撲鼻而來,“你看小爺的運勢如何?”
天華垂眼,翻過對方的手掌託在手心裡細細地看:武將的手多是不好看的,他更是,疤痕累累把手上重要的紋線截了個遍。右手的食指劃過他的感情線,停在一處深重的島紋上,慢悠悠地道,“我看你運勢好得很,若得放且放,今後必是大順。”
南靈收回手,笑了笑,道,“可惜我這塊是個心結,想不開,放不下。”
“爲什麼?”天華問他,剛出口的聲音卻又極快地淹沒在一片敲門聲裡。
“衆神之王”的名號自然不是平白無故蓋上去的,縱然愛風月愛遊跡,大事之上卻總能在第一時間採取救急措施,雷厲風行。
開門,凌霄寶殿的小仙與殿門口站崗的兩位天將一前兩後站在門口。小仙畢恭畢敬地半躬了下身子,一板一眼道,“真君,玉帝有請。”
南靈挑挑眉,意料之中的表情,翹著嘴角道,“呵,好快的速度。”又轉過頭,嬉皮笑臉地說,“各位仙家,看來今日這會是聚不成了,改日我再賠罪。”
“喂別走,那老兒找真君何事?”青龍欲扯住南靈的胳膊,剎那之間,門口一直未做聲的兩位天將齊刷刷地亮出戰刀,兵刃相接攔住青龍伸出去的手。
“這是何意?”青龍怒道。
凌霄殿的小仙尷尬地賠笑,“玉帝的指令,小仙們也琢磨不透。還請上仙體諒。”
“他們也是聽命辦事,你何必爲難他們?”青華帝君在後面叫住還要吵鬧的青龍。脾氣火熱的神龍,對不喜歡的人扭臉就走對喜歡的人糾纏不休,一遇到自己在乎的事就臉紅脖子粗。也正是這份真性情,在仙人魔三界都頗吃得開。
南靈感激地笑了笑,對青龍道,“神君,我欠你一頓酒,來日方長,再續不遲。”
說完,眼睛又似有似無地朝天華的方向看去。
白衣飄飄,遺世獨立。
那人是神。
“走吧。”南靈笑笑,抱著他那個心愛的木閘子跟在凌霄寶殿的小仙身後一同離去,再後面的兩位天將並排走著,把他擋得連個背影都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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