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靈真君留給天華的正是他在天牢裡那個死抱著都不肯撒手的木匣子。紫微帝君從櫃子把它拿出來的時候,眼睛一直不肯離開那顆琉璃珠,直至天華叫了他一聲名字,他才緩緩地收回了手,視線卻轉到了裱在牆上的那幅字帖。
都說字如其人,也許真是這樣。天華只是單單看著面前這幅毫無欣賞可言的狂亂書法,就恍惚能穿透紙張看到白紙那一頭的烽火姑娘蹙英眉咬著筆尖的模樣。彼時,白紙團堆滿了桌角、墨跡沾到石榴裙上都能重裁做新衣,也不見她落筆,直直等到帳外號角再度吹響,方纔在這張白紙上一蹴而就落下自己狂亂無章的字跡:
仁者不仁。
字字潦草,又字字有力。
“多謝。”天華收斂眉眼,手懷抱著木匣走出門口,手扶著門框的剎那忽而聞得一股花香,追尋著走過去只看到倚著牆角開了一株桃樹,周圍芳草鮮美,全無積雪現象。
剛纔還站在屋裡的神仙不知何時站到了桃花樹下, “我成仙早有上萬個年頭了,天生蒼生於我眼裡始終都是一個模樣,不管我是不是喜歡,也不管他是不是害過我,對則賞,錯則罰,就算天下人有一天一擁而上找我對峙,我也問心無愧。然而這一次我卻負了兩個人,一個是她,喜歡我的那個她,還有一個則是我,喜歡她的那個我。”
不自覺又去看他,適才發覺此時站在他眼前原來也不過是個傷心人而已。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天華甩下一包桃花種子大步離去。
天華山的山腳有寥寥幾處人家,此時當值正午時分,挨家挨戶的門口都能聞到陣陣飯香。其間有一戶農家,門前圍了一圈木柵欄,門裡個頭矮矮的小男孩拿著裝滿米糠的鐵盆“咕咕”叫著逗弄木棚裡的家禽。不久,又從屋內走出一個農婦,布衣布羣穿在她身上依舊光彩照人,天華隔著木欄,看她駕輕就熟坐在院裡的板凳上淘米、洗菜。
農婦擡手擦額頭的瞬間,正好與天華打個照面,站起身,隔著柵欄驚訝地叫他的名號,“靈君?”
天華微微笑道,“路過,就來看看你。”
梅花一聽也笑笑打開木門上的門拴道,“那就進來吃頓飯再走吧。”
梅花的那位農夫想是聽到了院裡的動靜,從屋裡走出來,身上還掛著藍布圍裙,“梅花,是誰來了麼?”
點點頭,輕聲應道,“是我師父。”
梅花下凡已有數來日,按凡間的黃曆算,便是數來個年頭。仙子終究是仙子,哪怕日日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也始終無法掩蓋她的美麗,舉手投足都是一如往昔的優雅。只不過,凡間的美人是有遲暮一說的,回頭的瞬間,天華在她的髮髻裡看到了銀白色。
偏僻的村落許少有人來,與梅花相關的,更是少之又少。許久之前,梅花剛來的那段時間裡,不乏有人猜測,來歷不明的美人乃是山上一隻狐貍精所化。
農夫卻對於美人的身份從來都不曾有一句過問,可能有過猜疑,但心裡想想也就過去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從未聽過她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情,反倒是見她不少次爲隔壁那對兒老夫婦看病抓藥。
難得有一次她的舊識前來,心裡只剩得爲她歡喜。
農夫很快地又重入廚房張羅起飯菜,天華隨著梅花進了屋,看她端著收拾好的米菜進了廚房,再之後從裡面拿出幾雙碗筷,擦桌、上菜、哄小孩子吃飯,凡間農婦的生活讓她學得八九不離十。喜滋滋地自廚房裡又端出一鍋粥,面色有些不好,“我總是幹不好做飯這件事,這鍋粥熬了幾遍都不對味兒。”
天華端起碗喝了一口,有些糊,終於忍不住地開口問她,“你後悔麼?”
梅花皺著眉盯著碗裡的糊疙瘩,不著好氣道,“後悔什麼?”
天華盯著她的眼睛看。
梅花不甘示弱地回看過去,“後悔什麼?後悔我放著好好的仙子身份不要跑這鄉下做村姑農婦?還是後悔我不能再長生不老?不,如果您指的是這些,那麼我一點都不。”
她別過臉,眼睛望著窗外,挺著胸脯輕笑道,“您看,這裡出門就是天華山,眼下已快入冬,再過幾天就要下雪了,到時候山上全都早覆蓋上一層白雪,天地渾然一色。如果你運氣夠好,還能有幾隻小鹿跑來過冬,想吃吃想養養。冷了有人給你加衣,無趣了他們會逗我歡笑。而天庭,那裡有什麼呢?縱使你與天地齊壽,縱使你權勢滔天,像紫微帝君那樣的人物到頭來還不是眼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去送死,與之相比,我過得不能更舒服,我喜歡他,他喜歡我,然後相愛到白頭。”
伸手往自己碗裡添了幾勺粥,隨意的樣子好像是在談家常便飯,“月老前兩天來過了,天庭的事兒我也有所耳聞。什麼仁者不仁,什麼大愛無私,我不懂,我就是最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
猛地又放下碗,氣呼呼地走進廚房,“不行,我得重做一鍋。”
最終,那鍋菜粥還是讓農夫自己端了出來,色香味都佔了個十足。天華趁盛粥的時候仔仔細細瞧了他一遍,天庭男仙多樣,要纔有一堆,論貌排一溜,相貌淳樸的農夫只會讓天下人都爲梅花嘆一句可惜。可是就是這麼個放在田地裡也不起眼的人內裡卻是溫柔得很,眼睛裡的真心一眼就能看出來。
農夫端了一杯溫水放在桌邊,慢慢地坐下,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放哪,天華微微一笑道,“梅花自小性子烈強,成親這麼大的事兒還是之後回了趟孃家告訴我們的。她家在當地也算個大戶,家教森嚴,你們這樁婚事她父母自是不肯……”話到此,他又輕輕一瞥梅花道,“不過她執意如此,生米也煮成熟飯,又能奈何?所以今日我來一是向你們道喜,還有一件事就是希望你們往後無論你們過得如何艱難都不要叨擾他們,當然他們也不會爲難你們半分。”
天華突然停頓一下,轉過身,還沒等農夫看清手裡就出現了個布袋,緩緩解開袋上的絲帶,只見看起來空空如也的布袋子裡面卻裝著一個木盒子。來不及驚訝,農夫就覺眼前光芒一閃,入眼即是金燦燦的元寶。
盒子猛地一震,金光瞬間消散,農夫大掌蓋住盒頂,幾近發怒,“這是何意?”
天華微笑不語。
農夫怒道,“她是個人,爲什麼不能有自己的感情?如果你們不認我們,那好,我們不登門就是,但這錢我們不要!”
“幹嘛不要?”梅花忽然在身側張口。
“你……”
梅花杏目一瞪,“好好的金子進門來哪有不收的理。在那個地方,我連自己的感情都不能有,那我活著又有何用?索性還不如離開,更不用留戀。”
扭頭,接過盒子,乾脆利落地對天華道,“那好,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一頓飯,吃到天色將晚。天華放下筷子,站起身道,“話已帶到,那我也就走了,還請兩位今後保重。”
屋外青山連綿不絕,山頂有一片巨大的雲彩鋪天蓋地般籠罩下來,餘暉躲在雲後斜斜地照進萬千青山的山壑裡,乍眼望去,一亮一暗之間把整座天華山都分割成十來座密密疏疏的山落,自然的鬼斧神工在此時清晰可見。
剛走到大門,梅花就突然從屋裡追了出來,“靈君。”見他回頭,又趕忙小跑了幾步,像來時一樣隔著圍欄輕聲說道,“謝謝。”
“你成親爲師一直沒來,今天這箱金子就當我和真君給你的嫁妝了,我聽說凡間用錢的地方太多,你好好留著吧。至於村裡那些傳聞,就算你不介意,爲師也不肯看自己的徒弟讓人說成了妖精。況且我早就想見識見識這個拐走我心高氣傲徒弟的男人……他對你是真心。”
天庭衆小仙曾議論紛紛,天庭男仙個個英勇俊俏,爲何梅花仙子一個都看不上眼,若說她喜歡過田園野鶴的生活,那麼活在深山老林裡的翩翩公子也不在少數。莫非是有超脫凡人的法力?有不服氣的小仙偷偷跑下凡去看,小小的村落那人不是最帥,不是最闊綽,也不是最有才學,挑水劈柴都是實打實的手工。究竟有什麼好呢?最後的最後,那位小仙只帶回八個字的評價——諱莫如深,深不可測。
他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今天見到了那位在天庭裡傳得神乎其神的本尊,才終於悟出一點緣由。
梅花打小吃飯就愛喝水,王母和他幾次板正都改不過來。凡人不像神仙擁有法力,不論是一杯熱水抑或冷水都無法讓它眨眼間變成溫水,趕著飯點而來的溫水想是先前已經掐好了時辰。
那人對於梅花,可能給的不是最好,卻是最爲及時,比如飯時的一杯溫水,比如在寒雪天裡送來的一件棉衣。
雪中送炭向來都比錦上添花更會給人溫柔。而溫柔,它無堅不摧,世間最強硬的心牆在它面前也不過是形同虛設。
是的,連他曾經自認爲是老鐵樹的一顆心也在風雨天裡因爲一個溫柔的擁抱而開了花。
天華看著梅花身後的屋門口兩個一大一小的人影,微笑道,“回去吧,他們等著呢。”
轉頭離去的時候,梅花又突然開口,“我總覺得遇到喜歡的便要趕緊喜歡,不能等太久,世事難料,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呢?”
天華這次沒有再停步,彷彿倉皇逃竄般急匆匆地向山上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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