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勾結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然而今夜卻比往日還要星光寥寥。天華回到天華宮就躺在庭院外的搖椅上,守門的小仙適時端上一杯茶水,不經意擡頭往天上望去,嘀咕道,“這南靈真君一走,天上的星星也沒多少看頭了。”
天華動作緩慢地掀開茶蓋,幾粒紅色的枸杞漂浮在茶水上,墨藍的夜色也一併收入茶中,瞬間染成漆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茶水,不自覺就低聲應道,“這滿天之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亮的星星了。”
小仙忽然捂嘴偷樂,“說來真是巧,能包攬他家風景的也只有咱們天華宮了。我之前去別山做客,這星星啊,不是偏左就是偏右,總不如咱家的角度好。”
天華聽聞勾嘴一笑,金光大道屋夜夜燈火通明,放在天庭它是指路明燈,放在凡間它就是天上一顆連著一顆的閃閃發亮小星星。天華宮坐落於它的正下方,往日,只要坐在這搖椅之上仰頭就能看它庭院裡的燈火一眨一眨,星光落在茶水裡,波光點點。
恍惚又記起那日那人在天庭裡把身後管房的小仙繞得暈頭轉向,才彷彿恩赦一般指著頭頂這間直對天華山的宅院狂笑道,“氣衝雲霄,就是這間了!”
彼時,他就站在他身側,把他直笑得迸出淚花的眼角看得個清清楚楚。
守門的小仙手提著茶壺站在一邊自顧自地繼續嘆道,“怎麼他就不想當神仙呢,白白可惜了一身好運氣。”
天華撂下杯子,悠悠然地站起身,走到天華宮匾額下的一片陰影裡搖頭嗤笑,“他幾時運氣好過?”
當年,卜卦攤前就見他著一身好衣裝,綢緞的料子,縫金絲的布鞋,細膩名貴的玉佩,頭頂一鍋菜湯澆下來,俱都成了討乞的模樣,偏偏嘴角還要冷冰冰地翹起,強裝一副淡定安然。
自小就是性格頑固的小孩子,長大了也不見他有半分妥協。
走到哪都是死死攥著一顆琉璃珠,躬著身虛心求教,“閣下,您知道如何讓石珠開花麼?”,身前身後俱都是指指點點的白眼,淘氣的孩子用石頭砸在他的後背上,笑嘻嘻地說道,“傻子,你後背開花了!”
再後來,大江南北都知道名震江湖的李老爺的兒子有點傻。
到死,都不肯撒手,鄰家的小少爺給他下葬的時候,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都掰不開他手裡那個明晃晃的大珠子,最後只能連他帶它一起扔進了棺材裡,低罵一句,“傻老頭子。”
也就在那一年,地府的冥王過生日,天華受邀其中。走過奈何橋,他見橋上整整齊齊地站了一排的鬼魂,慈眉善目的孟婆老太端著個大托盤,一杯杯地把瓷碗遞到每個人的面前,“渴了吧,喝一碗,什麼都忘了。”
隊伍最前面的是個小姑娘,二十一二的年紀,生得花容月貌,這裡沒人知道她叫什麼,沒人知道她家在何方,更沒人知道她緣何而死。似乎是想起了前塵往事,只見她眼淚滴答滴答全落進湯裡。孟婆老太體貼地遞上一帕手絹,柔聲勸道,“小姑娘,快喝吧。”
她怔怔接過,繼而擡起頭遲疑問道,“我還能再見到他麼?”
老太慈愛地把碗送到她嘴邊,“以後的事兒誰說得清啊,不過到那時就算見到了你也肯定不記得了。”
“也好”,她又輕輕笑起來,“我對他那麼不好,不記得也好。”猛地把眼一閉,咕噥一口喝了個乾淨,再睜眼時眼裡一片清明。
所謂記憶,就是封藏了一個人所有刻骨銘心的經歷。可能好,可能壞,可能歡喜,可能悲痛,所有你能回想起來的都成了不可再現的過去,最終成爲生命中彌足珍貴的一點。彷彿心中一直有個小人在黑暗裡摸索行走,每拐一處就在心裡點上一盞長明燈,走到最後,燈火已經鋪成了一條小路,所有的繞轉停頓歷歷盡現。這條路,有人剛走十幾天,有人已走了十幾年,到頭來,多多少少都要被一碗無色無味的孟婆湯傾數澆熄,想想,就好不甘。
站在她後面的是個老頭子,嚇得杯子一抖,慼慼然道,“我還有個人沒見著,可不可以不喝?”說著,還從兜裡掏出兩片金燦燦的金葉子。
旁邊引路的牛頭說,“總有那麼幾個看不開的,但凡來了地府,管你是富家老爺還是千金小姐,都不能由著性子來。”
手一揮,就要派身後兩個鬼差前往,天華忽然伸手攔住,“青龍神君過會兒就要來了,他最近武俠小說看多了,打架打得正上癮,我們還是快走爲好。”
牛頭悻悻地收了手,天華回頭又看,橋上的老頭子低頭正對著手裡一顆七彩斑斕的琉璃珠笑得開懷。
道教講四大皆空,其實這些許多年前的事情,成仙的人是不應該再憶起的,只是今天已開了源頭,就好比開了壇的美酒,哪有不喝的道理。
那之後,他聽說那個老頭子最終還是投了胎,等著的那個人,終究是沒有來。
告訴他消息的牛頭說道,“站在橋頭站了五年,我們總不能一直由著他站吧,強灌著就讓他把孟婆湯喝下去了,送上了輪迴道。那個人,指不定早在先前就投胎了呢。”
“這次他投的哪?”
牛頭嘿嘿一笑,“說來真是巧,他選的還是跟他上一輩子一個地兒。”
天華再見豆丁時,是在一個小門戶的屋外。他這世充當了一個窮孩子的角色,父母也不是前世的父母,做著白菜土豆的小本生意,雙方精打細算,算來算去賠了夫人又折兵。
前世的黴運彷彿還在他身上經久不去,屋子裡砸鍋摔碗的聲響連街對面的小鋪都能聽見。鼻青臉腫的他偷偷從門內溜了出來,站在大街上,頭高高往天上擡,翹著嘴角,一臉倔強。
不知何時小鎮裡又來了個算命先生。你問明天天氣怎麼樣,他說好便是萬里晴天他說壞就是狂風暴雨他說一般般就是風微涼雨滴答;你問姻緣怎麼樣,他說旺便是桃花不斷卻難得有緣人,他說難便是情路坎坷終得一心人,他說剛剛好就是情無怨愛相守。寡言少語的人,多是叫人深信不疑。
兩父母投其所好,拿著一顆亮晃晃的琉璃珠來到他的攤前,搓著雙手焦急地問道,“大師,您看我們財路如何?”
算命先生勾勾脣,似笑非笑道,“好也成,壞也成。”
兩夫婦聽聞不解,又問,“可是有什麼寓意?”
算命先生一指樹下死死看向這裡的小男孩,“家和萬事興。”
兩夫婦頓悟,取回琉璃珠。
算命先生的話當真是靈驗,回到家的兩夫婦相濡以沫相待以禮,再吵起架也是不慍不火的態度,聽起來就好像再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又過了幾年,小小的城鎮裡有人開了個大大的酒樓,相中他家的土豆,就此掰著銅幣花的苦日子一去不復返。
那一世的豆丁,慈父祥母,過得太太平平。叫人稍許遺憾的就是他未曾娶妻,無兒無女,伴他入棺的只是一顆斑斕的琉璃珠。
世間的事情於他彷彿就是不停的循環往復。第三世他是窮困潦倒的書生,第四世他是仕途不順的父母官,第五世他是碌碌無爲的小公子。週週轉轉五百年的光陰歲月,相同的地點,當初種下的槐樹苗都長成了參天古樹,樹上槐花開開落落間不知見證了多少王朝的更換。也只有他,奈何橋頭,六道輪迴,嘴一翹又回到了原地。
巧合得連鬼差都起了懷疑,“他是不是刻意的?”
天華微微地勾了勾嘴。
人活一世,人世百年。百年之後,親密的,難捨的,不能的,哭哭啼啼間一起聚到了奈何橋,奈何橋下彼岸花紅遍了忘川水,熱騰騰的孟婆湯暖到了心腸,衆多翩翩的過去,俱留在了前世。
有緣他年再見,相逢一笑,只作路人。
山盟海誓轉世就成爲往事如煙,最後還記得這些云云絮絮的,也只有他們這幫老不死的神仙們。筆下的史冊寫滿了形形□□關乎人世的記憶,而留給人世的記憶,卻始終是廟堂之上那一幅被香爐薰得春光滿面的畫像。
這世間多的是滄海桑田,能留在原地的東西委實是屈指可數。
適時他才明白,人生最大的甜蜜不過是知道有個人始終都在惦念你。
開花的老鐵樹,讓世事都變得順利了許多。藏在樹下的五百兩白銀,茶館裡談天說地的達官貴人,亂世中攻無不克的戰績……罕見的好運頃刻間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了頭,到最後,有人幾百年都修不得的神仙也叫他輕輕巧巧地佔了個名額。
“啪嗒。”
隨著金鑰匙轉開抽屜上的鎖眼,朵朵白色的小花好似漫天繁星映入眼底,白花底下的璀璨有些像那人的眼睛。
仙女湖上山花與綠水相映在眼中,青山裡的微風呼呼地傳進耳朵,小魚兒圍著扁舟甩起尾巴直打轉,那人手掌拍上他的肩膀,如漆的眼睛睜得亮晶晶,“嘿,我問你,這船是在天上飛還是水裡劃。”
青龍神君坐在他的旁邊,輕笑一句,“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然後,便是“撲通”的落水聲。
他伸臂去拉,兩手相觸之時,只見那人把桃花眼彎成了拱橋,“你好,在下南靈真君,這屆新到的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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