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自由?”顧登恆眼中透出淒涼, “天底下沒有自由的。做什麼都沒有自由。人存在世, 必被約束。”
方拭非說:“我知道。不被律例約束, 也會被人心約束。不過縱然如此, 還有各自能做的事。”
顧登恆見她眼神堅毅,並不需要自己開導(dǎo), 更不需要自己勸誡, 便知多說無用。
“我一直都沒問過你。”顧登恆嘴脣張合,“你恨我嗎?”
方拭非搖頭。
顧登恆:“杜陵呢?”
方拭非:“師父他不怪您。”
“他只是嘴上不說而已。他不說話,你根本猜不到他在想什麼。那老匹夫……”顧登恆又問,“那你父親呢?”
方拭非:“我雖不知他會怎樣想, 可我覺得他不會怪您。”
顧登恆點頭:“是,他不怪我,他已經(jīng)去了這麼多年如何怪我?放不下的一直是我自己。朕逃不過啊。你如今幫著他們瞞朕,究竟是想要朕安心,還是想要朕死不瞑目?”
方拭非說:“如果方拭非只是方拭非,江南大旱的時候,已經(jīng)餓死了。告發(fā)官員貪腐的時候,就在江南道被攔截了。即便到了京城, 顧侍郎不會那樣幫我,御史公也不會那樣幫我,我或許現(xiàn)在就關(guān)在大理寺或刑部, 已經(jīng)就地正法。我不是沒機(jī)會可以過得好,也不是不知道他們想聽什麼樣的話,只是有些事情, 不樂意去妥協(xié)。”
顧登恆壓下上身,與她視線平齊:“那朕認(rèn)真問你一次,你想要什麼?”
方拭非思忖片刻,認(rèn)真道:“我想去邊關(guān)。”
“你想要兵權(quán)嗎?”顧登恆說,“上郡有二十萬士兵,還有許多百姓。那些百姓半戍邊半務(wù)農(nóng),可以算半個官兵。可關(guān)城附近有二十多個小國,皆是驍勇善戰(zhàn)之輩。每回缺糧缺鹽,就會帶著部族攻打掠奪。”
“兵權(quán)交給林將軍就好了,行軍打仗是他的長項,我就不去搶他的事做。”方拭非說,“我想去重開商道。”
顧登恆與她說了許久,隨後換御史公等幾人進(jìn)去。
方拭非與數(shù)人錯身而過,去後門安靜的地方呆一會兒。
顧澤長就坐在門檻上,孤寂的背影縮在餘暉中,投下一道矮短的身影。
方拭非坐到了他旁邊。
二人從先前變故之後,第一次並坐著談?wù)劇?
從她坐下後,顧澤長顯然有些不自在,脊背僵硬,迫使自己擡起頭,卻故意不去看她。
顧澤長幾番欲言,始終斟酌不出,最後挫敗低頭。
方拭非觀他表現(xiàn),笑了下,問道:“你怎麼不進(jìn)去?或許有要事與你有關(guān)。”
顧澤長搖頭:“忽然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
方拭非問:“你想做皇帝嗎?”
顧澤長被她的直白嚇得嗆了口口水,猛烈咳嗽。
他剛想說你怎可如此大逆不道,轉(zhuǎn)念想到方拭非跟自己不一樣,不必小心翼翼,也沒有所謂的大逆不道。
天道偏愛他啊。
方拭非又開口說:“我是在認(rèn)真問的。你想好了嗎?”
顧澤長聲音悶悶道:“以前我不想,因爲(wèi)我覺得做皇帝太沒意思。我與幾位兄長關(guān)係都不好,唯一能說上幾句話的,是四哥。唯一會真心關(guān)懷我的,是琰哥。他們二人都對皇位沒有興趣,且敬而遠(yuǎn)之。我又看見三哥爲(wèi)了皇位汲汲營營,面目醜陋,叫我即畏懼又討厭。”
“四哥說,皇權(quán)禁錮父親,也讓父親禁錮他,他討厭被禁錮,可卻連京城都出不了。”顧澤長苦笑道,“可我從未想過皇位好或不好,那位置離我太遠(yuǎn),無論怎樣都輪不到我的。”
方拭非問:“那現(xiàn)在呢?”
“父親不關(guān)心我們,即便是皇子也會受人欺負(fù)。我們幾人小的時候,就在百官怒其不爭的眼神中長大。”顧澤長捏住拇指處的肌肉,“我就想,莫非真是如此?可後來,忽的有人告訴我,不一樣了。三哥死了,曾經(jīng)我不敢奢望的東西,清楚地落到我眼前。我爲(wèi)此慚愧,卻又禁不住地竊喜。我就想叫他們知道,我不是那麼沒用。我想叫父親也會有離不開我的時候。我想要認(rèn)同。”
顧澤長語氣慘淡道:“於你而言,這或許很可笑,可於我而言,卻很重要。我都想好了,結(jié)果到頭來還是我自作多情。”
方拭非啞口無言。
“琰哥說,讓我讓讓你。我最近兩天就一直在想,他想叫我讓你什麼?我想要的你都有,人人都關(guān)心你,喜歡你。不過是隨口才提起我。連我自己也喜歡你。”顧澤長眸中淚光閃動說,“你們是不是都不相信我說的話?可我從沒在你們面前說過謊呀。我不會害你的。”
他擡起手,用袖口粗糙地擦了把臉。
方拭非說:“我相信現(xiàn)在的你。”
“嗯!”顧澤長,“裴玨先前來遊說我。說你蠱惑陛下,有意皇位,而陛下如今神志不清,難以識人,做出的決議不可相信。若當(dāng)真如此,請我做好準(zhǔn)備,一致對外。現(xiàn)在宮中禁軍大半在他手上,你自己小心。”
方拭非:“我知道。”
二人說到這裡,被人打斷。
“殿下。”內(nèi)侍小聲說,“陛下請您進(jìn)去。”
顧澤長頷首,深吸一口氣,說道:“我去了。”
方拭非:“嗯。”
方拭非不知顧登恆又跟他們在商討什麼,反正幾人議事還算利落。不到一個時辰就出來了。
御史公神情疲憊,朝她頷首。顧澤長緊跟其後,同樣是兩手空空。
方拭非正想問,裡頭顧登恆又在喊她。稍做招呼,轉(zhuǎn)身進(jìn)去。
顧登恆指著牀前兩張黃帛布。
“朕給你的東西,你不要再拒絕。”顧登恆說,“朕比你明白,世事比你想得艱難。你就當(dāng)是安我這位老人的心吧。”
方拭非兩手接過,並未打開,只鄭重收好,點頭道:“是。”
顧登恆繼續(xù)道:“既然事已至此,朕與中書令等人說好了,在朕去世之前,儲君之位人選先不外傳。朕駕崩之後,你去宣讀。若林家軍早來了,你不用擔(dān)心朕,先跟他們?nèi)グ伞H舨恍宜麄冞€沒來,一定要讓你留在殿內(nèi),護(hù)你安全。屆時朝中凡對你動刀者,藉機(jī)殺之,萬不可留。”
顧登恆頓了下,繼續(xù)道:“這個他們已經(jīng)答應(yīng)朕了,不需要你去做。”
方拭非點頭。
“你替朕想想,還有錯漏沒有?”顧登恆敲著自己腦袋,很是憂愁道:“朕這腦子是記不清楚了,就怕那些老匹夫故意不提醒朕,屆時挑著哪裡陰奉陽違。”
方拭非:“考慮的很妥當(dāng)。”
顧登恆:“哦,林家軍你也不必?fù)?dān)心。朕已經(jīng)寫了,若他們真闖入京城,朕赦免他們。”
方拭非:“謝陛下。”
他喃喃低語問道:“還有嗎?”
方拭非說:“沒有了罷。”
方拭非扶他躺下。
顧登恆說:“你明日早點叫朕起來,朕再去跟他們聊聊,說不定還有什麼重要的事就想起來了。”
方拭非:“明白了。”
或許是放下了心事,顧登恆終於睏倦了。先前提著的一根線,也乍然崩斷。
閉上眼睛之後,連日期盼的與畏懼的,都在他意識中浮現(xiàn)。
他先是想著一覺醒來,林家軍已經(jīng)兵臨城下。他不放心,親自與人託孤,目送方拭非離開,像目送著成年的孩子離開。
又看見有人故意將士兵攔在某處城外,方拭非染血躺倒在地,奸臣在一旁大肆歡笑的場景。
他情緒一直在悲喜之間劇烈交加,痛苦的時候想尖叫出聲,身體卻一絲都無法動彈,還看見自己飄離了自己的身體。
直至思緒越發(fā)飄遠(yuǎn)。
到後面有如浮光掠影,分辨不清自己在想什麼。
方拭非在一旁磨墨,忽得停住手中硯臺。
她側(cè)耳聽了一陣,發(fā)現(xiàn)屋內(nèi)安靜得可怕。
顧登恆因爲(wèi)鼻塞而時常發(fā)出的小聲呼嚕不見了。
她走到牀邊,探向顧登恆的肩膀。
“陛下?”
手指觸向?qū)Ψ降谋窍ⅰ?
內(nèi)侍小步跑進(jìn)來,臨近牀前退開兩步,看著擋住視線的幃帳,喚道:“公子?”
方拭非身形頓在原地,似乎未聽見他的聲音。
內(nèi)侍又叫了聲:“公子?”
方拭非終於動了。擡手將被子拉得高一些,擋住顧登恆的肩膀。
對方眉毛緊緊皺著,好似睡夢中也在苦苦煎熬。與往常並無不同。
可現(xiàn)在他可以舒服地睡著了。
方拭非看了會兒,回過身,用極低的聲音道:“陛下駕崩了。”
“陛下?”內(nèi)侍雙膝跪下,對著牀頭磕頭,然後忍著哭腔出去通報。
喪鐘敲響,宮中內(nèi)外白燈籠點亮,掛到各處殿前。
屋外傳來聲聲的痛哭,一羣人扶持著朝殿內(nèi)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