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都是你的錯麼?什麼時候你都不會怪我麼?我讓你重傷, 逼得你失去感覺,害你身敗名裂,不能馳騁沙場, 屈居小小皇宮, 這些也都是你的錯麼……”
“……你這是凍傻了?說什麼胡話?”
“你就該怪我, 恨我, 怨我, 生我的氣,不理我……”
凌雁遲將人推開,一抹他眼下的淚痕, 又探了探他的額頭,正經道:“宮裡那看太醫手藝不錯, 我近日身體恢復的不錯, 我瞧你這模樣也該給他瞧瞧了。”
“我現在很難受, 只求你能罵罵我,把我罵醒, 罵痛快。”
凌雁遲嘆了口氣,這人怎麼就這麼執拗呢?
“你這又是在哪找來的牛角尖削尖了腦袋往裡鑽?人說憶苦思甜,你怎麼只知道憶苦呢……我們好不容易纔走到今天,可不是爲了曬這些陳年老疙瘩的,就這麼一會的時間, 我原本是想你開開心心的抱我的, 可一來你就鼻涕眼淚糊了我一身……”
他語氣無奈隱隱還有些嫌棄, 陳韞玉卻無知無覺, 保持著那個姿勢喃喃道:“沒有痛覺是什麼樣的……”
“……挺好, 起碼重傷時不疼。”
“……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往後不管受什麼傷,不管是開心還是沮喪, 都要和我說,好不好?比起不能體會你的痛苦,我更害怕被擯除在你的生活之外……”
聽到這裡凌雁遲彷彿聽見自己的心開門的聲音,“吱呀”一聲,滿是灰塵的房間裡進去一個人,一抹陽光就在他頭上。
“好。”
二人相攜回去時是一前一後,凌雁遲擋在他前面,而陳韞玉低著頭。
凌雁遲心裡明鏡似的,這人是在拿他當遮羞布擋箭牌呢,那眼眶紅的說是被沙迷了眼怕是沒人會信,進屋時不巧,該在的都在,凌雁遲便率先朝衆人一笑,風度翩翩道:“啊……都在的,那我來的巧了。”
很快王衛就撲向他,握著他的胳膊上下打量他,語無倫次道:“太好了!太好了!凌將軍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嗯……聽韞玉說你還活著……我也很開心,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王衛揮揮手,滿不在乎道:“現在還說這個做什麼!我王衛活過來了就是命大,老天爺收不回去的!倒是馬事友那廝我沒能親手手刃有些遺憾!”
凌雁遲語氣淡淡:“敗軍之將何足掛齒,現在讓他活著纔是最大的生不如死,就莫要管他了。”
“說起來付雲翊被我們抓住了。”
“嗯?”他扭頭看了看陳韞玉。
“看什麼看,我現在就想殺了他!”
“……你要殺就殺怎麼突然兇起來了?”凌雁遲有些好笑。
陳韞玉頓時擡頭,瞪著他道:“笑什麼笑,你們倆師承一脈,就連無恥都是一個樣,我不殺他難道還讓他活著?”
哦,這是吃醋了。
凌雁遲頓時低頭一笑,扶著他的肩膀說道:“把他交給我處理好嗎,我保證明天你就見不到他了。”
不知道爲什麼,屋裡剩下幾人的臉色都有些不自然,這二人明明未說什麼甜言蜜語,可行動間透露出的親暱卻騙不了人,讓他們詫異的是,平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新帝就像變了個人,突然就蠻不講理起來,而凌雁遲待人接物皆是和風細雨,三言兩語就將他炸起的毛撫平了,這兩人一動一靜,竟是出奇的般配。
察覺到這些若有若無的打量,陳韞玉才一臉彆扭地說道:“都散了,我這又不是集市……”
凌雁遲也笑道:“大戰當前,是得提高警惕,待班師回朝大夥再齊聚個痛快。”
“行!凌將軍,我們等著你!”
“嘿嘿!還有我們,那王胖子還惦記著還你雞腿呢!”
“好說好說,讓他把褲腰帶緊緊,我可是會讓他連本帶利的還的,指不定他就傾家蕩產了。”
“好嘞!”
最後屋裡還剩蔣風,他正猶豫著到底該不該出去,誰知下一刻陳韞玉的眼刀子就甩過來了,罵道:“你還在這裡幹什麼!想讓我也罵罵你麼!”
這是頭一次蔣風捱罵,且原因不明,他都懵了,就見凌雁遲衝他使了使眼色,他就兔子一樣跑了出去。
陳韞玉隔著營帳衝外頭吼道:“沒事別來煩我們!”
凌雁遲掰過他的臉道:“好啦好啦,來笑一個~”說著就將陳韞玉的嘴角往上提了提。
“噗嗤……”陳韞玉還沒笑他自己就先破了功,“我發現你這樣還怪可愛,哈哈哈!”
陳韞玉一把拍掉他的手轉身道:“笑什麼笑!再笑當心我治你的罪!”
“嗯?”凌雁遲一把掛在他身上,手摟著他的脖子低聲道,“哎呀,不知皇上想治我什麼罪呢?”
下一刻陳韞玉突然轉身,咬了他脖子一口。
凌雁遲被他撞的一個趔趄,忙扶著他的肩膀說道:“哎呦,你別是屬狗的吧,怎麼動不動就咬呢~”
“……我想你。”安靜了一會,他的聲音弱下來。
“嗯……我也想你。”
“我想睡你。”
“……皇上好雅興,只是這天還沒黑呢。”
“我等不及了,我要連夜行軍!”
凌雁遲嘆了口氣,一手摟著他一手解自己腰帶邊說:“那你可得溫柔一點……”
“……我,我沒想在上。”
凌雁遲手裡的動作一停,逼他看著自己,說道:“怎麼,擔心我啊,我現在沒事啦,你那幾個太醫肚裡是有二兩貨的,現在我挺好,真的,沒騙你,再說了,總不能總是我佔你便宜吧~”
“我現在就想疼一點,這樣才能感覺到你,才能確認你是真的。”
他把頭又拱在了他懷裡,沒由來的凌雁遲像是觸到了一點柔情,摸了摸他的背說道:“我還是叫你世子吧,就好像還在王府,還在你的屋內,說起來,那裡真的是我這麼多年以來唯一一個能安穩入睡的地方。”
陳韞玉的親了親他,半晌放開,只說了一個“好”字。
落地的是微涼的衣衫,相抵的是交握的手指,二人情正濃時外頭卻下起了雨,外頭雪虐風饕,狂風裹著雨滴聲急促,不遠處有士兵小跑著通報什麼的聲音,而陳韞玉恍然如夢。
他沒有食言,儘管雨勢未停,可他們還是上路了,爲鼓舞士氣,他騎馬行在最前,凌雁遲和蔣風在他身側,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二人帶著連王衛那三萬兵馬在內的十多萬人馬長驅直入,銳不可當,朝著涼京方向入侵,陳韞玉態度柔軟又堅定,對百姓,儘量不擾,對士兵,頑抗者殺。
直到抵達涼京,陳韞玉纔將這主將位置讓予凌雁遲,城門前,二人於馬上眼神相觸,雖不言卻心意相通。
“去吧,我等著你凱旋。”
凌雁遲帶著陳軍抵達宮門前時有些恍然,上一次,也是在這裡,寧帝曾爲他賜酒送行,他心懷慶幸,去救他的心上人,而現在,他卻將自己的劍尖對著故國,無怨無悔,所謂世事難料,大抵如此了。
天空依舊在飄雪,整個皇宮看不見琉璃青瓦,只餘滿目的白,飛鴻殿內寧帝束手而立,面色平靜,見他帶著一羣人手持兵刃也只是問他:“翊兒呢?”
“我把他放了……事已至此,陛下還有什麼想說的麼?”
“……多謝雁遲,那孤也沒有什麼牽掛了。”
“……我能問一句爲什麼麼?”
寧帝神色淡淡:“哪有那麼多爲什麼,她們都死了,只有你身上還留著些影子,孤困著你,自然也不需要理由。”
“她們……是誰?”
“你娘……她還有個胞姐,叫贏珠,只是早年鍾家落魄,賣了一個孩子,養大後被送到宮內……”
聞言凌雁遲瞪大眼有些詫異,“所以?”
“孤這些年在這深宮裡沒什麼念想,除了這家國百姓外也就裝了個人,可是她不願跟著我,說要落葉歸根,就這麼回了大陳,這一去就太久了,從此孤再沒見過她……第一次見你娘是十幾年前,我以爲是她回來了,仔細看才知道不是……後來輾轉打聽到她去了大陳皇宮,緊接著就傳來她殞命的消息……原本你娘還在時孤還有個念想,想不到就連她也去了,自此孤心裡就再也沒有人了……直到再次見到你,你其實並不像你娘,你的脾氣秉性最像贏珠。”
“所以陛下想方設法、恩威並重,爲困住我不計代價,實際上只是爲了一個影子?”
“非要做麼說的話,那就是吧,我知道朝中一直有些流言蜚語,盛傳你是孤的兒子……孤也未曾辯駁,有時候,孤倒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閉了閉眼,凌雁遲覺得難以接受,原來長久以來令他壓抑困惑、痛苦不堪的,其實只是一個海市蜃樓般的虛影。半晌他終於點頭:“那麼我知道了……看在陛下護我周全的份上,我可以答應陛下一個要求。”
寧帝溫溫和和的笑了,舒展的面容輕鬆又自在,靈魂彷彿已經飛出了偌大皇宮,他衝他淡淡道:“孤就不要住皇陵了,那裡沒有孤的牽掛,你把我的骨灰帶到大陳吧,哪怕生不同衾,死不同穴,至少也在同一片土地上。”
“其實我也可以留你一命,如果陛下不是皇帝的話。”凌雁遲面容平靜。
“嗯,孤知道的,你比孤想象的聰明,正如你其實很早就知道‘香骨’一樣,那個白玉瓶還在吧,把他摔碎,夾層裡的方子,寫的就是解藥。”
“……既然如此深愛,當初又何必放手。”
“你不懂……至今爲止,孤也也曾後悔過,束縛不是愛,我願意看著她高飛……”
凌雁遲打斷他,認真道:“陛下你錯了,愛不是放手,是同她一道。”
寧帝訝然,下一刻凌雁遲手起刀落。
宮殿內突然寂靜,血液落地時一切塵埃落定。
等著將士們尋完寶物,凌雁遲點了一把火,將這百年大夏付之一炬,熊熊的火光燒的不止是冰冷宮殿,還有他噩夢般的過往,從今往後,他的夢裡再不是黑影沉沉。
李斯啊……我終於給你報仇啦,將士們,你們都看到了吧……
揹著火光,凌雁遲頭也不回,迎著晨曦,一個人就在盡頭。
“雁遲,我們回家。”
“嗯,回家。”
他們回了遼王府,端禮門還是那個門,就連守門的人他都認識,可出門這一遭,外頭就已經變了天,聽著侍衛口中陌生的稱呼,他才知道原來早前自己臨門不入是有原因的……
他在擔心:他爹會不會怪他,陳念又會不會怕他,王府中人,會不會視他爲一個狼子野心居心叵測之人?
他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