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大陳與大夏邊境大小摩擦未斷，前年深秋時鬧了把大的，兩國百姓均死傷數(shù)百，遂大陳皇帝便派昭毅將軍周士謀指揮討伐，遼東守鎮(zhèn)軍官孫敏爲(wèi)右副將，遼王世子陳韞玉爲(wèi)左副將，大夏應(yīng)戰(zhàn)。

在半月前的一場激戰(zhàn)中，周士謀不慎被俘，孫敏也死在夏軍手上，折損將士數(shù)萬人，只餘身爲(wèi)左副將軍的陳韞玉，而援兵遲遲不見，卻先等來了聖旨，要求陳韞玉當(dāng)下派出使者議和，勢必將周將軍救出，條件悉數(shù)由他們提，割地除外。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大夏竟然不要任何東西，只提五年交好，這點著實奇怪，要知道周老將軍爲(wèi)大陳征戰(zhàn)三十餘載，說是他撐起大陳半邊山河都不爲(wèi)過，讓他活著，無異於放虎歸山林，大夏難道不怕五年以後大陳捲土重來麼？

他面上陰晴不定，底下士兵跪的膝蓋都疼了，忍不住偷瞄了他一眼，問道：“將軍，周老將軍……還回得來嗎？”

陳韞玉看了他一眼，又垂下頭，低低的說：“回的來，自然是回得來的。”現(xiàn)在相當(dāng)於是不費一兵一卒就將周將軍救回來，總歸是件好事，只是他這心裡總是有些不安，這世上從來沒有白吃的午餐。

約摸一炷香過周士謀就回來了，一身布衣，衣裳整潔，就是人有些消瘦，精神也有些萎靡。

隨即陳韞玉簡單的設(shè)宴招待了一衆(zhòng)將士，燭影搖晃，外頭一片歡聲笑語，這場仗打了快兩年，終於完了，可以回家看看老婆孩子了能不開心麼？暖帳內(nèi)陳韞玉執(zhí)杯，在周將軍下首而坐，聽著外頭歡騰卻一臉沉默，這杯酒遲遲沒有吞進(jìn)腹內(nèi)，同他一樣的還有周老將軍，看著陳韞玉他沉沉嘆了口氣。

幾杯酒入腹，周士謀一張滿是褶子的臉上也泛起紅意，他這才沉沉地說道：“世子，你不該救我。”

陳韞玉將酒一口吞下，有些辣，他搖了搖頭：“皇命難違。再說於公於私，我都沒有不救的理由。公，將軍是國之棟樑，失了將軍如同大陳自斷一臂，大陳根基不穩(wěn)，不多時還需要仰仗將軍；私，將軍待我向來親厚，兩年軍營生活，將軍更是待我如親子，親自教導(dǎo)我行兵打仗，沒有將軍就沒有現(xiàn)在陳韞玉。”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將軍就該死在沙場，我一把年紀(jì)難道還會怕嗎？你當(dāng)時就該一鼓作氣直接向南百里直入敵營，攻他個措手不及！何必——”他有些激動，握杯的手在抖。

“老師——”陳韞玉打斷他，“不是這樣……我們的援軍並沒有到……除了議和救人，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們打不起了。”他的聲音很輕。

周士謀楞了下，半天才癡癡道：“那些說好的糧草都沒有嗎？”也許是酒喝多了，他整個人都有些頹然。

原來不是他不想打，是有人不想他再打。

陳韞玉沒有說話，又喝了幾口酒，停簪問道：“對方謀士您見到了嗎？”

周士謀搖了搖頭，陳韞玉有些失望。

兩年來，夏軍每次出兵都十分詭譎，走的都是“你打我就跑，你回去時我再打你”這種刁鑽路子，好不容易有次陣仗稍大，夏軍都跑到他們城下吆喝了，兵臨城下，陳韞玉自然以爲(wèi)對面是抱著決一死戰(zhàn)的心思，誰知這邊出兵的命令才下，夏軍突然又跑了，搞的一衆(zhòng)將士都二丈和尚，可這送上門的肉能不吃麼？

自然是追了，周士謀還特意交代了句“勿過十里”，顯然是怕對方有詐，結(jié)果還沒到十里，路邊突然衝出兩波人，這些人一身的土，頭上還有沒摘乾淨(jìng)的草，顯然在此埋伏已久……此戰(zhàn)結(jié)果顯而易見，他們的隊伍被生生的從中間截成兩半，夏軍蟄伏已久，動作迅捷，從周圍包抄，前頭的猛然反撲，前後夾擊，將那衝的飛快的幾千陳軍悉數(shù)剿滅……

陳韞玉當(dāng)時血都涼了，有個問題他至今都沒想通，這些夏軍到底是什麼時候埋伏、又是怎麼埋伏在那的，幾千人，竟然能在他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埋伏在他們的城門口，這個畫面不管想起多少次陳韞玉都會覺得毛骨悚然。

由於夏軍行軍路子詭異，不像一般武將的果決，所以周老將軍和他一致斷定，夏軍的營帳裡有位異常神秘的謀士，聰明且無恥，可兵不厭詐，久而久之，他對這人簡直都有些執(zhí)念了。

就見周士謀從懷裡掏出一本手札，接著又道：“他們沒有謀士，一切主意都是他們這位將軍的意思，他將我擄回去也未曾對我冷語奚落，反而就跟沒我這個人似的，這些日子我都沒見著他，直到第五天他的手下才拿著一本手札交給我，說是爲(wèi)了和我交流戰(zhàn)術(shù)，我自然什麼都沒有和他們說，可卻也被這人的軍事才能所折服，你且看看。”

陳韞玉連忙拿到手中翻了翻，紙張尤還散著墨香，書的主人看上去心情不錯，還把當(dāng)時的天氣風(fēng)向都標(biāo)上了，上頭還有大段的文字來寫行軍速度，時間以及攻打方式等等，儼然就是打仗這段期間的日記，重點是這人的字寫的還不錯，這個不錯不是指的其中一種，是每一種，可能這位老兄在寫字之前還得佔一卦才行，花樣繁多，他不好取捨，小小一本手札上竟有五六種字體，可不管是楷書、隸書、顏體還是狂草，均是筆鋒遒勁，十分有風(fēng)骨。

一時間他心緒複雜，沉吟道：“這場仗，看上去我們推了他們百里，實際上，是我們輸了，沒有糧草是爲(wèi)一，此人，是爲(wèi)二。”

周士謀點頭，深以爲(wèi)然道：“我老啦，未來的大陳，還是要靠你們。世子文韜武略，樣樣拔尖，未來定可與之比肩。”

陳韞玉搖頭，將此話揭過不提，壓下週士謀舉杯的手慎重道：“老師，這裡有一番話，原本不想講出來污了您的耳朵，可斟酌半晌，我不得不提，原本勝敗乃兵家常事，可近年來朝堂上黨爭日益尖化，我擔(dān)心您此次回朝會有人會拿議和的事做文章……老師，您懂我的意思嗎？”他看著周士謀的眼睛，裡面映著深深的擔(dān)憂。

周士謀爽朗一笑，深知他是關(guān)切自己，拍著他的肩膀豁然道：“老朽謝世子關(guān)懷，水至清則無魚，這個道理老朽還是懂的，相信聖上心裡有桿秤，此事就不要再提啦。倒是小友內(nèi)心通透，老朽自愧不如。”

陳韞玉只覺心裡有些堵，心裡的擔(dān)憂遲遲下不去，可週老將軍卻有股神秘的自信，他只得扯了扯嘴皮衝他一笑。

第二天周老將軍就啓程了，軍旗颯颯，隊伍整裝待發(fā)，陳韞玉騎馬隨行在周士謀身側(cè)又些不捨，六百多個日夜，周老將軍深夜藉著燭火爲(wèi)他講解兩方局勢的畫面還歷歷在目，轉(zhuǎn)眼就到了話別的時刻。

周士謀一拉繮繩，拍了怕他肩膀，扭頭笑著說道：“回去吧，世子，周某此生沒有別的願望，只希望能在世子新婚之時討一杯喜酒。”

陳韞玉眼眶微熱，一拱手溫聲道：“雖然現(xiàn)在八字都沒一撇，可這薄酒就爲(wèi)您先備著了，到時候可不要嫌我遼東山高水遠(yuǎn)不肯過來。”

他又拍了拍陳韞玉的肩膀，說了聲後會有期就一揚馬鞭走了，陳韞玉騎著馬在路邊一直望著塵土消失纔回去，到營帳時天都黑了，許是仗打完了一衆(zhòng)人等都十分鬆懈，圍著火堆，紛紛露著膀子在一起閒聊。

“這大夏的主將跟個女人似的，還成天蒙著面！”

“誰說不是呢！打仗這麼久一不知他姓名，二不知他長相，還有，他那身盔甲也不是我們這種重甲，薄薄一層，就跟女人穿的金絲甲類似……”

“哈哈，難怪被我們推了百里，怕不是真的是個女人在指揮！”

“不止是女人，還是縮頭烏龜，名姓都不敢露！”

陳韞玉心情正差，這會聽到這些閒言碎語更是窩火煩躁，他將繮繩扔給身後侍從走到火堆邊，不耐道：“就算是個女人也能殺了我們的副將孫敏，敗給一個女人你們很光榮？”

“陳將軍！”衆(zhòng)士兵見他回來紛紛起身，背挺的老直。

“管好你們的嘴，當(dāng)心禍從口出。”說完他就直直走到自己營帳前，一撩布簾就進(jìn)去了。

屋裡有人。這是他第一個想法，因爲(wèi)裡頭充斥著一股很淡的藥味。他手握配劍，不動聲色朝前走了幾步，單薄的屏風(fēng)後，他的塌上赫然躺著個人，黛藍(lán)衣角搭在牀邊，地上還有幾枚散落的褐色藥丸。

他走到塌邊一看，這個人竟然是睜著眼的，抽劍去鞘，一瞬間凌雁遲頸邊就出現(xiàn)一道雪亮的劍尖，陳韞玉神色警惕的瞪著他：“你是誰？”

“唉……”他嘆了口氣，說道，“你的士兵講話的聲音實在太大，我睡覺都不安穩(wěn)，莫非你們都是用口舌打仗的麼？”

陳韞玉被他不痛不癢紮了一下，恨不得把外頭幾個大嘴巴抽死，劍尖微微用力，又重複一遍：“說，你是誰，爲(wèi)什麼在我的帳內(nèi)，有何企圖？”

凌雁遲的脖子瞬間見了血。

“誒！誒！英雄好好說話，不要動手！”他忙驚著大叫起來，小心翼翼的用兩隻將劍尖移開兩尺，抱怨道，“天色已晚，我不過是想找個乾淨(jìng)的地方睡覺，卻死活找不到，到處都是柳樹，飛絮滿天，這不是折磨我麼！”

“這裡是軍營，你看不出來？”陳韞玉將劍鋒挪了挪，架到他右邊脖子。

凌雁遲索性不管，放鬆靠在牀頭，懶懶的說：“軍營和乾淨(jìng)的地方有什麼衝突麼？還是說將軍在說自己治下不嚴(yán)，不講衛(wèi)生？”

他的眉毛跳了跳，這個人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憤怒道：“不要和我耍嘴皮子！說，來此地意欲何爲(wèi)！”

“你想聽真話？”

陳韞玉握劍的動了動。

凌雁遲人往裡挪了挪，自動遠(yuǎn)離劍尖，探頭藉著外頭微弱的亮光打量他：“我聽說這裡有位英俊將軍，想來看看！”

遼王世子陳韞玉，貌似潘安如玉，行如瓊樹臨風(fēng)這話他還是聽過的，按照帳外聽來的，這人應(yīng)該就是這位世子，嘖嘖，他挑的屋子挺準(zhǔn)。

“哦，是麼？”陳韞玉冷笑一聲，“所以見著瞭然後呢？”

“然後？沒有然後啦，我又沒有斷袖之癖，能有什麼然後，我的志向是賞遍世間所有美好之物！我看看就走！”他神色間一副憧憬模樣。

說的煞有其事，不就是遊山玩水麼。

陳韞玉冷著臉道：“我覺得剩下的景你可能看不成了。”他平生第一厭惡的就是有人拿他的容貌說事，身體髮膚，均受之父母，這樣就好像自己的爹孃被人評頭論足一樣。他甩袖揮劍，看樣子是想讓凌雁遲血濺當(dāng)場。

凌雁遲這下繃不住了，他還想多蹦噠幾天吶！心猛的一跳，想跑卻動作一頓，熟悉的窒息感撲面而來，就連胳膊擦到劍尖都沒注意，直接彎腰倒在牀上猛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