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 陳韞玉打了一場沒有硝煙的仗,帶著一身血跡和勝利的消息回去,在一羣歡呼聲裡和李密之靜靜對望, 李密之臉色幾變不發一言, 最終妥協, 朝著懷來行兵, 城池已被奪回, 城樓上依舊守衛森嚴,只是現在已經換成了他們自己的人。
京城連日裡都在下雨,將一衆銀杏樹洗成光凸凸的樣子, 陳軍大捷的消息就在這陣陣秋風裡抵達皇宮,景帝龍顏大悅, 當衆就封陳韞玉爲威武大將軍, 與京中賜府邸一座, 玉石白銀不計其數,而陳韞玉通通拒絕, 只要北吳公主,景帝大笑過後欣然應允,只說他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宅邸卻還是硬生生塞給他了。
當晚這北吳公主就被送入了將軍府,只是這身份卻變了, 從未來世子妃變成了嶄新晉階下囚, 侍衛將她送來時陳韞玉正在書房畫畫, 燭火幽微, 她不由朝桌上撇了眼, 瞧著人的面容已經畫好,正在描衣裳, 是一抹黛色。
施暮雪還未說話,陳韞玉就淡淡開口道:“只要你老實,我就能保你活下去。”
“你這是何意?”施暮雪防備的看著他。
提筆蹙眉,這一筆久久未落,他想不出這一月過去這人又瘦了沒有。
“事到如今我難道還怕死麼?”她又說了句。
“知道北吳爲什麼會突然出兵麼?”
想了想,他決心給這人畫胖一點,起碼能安慰自己。
這話像一記驚雷,死死的砸在她的心上,她愕然道,“你是何意?難不成……難不成這一切是你在背後搞鬼?”她狠狠瞪他,抓起案上的硯臺就扔過去。
陳韞玉側身躲過,忽而眉頭一皺,“髒了……”
“什麼?”她有些楞。
“畫髒了……”
她循聲望去,雪白宣紙上畫著一位歪頭淺笑的男人,手中正握著一把摺扇半展,只是現在一抹墨跡卻落在了他微翹的嘴角。
一瞬間施暮雪像是觸到了一點柔情,彆扭道:“你剛纔說的……是何意?”
“公主想報仇麼?”
這個人不是還曾打趣他說他是花神的麼?不如就在他這嘴邊畫一朵梅花好了,說起來還未曾和他一起賞過梅花,只希望來年還有這個機會。
北吳公主玲瓏心竅,頓時通明,皺眉道:“是不是你做了什麼?我父皇在送我和親時還滿心焦慮,嘆民生凋敝,怎會貿然出兵……定是你暗中做了,你……遼王世子,不滿朝廷已久,不管是你孃的死還是這次婚事……說到底,這朝中的主戰派……只有你!”說道最後她言語篤定,幾乎信了自己。
陳韞玉不爲所動,臉上的沉穩彷彿畫上去似的,沒有半點裂縫,淡然道:“那和國泰民安相比呢?”
“……仇是百姓的仇,是辱我尊嚴的仇,自然要報,可若百姓真能安泰,丟掉我這尊嚴又有何妨!陳韞玉你不要和我顧左右而言他,就說這生事的是不是你?”她已然失去理智,詰問道。
直到這時宣紙的一角上赫然出現梅樹的一角,有零星幾朵梅花在枯瘦枝頭悄然綻放,那一朵就落在了這人嘴邊。
“是我,可我不會告訴你我要做什麼,只一句話,若想活著回到北吳,就在府里老實待著,把自己活成一個死人,否則我不介意讓你成爲我手底下的第一縷亡魂。”
至此畫已落成,他終於擡頭看她,眼神平淡漠然,與方纔落筆成畫時的溫柔判若兩人,而施暮雪終於領會到了他話外的意思——只要她安分,不僅能回去,北吳還能恢復和平。
“我如何能夠信你?”
陳韞玉輕笑一聲,道:“你們兄妹倆果真是一個性子。”
“你見過我皇兄。”她語氣錯愕,自此心中所想終於被證實。
陳韞玉卻沒有應她,帶著畫徑直出了門,微微墨香擦過鼻尖,她不小心瞥見了畫尾落筆。
“思君不見,恐憂減顏。”
用情至此,他也是一個溫柔的人吧,那麼她能信他麼?突然她自嘲的笑了,說起來,是她別無選擇……
第二日一大清早,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就到了將軍府,陳韞玉低頭一笑就讓人去後院將施暮雪請了出來。
這是兩位身份天差地別的堂兄弟的頭一次單獨會面,在他心目中這位二皇子一向寡言,想不到此次竟會爲了一個女人找到他府上,“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句話,他原封不動的送給這位二皇子。
“想不到臣弟如此之趣,我還未開口你就將我心中所想請了出來。”陳玄璁淡淡地說道,僅僅嘴角微翹。
陳韞玉微微錯愕,而後拍著頭道:“是臣弟思慮不周了,皇兄乃是將軍府頭位賓客,臣弟府上又無女眷,實恐怠慢皇兄,迫不得已纔將公主請出來招待,不曾想竟是讓皇兄想岔,臣弟在這裡告罪了。”
陳玄璁的臉色頓時變了,望著正在斟茶倒水的公主一臉怒容。
“世子這是何意,堂堂北吳公主豈容你當下人使喚?”
陳韞玉訝然道:“整個北吳都是我大陳的手下敗將,區區公主,倒茶侍奉又怎麼了,服侍二皇子我還擔心她身份不夠呢。”
“暮雪,只要你說一句話,我就帶你走!”他定定的望著施暮雪,眼神堅定。
而公主從頭到尾都低著頭,充耳不聞,最後二皇子只得氣急而歸。
直到再也聽不到腳步聲施暮雪才擡起頭來,不贊成道:“你這是何意,惹怒他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陳韞玉啜了口茶,滿不在乎道:“沒什麼好處,就是看他吃癟我開心。”
“……”萬萬想不到他是這個反應,施暮雪氣的一拂袖就走了。
往後幾天府裡的信鴿明顯變多,都是太子一黨給他寄的信,二皇子因爲暮雪的事和他鬧掰,現在只能看著太子的人和他接洽,氣的嘴都歪了,便慫恿李密之從暮雪這裡下手,可無論他想方設法給她送去多少話語,都是石沉大海。
“他想幹什麼,難不成還想要這皇位不成!”陳玄璁望著倚在塌上瞇眼小憩的端貴妃一臉不耐。
“皇兒,說了多少次了,莫要急躁,你心裡越是著急就越著了敵人的道,就愈發看不清真相。”
“母妃,兒臣不能不急啊,暮雪她,她怎麼就變了呢?”他隱隱有些急色。
“不過是個女人,你父皇不是說會再給你挑幾個世家女兒麼……”
“可兒臣咽不下這口氣!”
“璁兒啊……你何時才能真正長大,有時母妃都想離你幾天,好叫你沒有倚仗能像個大人一樣思考,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這個道理,你莫非不懂麼?現下太子已然是個廢物,最後這個位置定然會落在你手裡,這個時候,多一位盟友就多一份勝算,你現在要做的不是打壓報復於他,而且要拉攏他……聽說這位遼東世子是個不好女色的,你儘管往他府你送幾位男人……成大事者胸襟自然廣闊,才能裝得下這廣袤山河。”
一番話說的他醍醐灌頂,他頓時朝端貴妃行了一禮,恭敬道:“母妃教訓的是,兒臣記住了,就先告退了。”
“嗯……夜裡涼,就莫要胡混了,早些歇著吧。”
於是次日十位模樣青澀、容色雌雄莫辨的少年就被帶到了陳韞玉府上,他有些好笑的看著這些有些膽怯的孩子,有幾個他甚至還瞧出了凌雁遲的影子……當真是下足了功夫,只是他正想正主想的厲害,不曾想還真有人給他送冒牌貨,氣得他一股腦將人全關在了後院,眼不見爲淨。
而遠在遼東的凌雁遲這個月只幹了一件事,虎符他保住了不說,竟還把邊境剩餘的五位藩王拉攏了過來,巧舌如簧如他,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事情的結果就是五封整整齊齊的信件就摞在了老王爺的案桌上。
“雁遲啊……你這,你這,沒殺人放火吧?”老王爺擔憂的望著他。
“王爺放心,早前他們擔心世子會與北吳聯姻,對我們還多有忌憚,現姻緣不復存在,且太子病危的消息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皇上已經有多日未曾上朝,宮內勢力大多落入了二皇子手中,李密之手握重兵正蠢蠢欲動,他們也正惶然,唯恐宮中突變會被人藉口發難收回兵權,早就想謀求合作了……”
“可這說到底是與虎謀皮,我還是擔心他們會背後放箭啊……”老王爺焦心不減,眉心溝壑深深。
這次凌雁遲沉默了很久,才道:“王爺,就連您也不知道韞玉的想法,對嗎?”
“想法,什麼想法?”起初老王爺還有些茫然,漸漸的,他的眼神就清明起來,“你是說,他……”
“我不確定……只是一種感覺,我總覺得,他是忍不住了……”
這時陳韞玉臨走前的一番話就出現在了他腦中:“爹,您還不明白嗎?我不僅僅想活著,我還想活的痛快,若是娘還活著,您會捨得讓她受委屈嗎?”
所以他是那個時候就已經下定決心了?
兒啊……你這是在玩命啊……
“那……雁遲,你是決定和他一起麼?”
凌雁遲搖了搖頭,揪心道:“我對他要做的事情並無想法,也不在乎他是世子還是平民,我只擔心他的安危,可除了帶兵,我沒有別的辦法。”
“你們……你們這……唉……”這兩人一個在朝堂巧佈陣,一個在後方聚雄兵,陰差陽錯間卻形成了個相互守望的局面,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可除了擔憂之外,老王爺心裡更是悵然,因爲那些所有他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他的兒子都替他做了,可幾百年來,這成王敗寇的事情誰又能說的清楚呢……
老王爺上前兩步,拍著他的肩膀說道:“你心思通透,又聰慧無比,想必有些話我不說你也懂,韞玉對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清楚若是沒有這次和親之事他會忍多久,只想不管發生何事你都要相信他。”
凌雁遲一哽:“……王爺放心,我……知道的。”
這是一條充滿荊棘與血的道路,這條路不管成功與否,都孤獨無比,如果你都不站在他身後,那他又該如何正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