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東昇西落, 時間催著人走,三日時間仿似三個時辰,等這烏黑的天一亮, 凌雁遲就要帶兵出征了。
這夜二人均無睡意, 凌雁遲閉眼摟著人摩挲著他的後背, 陳韞玉則垂眼望著手, 隨口道:“你怪我麼?”
“敢情你憋了半宿就只想到這麼一句?”
“……大夏, 總歸是你的故國。”
“世子我發現你這個人矛盾極了,你又擔心我想你狡詐,又要把事情做絕, 莫非你竟不知開弓沒有回頭箭麼?既已走到這步,就乾脆硬著頭皮走下去, 無需後悔, 無需猶豫, 更無需自我譴責……而且,我以爲你懂我的……”
“我以爲, 一個地方,縱使它有千般不好,可如果它名叫家鄉的話,那也會有所不同,再次見到也會心有觸動, 就此夷爲平地豈不是連帶著將你的回憶也打碎了麼?”
凌雁遲思考半晌, 於黑夜中長嘆一聲, 道:“世子只怕是分不清回憶和噩夢啊……美好的東西記住了, 那叫回憶, 不好的東西記住了,那是噩夢, 你讓我打碎的不過是一面我不忍直視的鏡子,又何需束手束腳庸人自擾?”
“嗯……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睡吧,成日裡胡思亂想,我看你八成是閒的。”
“等等……”
“等什——”
“嘶啦”一聲,是衣衫碎裂的聲音。
什麼壞毛病,這是當上皇帝有錢了?凌雁遲本想起身叨叨他兩句,卻被他一把推倒,索性悠然躺好笑道:“怎麼,是怕我一去不回想一次撈夠本麼?”
陳韞玉還是不吱聲,開始解自己的衣裳,凌雁遲心神盪漾,拍開他的手:“寬衣解帶這種事還是爲夫來的好。”
“行啊……”
凌雁遲剛擡起的手驀地就放下了,摸著他的臉警覺道:“我怎麼瞧著你有點無事獻殷勤的意思?”
“春宵苦短,你還是少說點吧!”說完他就拿錦被矇住兩人的頭……
天快亮的時候下起小雨,整個京城瀰漫在一片水霧之中,一個人臉覆面具一身戎裝,帶著爲數不多的幾千人馬於宮門下集結,蔣風在他身旁神色糾結,扯著僵繩已經轉悠了幾圈,見這人還望著宮內,便道:“別看了,皇上這個點沒出來定然就不會來了……”
“嗯。”他僅應了一聲就收回目光,擡手一揮,軍隊就浩浩蕩蕩朝著北面出城。
他們的目標是遼東,陳韞玉的意思是,從哪裡開始就在哪裡結束,蔣風手持聖旨也沒什麼疑異,一路上風平浪靜,日子過的倒也快,一行人騎馬行軍連夜趕路,才十來日就接近廣寧了。
這天一行人正在河邊休整,河水清冽,不少士兵都彎腰往河裡掬水喝,一路上凌雁遲沉默寡言,就連蔣風也沒能和他多說幾句,只當他是惦記皇上,這會瞥見他站在河邊不發一言,便衝他道:“皇上說你有喘疾才帶著這面具,現下這裡無花無草,你無需擔憂,且先揭下面具喝點水吧……”
旁邊有士兵聽到這話忙小跑著躲遠,原本他都擡手再解耳後絛帶了,見狀又給繫了回去。蔣風頓時有些尷尬,打了點水裝在壺裡遞給他,說道:“你別介意,他們……他們沒有別的意思。”
這人也不在意,接過水壺拋了兩下,到底沒掀面具,翻身上馬就朝著王府方向去了,蔣風忙招呼衆人跟上,他原本還想拜會一下遼王,結果凌雁遲卻擦著遼王府而過,帶著衆人橫衝直撞,竟去了軍營,虎符一握,號令全軍,不過半天時間,遼東十萬人馬就朝著邊境涌去……
這風風火火的樣子怎麼看上去這麼不穩重呢?
他越是這樣蔣風越慌,他雖沒帶過兵,可好歹曾跟著陳韞玉混過軍營,也知上行下效的重要性,而這人沉默少語,既不曾發號施令也不曾展示軍威,他都有些懷疑這大夏鬼魅的稱號是風颳來的……於是待他們再次上路時蔣風一把扯住他的僵繩說道:“凌公子,有些話我不得不說了,你這樣不發一言在陣前是不行的!”
面前這雙眼的主人淡淡的看著他,半晌挑了挑眉,一扯麪具,一張讓他意想不到的臉就出現在了。
“皇上——”
“微臣該死,多有冒犯,望皇上恕罪!”蔣風心都快跳出來了——皇上怎麼在這?這一跪連帶著身後士兵都跪下,原本有些茫然的也被按著頭跪地。
而陳韞玉臉色淡淡,心裡只有一個想法——終於不用再裝了。
“起來吧,戰場無父子也無君臣,只望諸位能盡心竭力,奮勇殺敵。”他率先扶起蔣風,衝他一笑說,“蔣御史,朕的身後可就交與你了。”
蔣風一哽,拱手道:“微臣……定當竭盡所能,護皇上週全。”
把視線一轉,陳韞玉望著黑壓壓的士兵說道:“對外,我是凌雁遲,對內,我是你們的將軍,我等此行不爲別的,只爲解除後顧之憂,再無外敵煩惱,希望諸位謹記身後家人朋友,都能活著回去!”他言語精煉並不多話,底下士兵卻眼神熠熠,滿臉興奮,他們世子,不對,該說是皇上了,他們皇上回來了!
一眼望去人羣中就有幾個熟面孔,陳韞玉淡淡笑了笑,說道:“餘遠……王衝,肖勇,出列。”
很快壯、胖、瘦三個不同體型的漢子就站到了陣前,餘遠性格直爽心裡沒有那麼多彎彎道道,咧著嘴笑的厲害,王衝內心茫然,還在糾結他們世子怎麼就成了皇上,只有肖勇內心明鏡似的,知道眼前這位已經不是他們能說的上話的主了。
最先開口的是餘遠,勾頭朝陳韞玉身後看了看就問道:“我怎麼有些聽不懂,什麼叫皇上您對內就是凌雁遲,那我們凌兄弟去哪了,他怎麼沒來?”
“嗯,他沒來,他在宮裡。”
“我們說好要一起大展拳腳呢,怎麼現在這機會來了他人卻不在了,凌兄弟也忒不厚道了!”他說著說著就發現有人在扯他袖子,忙嚷嚷道,“嘿!扯我做什麼,我這說的是實話呀!”
肖勇心裡崩潰,只得跪地說道:“我等御前失儀,請皇上責罰!”
陳韞玉擡手道:“無礙,起來說話,既在軍中就莫要拘謹,還像從前一樣就好……”
這時老實人王衝說話了,吶吶道:“說起來還欠凌公子一隻雞腿,我日日裡都想給他留的,可他總不回來,我又管不住嘴,結果最後這雞腿都進了我的肚子。”
陳韞玉終於一笑,說道:“等打了勝仗帶你們回去見他,你再親自還給他。”
餘遠大聲嚷嚷道:“那我可得把我殺的人頭數記著好給他炫耀,我老覺得凌兄弟太瘦了,得刺激刺激他,好叫他知道像我這種體型才最惹姑娘喜歡……”
肖勇又想扯他袖子,不過這次沒輪到他,蔣風在一旁咳嗽一聲,適時打斷道:“皇上,微臣瞧著將士們都休整好了可以上路了吧?”
陳韞玉輕輕點了點頭,臨上馬前對他們三人說道:“好好打,好好活著,等到了京城給你們證婚,早前答應過他的。”說完他就翻身上馬走了,只留三人心潮澎湃,就連肖勇都熱血沸騰。
陳軍此行帶走兵馬十萬,糧草數十石,更有火銃不計其數,只有到了這個時候陳韞玉才體會到些許當皇帝的好——再也沒有人會在後方斷他的糧草了。
跟凌雁遲呆久了陳韞玉也學了幾招出其不意,臨出邊境時搞來大量破爛衣裳,往那士兵臉上一抹,小波小波往大夏裡涌,數日後就有千餘人馬隱在了大夏的秀風鎮,這個世界上比風吹的還快的是謠言,很快遠在涼京的寧帝就聽到了一則消息——凌雁遲迴來了,同他一起的還有五萬兵馬,消息裡並沒有摻雜報仇這類的字眼,可朝中卻人心惶惶,動盪不安,也有不屑一顧者。
馬事友跨立至殿中,單膝跪地道:“啓稟陛下,卑職請命,願前往邊境絞殺叛徒!”
而堂上的寧帝卻鮮少的猶豫了,半晌後才道:“若是可以,不得傷他性命。”
馬事友低頭看不清表情,只是放在身側的手卻捏緊了。
退朝後飛鴻殿內,寧帝坐在御案前有些出神,一本摺子捏在手裡好半天,過了會,太監的通報打斷他的思緒。
“陛下,太子說有要事稟報,正在殿門外侯著呢。”
“嗯?宣他進來吧。”
王會低聲應了聲就出去了,小聲對付雲翊說道:“恕老奴多嘴,陛下看上去有些煩心,太子說話可要多注意幾分。”
付雲翊朝他微微頷首,說道:“多謝公公提點。”
隨後他就進到裡頭叩首道:“兒臣參見父皇。”
“翊兒啊,何事找孤?”
“兒臣此次前來是想替他求個情……能不能放過他?”
“孤……已讓馬事友不得傷他性命。”
付雲翊有些不忍,說道:“父皇說的明明是‘若是可以’……若是不得已呢?馬事友其人父皇心裡清楚,又怎會不知他落馬後的下場,戰場瞬息萬變,若是他就這此被殺,父皇想必也不會多說什麼……說到底,這些年只是父皇在自欺欺人罷了,說起來,兒臣好像從未看懂過您……”
“放肆!”像是被刺了一下,寧帝頓時猛拍案桌,杯盞被震歪,茶水放肆流淌,洇溼幾道摺子。
寧帝向來溫吞,這是第一次,他衝自己的兒子發火。
付雲翊視若罔聞,接著道:“父皇又何需生氣,兒臣可有說錯什麼,將他羽翼折斷的是您,給他溫暖的也是您,可從頭到尾您都沒有想過放他自由……”
“孤知你是在憐惜他,可有些錯,孤犯了一次就不想再犯第二次了。”
“……兒臣不懂,真的不懂。”
“下去吧,此事已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也許從前有,可現在沒了。”
付雲翊神色難解,眉頭微蹙,無奈轉身,待他的足音消失,空蕩的宮殿內才傳出一聲嘆息。
“贏珠,朕這些年,真的做錯了麼……朕不過是想著能多靠近你一點啊……”
有風吹起紗簾一角,萬物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