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員長離開仰光後不久。
一紙措辭強硬的聯合外交照會,便由英、美兩國駐山城的武官,遞交到了國民政府。
其核心內容,只有一個:
要求遠征軍,在完成對日軍殘餘部隊的肅清工作後。
應儘快從明珠城等“英屬領地”撤離。
並配合日不落派出的相關人員,完成治權的交接。
這封看似是最後通牒的外交文件。
在山城方面,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但在仰光的盟軍指揮部裡。
楚雲飛在看到這份電報的抄送件時,只是淡淡地一笑,隨手將其放在了一邊。
因爲。
就在幾個小時前,史迪威將軍剛剛結束了與他的一次“私人會面”。
在那間屬於楚雲飛的私人辦公室裡。
這位性格執拗的美國將軍就此事向他交了底。
“楚,這份通牒,你不用太在意?!?
史迪威一副“我只告訴你一個人”的神秘表情:“這是倫敦那幫老頑固,爲了保住他們那可憐的‘日不落’臉面,硬逼著白宮陪他們演的一齣戲。”
“丘吉爾需要向他的國民和議院,展示一個強硬的姿態?!?
“而我們,也需要安撫一下這位盟友的情緒,畢竟,我們在歐洲戰場,還需要他的配合?!?
“所以。”
史迪威加重了語氣:“這只是一次表明態度的通牒,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後續動作?!?
“更不會,因此影響到我們後續對你們的軍事援助?!?
“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楚雲飛當時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但他心裡清楚,史迪威這番“交底”,其實是一種更加深層次的試探。
在他的記憶裡面。
白宮和國會方面都是主張大規模援華,而美國的陸軍中央卻反對這麼做。
主要的原因有兩點。
第一,國民政府存在與日軍媾和的可能性。
第二,對峙期的消極戰略態度惹得美國方面不滿,進需要維持低數量的援助便可以讓國民政府繼續堅持抗戰,使得美國陸軍中央選擇了一條超高“性價比”的做事風格。
現如今。
因爲“美械”部隊整體表現頗爲亮眼。
美國人,既希望看到他們強大,以制衡日本和蘇聯。
又不希望看到民國太過強大,以至於脫離他們的掌控。
讓他們默認對東南亞的存在“既成事實”。
並用一紙無傷大雅的通牒。
換取其在戰後繼續充當其在亞洲的“合作伙伴”。
這,纔是最符合美國利益的買賣。
有了這個底。
楚雲飛在處理這份“聯合通牒”時,便顯得遊刃有餘。
他對孔祥熙的回覆建議是:
“我遠征軍對盟邦之領土主權,夙來尊重。”
“然明珠城、馬來亞一帶,日軍殘餘勢力及親日分子,盤根錯節,肅清工作,尚需時日?!?
“爲確保該地區之長久和平與穩定,我軍暫緩撤離,實乃不得已之舉?!?
“望盟邦諒察?!?
一個“拖”字訣,將皮球又輕飄飄地踢了回去。
至於這個“時日”,究竟是多久,那就得看後續的“心情”和“需要”了。
……
處理完這件小小的外交風波。
剛返回山城不久的張文白也找到了楚雲飛。
兩人漫步在指揮部外的草坪上,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雲飛?!?
張治中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關於建楚的授勳,委員長臨走前,其實還是有些想法的?!?
他斟酌著詞句:“委員長覺得,你把自己的國光勳章給了他,固然是高風亮節,但從程序上來說,終究有些不合規矩。
而且,青天白日勳章,也已經授予了黃百韜將軍。
如此一來,對廖耀湘這位首功之臣,反而顯得有些賞無可賞了?!?
楚雲飛聞言,停下了腳步。
他知道。
張治中這是在代委員長,試探他的口風,想看看他對榮譽和權力的真實態度。
“文白公,多慮了。”
楚雲飛的語氣誠懇而堅定:“對我輩軍人而言,最高的榮譽,不是掛在胸前的勳章,而是打贏戰爭。”
“我將國光勳章贈予耀湘兄,並非一時衝動,而是因爲,在我心中,他和他麾下的新二十二師,當得起這份榮譽。”
“他們的犧牲,換來了整個戰役的勝利,這份功績,比我這個在後方動動嘴皮子的“總顧問”,要大得多。”
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所以,我以爲,現在我們該考慮的,不是如何再給建楚兄個人更高的榮譽。”
“而是,如何讓所有參與了這場血戰的將士們,都感受到黨國對他們的肯定和關懷。”
張治中饒有興致地問道:“哦?雲飛有何高見?”
楚雲飛的聲音鏗鏘有力:“單說榮譽這方面,絕不能吝嗇!”
“我建議統帥部應立刻下令,對所有參與彬馬那戰役的部隊,進行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規模授勳!”
“凡作戰英勇者,從普通士兵到基層軍官?!?
“尤其是那些已經犧牲的烈士,更要追授榮典,撫卹從優,讓他們的家人,能感受到無上的光榮!”
“我們要讓每一個士兵都知道,他們的每一次衝鋒,每一次犧牲,黨國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其次?!?
楚雲飛加重了語氣,“我們不僅要在軍事上授勳,更要在輿論上,大肆宣揚!”
“要讓全國的報紙、電臺,連篇累牘地報道彬馬那會戰的意義!
要將廖耀湘師長、戴安瀾將軍、黃百韜軍長、虞志行軍長,當然了,我們不要總是聚焦於這些高層指揮官,需要更多的以中下底層官兵的視角去展開?!?
“我們要將所有英雄的事蹟,編成故事,寫成歌曲,讓婦孺皆知,家喻戶曉!”
“我們要告訴全國人民,我們爲什麼而戰,我們又是如何取得了勝利!”
他看著張治中,眼神中燃燒著一種灼熱的信念。
“文白公,您要相信。”
“這場看似規模不過二十萬人的會戰,其意義對於整個遠東戰場而言,毫不遜色於歐洲的斯大林格勒保衛戰,太平洋上正在進行的瓜島爭奪戰?!?
“因爲它,將成爲整個東南亞戰場,乃至整個亞洲戰場,一個無可辯駁的轉折點!”
“它向全世界證明了,我們在獲得了與敵人同等的裝備和後勤之後,完全有能力在正面戰場上,徹底地、乾淨地,全殲日軍的精銳主力!”
“這場勝利,打掉的,不僅僅是泰緬方面軍主力。”
“更是打掉了他們自‘九一八’以來,在我們面前,建立起的所有心理優勢!”
“也打醒了,那些曾經輕視我們、把我們當成棋子的所謂‘盟友’!”
“這一仗,實際上就是證明我們將用我們自己的方式,去贏得屬於我們自己的戰爭和尊重!”
“在東南亞確立存在,僅僅只是第一步而已。”
張治中被楚雲飛這番慷慨激昂的話,深深地感染了。
他彷彿看到了一股強大道不可阻擋的自信心。
正在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身上,噴薄而出。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握住了楚雲飛的手。
“好!說得好!”
“雲飛,你的這些建議,我完全贊同!”
“我馬上就向委員長彙報!”
“你放心,我一定站在你這邊。”
楚雲飛深深的點了點頭:“文白公,你要相信,我們的選擇和決定一定經得起史歷和百姓的考驗!”
送別了心潮澎湃的張治中。
楚雲飛臉上的激昂之色迅速褪去,重新恢復了古井無波的平靜。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桌上,一份剛剛譯好的加密電報,正靜靜地躺在那裡。
電報的擡頭,是“雲公親啓”。
落款,是“銘”。
很顯然,這是他留在中原,負責處理第五戰區整軍後續事宜的心腹孫銘發來的。
楚雲飛端起微涼的茶水抿了一口,展開了電報。
只看了幾行。
他的眉頭,便不易察覺地微微皺了起來。
電報的內容,與東南亞的赫赫戰功相比。
顯得頗爲瑣碎而陰暗,充滿了地方政治的角力與算計。
“雲公:
華北第一機動兵團司令趙承綬,已於三日前,擅自調動麾下騎兵第一軍、騎兵第二軍,共兩支騎兵軍,越過黃河,進入河南境內。
此舉,已公然違反統帥部此前‘僅調動騎兵第二軍入豫剿匪’之命令。職下暗中查訪。
趙承綬此舉,背後恐有閻長官之授意。
其名義爲‘協助剿匪,穩定中原’,實則有向南擴張勢力,搶佔豫西地盤之嫌疑。
目前,騎二軍王奇峰部,已遵鈞座前令,與五戰區第二十二集團軍展開聯合剿匪行動,進展尚順。
然,騎一軍溫懷光部,卻滯留於洛陽周邊,與地方鄉紳接觸頻繁,行跡可疑。
五戰區李長官、孫總司令對此事,態度曖-昧。
未有明確表態。
但據觀察,其麾下部分將領,與趙承綬方面過從甚密。
中原局勢,波譎雲詭。
閻長官此舉,恐非單純軍事調動。
其意在試探山城底線,並藉機攪動五戰區內部派系矛盾,火中取栗。
長此以往。
恐將引發地方與中央之新一輪衝突,於抗戰大局,甚爲不利。
職下人微言輕,懇請雲公早做決斷。
另,鵬程兄傷勢已痊癒,感念鈞座厚愛,不願在後方休養。
已於昨日啓程,不日將抵達仰光,望能繼續追隨鈞座,效犬馬之勞。
職孫銘叩”
楚雲飛將電報緩緩放下,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
“閻長官還真是不安分啊。”
他低聲自語。
趙承綬,那是閻錫山的心腹愛將。
沒有閻錫山的點頭,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公然違抗軍令,帶著兩個騎兵軍跑到別人的地盤上來。
閻老西的算盤,打得噼啪響。
他這是看準了委員長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暹羅和後續的全國反攻計劃上,無暇他顧。
同時,也看準了第五戰區內部川軍、西北軍、中央軍派系林立,矛盾重重,正好可以讓他見縫插針。
此舉,稱得上一箭三雕。
第一,是向山城方面“亮肌肉”,展示他二戰區依然是華北一支不可忽視的強大軍事力量,想徹底把他邊緣化,沒那麼容易。
第二,河南地處中原腹地,是連接華北與華中的戰略要地。
將部隊安插在此,既可以與五戰區的桂系、川軍等地方勢力遙相呼生,形成一個對抗中央的“地方聯盟”,又可以在未來的時局變化中,佔據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騎兵第二軍的軍長王奇峰,算是楚雲飛幫襯下“存在”的將領。
閻錫山派遣趙承綬將之裹挾南下。
算得上是將“陽謀”玩得更是爐火純青。
太原成中央,國語五臺腔,國酒汾陽王,國宴玉米湯。
一把年紀了,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雄心壯志。
楚雲飛拿起筆,在一張新的電報紙上,迅速地寫下了幾行字。
“據報,晉綏軍趙承綬部,違令南調,意圖不明。
中原乃國家腹心,不容有失。
爲免地方誤判,激生事端,建議統帥部即刻申飭閻長官,令其約束所部,速將騎一軍撤回原防區。
剿匪事宜,有王奇峰將軍一部,足矣。
學生雲飛。”
很顯然,這是一封表明態度的電報。
對待這個問題,他楚雲飛旗幟鮮明地站在山城這邊。
反對任何形式的地方割據和軍事投機。
哪怕是閻老西,也不行。
第二封。
那就是要致電二戰區長官司令部了。
華北反攻大捷。
國軍聲威日隆,山城方面的勢力,不可避免地延伸到了華北。
五戰區若是非常順利的整編成功。
那麼對於整個地方系而言,其實都是一種打擊。
閻老西信楚雲飛,可不會信他蔣先生。
卸磨殺驢這種事情。
楚雲飛不擔心。
他們這羣老人可是睡不著覺。
現在,華北的日軍主力遭到重創,龜縮於城市,暫時失去了大規模進攻的能力。
外部壓力一減輕。
閻老西那點“保存實力,擴張地盤”的小算盤。
自然就又開始噼裡啪啦地響起來了。
他的本意也不再是割據一方,無非就是想要藉著手上的實力自保而已。
這其實也算是一種無奈。
畢竟說穿了,楚雲飛遠在暹羅。
華北和暹羅之間隔著可遠不止千里。
遙相呼應可沒有那麼容易。
楚雲飛微微嘆了口氣。
心裡面大致清楚了閻老西其實只是沒有安全感而已。
他拿起筆,很快擬好了一封回電。
發往太原的二戰區長官司令部,直接詢問閻錫山此事。
電文的措辭,極爲客氣,還是以晚輩的口吻。
詢問趙承綬將軍爲何會“超額”南下。
並表示自己遠在暹羅,對中原局勢不甚瞭解。
擔心會因此引起山城方面的“誤會”,希望閻長官能予以“解惑”。
……
太原,二戰區長官司令部。
閻錫山看著楚雲飛發來的電報,捻著他那標誌性的鬍鬚,嘿嘿地笑了起來。
“雲飛在這方面越來越敏銳了?!?
他對身邊的參謀長楚溪春說道:“晴波,你說雲飛會不會向山城方面表態?”
楚溪春面無表情:“閻長官,可這不就是你希望的嗎?”
閻老西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接著說道:“人雖然在幾千裡外,但這眼睛,可一直盯著家裡呢?!?
“這下,我們該如何回覆?”
楚溪春略顯擔憂的補充道:“趙長官畢竟是違反了軍令,山城方面已經幾次來電質詢了。”
“怕什麼?”
閻錫山不以爲意地擺了擺手:“質詢,就讓他們質詢去?!?
“我們不理他,老蔣難道還敢派兵來打我們不成?”
一邊說著,閻老西更是拿起了筆。
親自草擬了給楚雲飛的回電。
內容更是滴水不漏。
充滿了“長輩”對“晚輩”的關懷和“坦誠”。
“中原匪患猖獗,日寇亦有反撲之跡象。”
“爲策應友軍,鞏固華北勝利果實,老夫不得已,才令承綬率部南下,以壯聲勢。”
“實乃一片爲國之心,絕無他意?!?
“部隊僅駐紮於洛陽周邊,協助剿匪,絕不向外拓展一步,更不會干涉五戰區之內政?!?
“待匪患一平,日寇威脅解除,自當揮師北返?!?
“還望吾侄能體諒老夫之苦心,並代爲向委員長轉圜一二?!?
這封回電,可謂是把太極推手玩到了極致。
既承認了“違令”的事實,又把它包裝成了“爲國分憂”的無奈之舉。
同時,又給了楚雲飛一個“代爲轉圜”的面子,將皮球又踢了回去。
意思很明白:我兵已經派出去了,就不會再收回來。
楚溪春僅僅只是掃了一眼,便已經猜到了閻老西的小算盤。
“閻長官,您這是打算將雲飛送進中樞?”
閻老西笑呵呵的,也不解釋:“這山城統帥部這麼長時間還是這麼些老面孔。”
“行軍打仗不能總是這些老頭子指揮,確實應該讓一些年輕一些的將領進入統帥部,這樣纔有朝氣,纔有銳氣?!?
楚溪春嘆了口氣:“可是老長官,此舉很有可能會讓委員長將您視爲眼中釘,肉中刺啊.”
閻老西眉頭微皺,輕嘆一聲:“晴波,日軍敗亡已成定局,我還能有多少的時間留在這個位置上?
作爲長輩,能幫襯一些就幫襯一些,免得下去了,想幫忙也出不上什麼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