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劫這個東西,並不是說四品之後就直接消失了。
恰恰相反,四品只是心魔劫的開端。
從那之後,修行者真正踏上大道,而心魔也將時時窺伺,一旦發生知行不一的事情,就會如幽靈一般浮現,糾纏神識。
哪怕是“得道者”,也是一樣的。
而唯有“真仙”,真正以天地洪爐熔鑄出一顆不壞道心,心中再無煩惱猶疑,自然也不再有心魔。
顧芳塵在思考。
他在想,如果自己沒有插手,此刻的施清光,想要破除心魔劫,從這場美妙至極的幻境當中清醒過來,便只有一個辦法了。
她需要了悟,這是一個虛假的世界,就必須讓自己想起來,自己曾經經歷的一切。
因而,她必須要親手將一切再度摧毀。
換而言之,在這完美無瑕,從來沒有劇變產生的白帝城幻境當中,她要自己來充當那個她記憶裡面的劊子手。
將至親至愛一一殺死,將鳳凰血灑滿江水,將那梧桐樹推倒,將整個白帝城付之一炬……
將這場幻夢徹底撕碎。
她自然就能夠醒來。
顧芳塵低下頭,看到伏在自己膝頭上的小少女帶著嬰兒肥的白皙側臉,天真無邪的睡顏帶著些許酡紅,嬌憨可愛,依稀和後來叫自己“笨師父”的天下第一劍修有點像了。
但和那個一襲青裙的凜然祖師奶,還是差距很大的。
他可以坐視不理,讓施清光自己來破局,看她經歷這一切,或許可以稱得上破繭重生。
可,如果自己可以直接改變一切的起因,又爲什麼不呢?
倘若一切都沒有發生,施清光依舊是白帝城最寵愛的城主千金,以她的天賦和資源,得道,也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這些日子,顧芳塵已經把白帝城都逛了個遍,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
這白帝城中,最珍貴的兩件東西,一是降臨的鳳凰,二是藏於梧桐樹當中的“劍”之道種。
當年李戡若是動手,便只能是衝著這兩樣東西而來。
梧桐既然枯萎,原本鳳凰應當是無法降臨了。
於是李戡就將目光放在了道種上,而後,才發生了那樣的慘劇。
但道種,最後卻被施清光拿走,或許,也保下了她的命。
顧芳塵目光沉凝。
那麼,李戡動手如此迅疾,應該也是因爲,他確定了“劍”之道種在施清光身上。
施清光很可能是白帝城遺孤,所以才直接派了三個“得道者”過來,迫不及待地,想要直接讓施清光死在西南。
讓施清光留在白帝城裡,並不會改變太多她的人生軌跡。
此刻她才九歲,距離幻陣開啓的時候,也只有五年而已,哪怕是有蝴蝶效應,也不會太多。
“不過……這裡面,已經有了一個悖論。”
顧芳塵摸了摸下巴:
“倘若白帝城並沒有泄露座標,未曾被屠城,那麼此刻,施清光也有很大可能,不會到西南發展劍閣,也遇不到張儀,陷入這幻陣當中。”
“所以,只要我利用幻陣【點假成真】成功,那麼後來的一切,都會發生改變。”
“誰給我的幻境,只怕要換人了……”
涉及時空因果,一個細小的舉動,就可能引發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的一系列影響。
這也是顧芳塵不輕易動用這個能力的原因。
他知道這個能力的bug。
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小心謹慎,要是不小心讓時空跟著打結,可不是什麼小問題……萬一宇宙重啓都有可能。
顧芳塵想了想,輕輕地將施清光放到了一邊,而後悄無聲息地原地消失,出現在了白帝城的最高處。
那梧桐樹最高的枝杈上,白袍青年靜靜站著,伸手摸了摸那隻正在優雅沉睡當中的巨大鳳凰。
“撲朔朔……”
鳳凰抖了抖羽翼,睜開眼睛,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愣了愣,然後又重新睡了回去。
似乎認識他一樣,也不怕他做壞事,十分放心的模樣。
這隻鳳凰,也無比衰老了,因而十分虛弱,來到白帝城當中,不止是棲息片刻,恐怕也是要在這裡真正涅槃了。
如它這般的古老靈獸,在“洪爐大世”比比皆是,只是都已經步入了衰老。
因爲隨著修士越來越多,天地間的靈氣正在減少,這些體型龐大的靈獸,原本就不多的數量也急速銳減。
鳳凰、龍……都只剩下了最後一隻。
很快,鳳凰會涅槃,但支撐它再生的靈氣已經不夠,便消散於輪迴當中,而真龍,則會死在龍魂海的區域。
顧芳塵笑著拍了拍它,轉頭俯瞰整個熱鬧的白帝城,欣賞了一會兒那溫馨平常的人間百態,心滿意足了。
整個白帝城,四萬人。
從今天起,活了。
玩家就是來幹這個的!
他可以是十惡不赦的暴徒,也可以是一念蒼生的救世主,一切無非是“我高興”三個字而已。
顧芳塵伸出手,對著面前的整個世界打了個響指。
“啪——”
【點假成真】。
顧芳塵眼前的一切如沙堡坍塌,消散在了黑暗中,那些燈火通明的景象向後急速退縮,最終消失在了某個點內。
一切歸於平靜。
顧芳塵所處的幻陣垮塌了,給他製造的幻覺消散,他自然就離開了幻境之中,也就離開了真正的白帝城。
他所參與的,僅僅只是那個時間點。
而後,他就又回到了原本的那個時間點。
換而言之……他認識祖師奶的時間點,即將從幾個月的師徒生涯,變成了兒時像見了個男鬼一樣的幾面之緣。
顧芳塵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愣了愣,然後恍惚了一下,有點想笑。
原來……
讓祖師奶忘記顧芳塵這個名、這個人的,就是自己啊。
難怪後來的祖師奶,並不認識他!
顧芳塵之前也奇怪過,按理說,哪怕是壓制了修爲和記憶,但祖師奶應該只往後退了一點點,爲何會一點都不記得。
以此刻祖師奶幸福充實的童年,哪裡會記得像是幻覺一樣,鬼鬼祟祟出現在家裡的陌生人?
……
“沙沙……”
梧桐樹葉摩擦的聲音,隨著冰涼夜風,吹拂著少女的臉頰。
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迷迷糊糊甦醒過來,坐起來茫然地看向四周,卻沒有發現自己的“鬼朋友”。
施清光站起來,走到外面疑惑地張望起來。
但除了海清河晏的白帝城之外,她再也找不到這個“鬼朋友”存在的痕跡。
“快看!涅槃了!鳳凰涅槃了!”
下面忽然傳來了驚呼大叫的聲音。
施清光聞言,驀地擡起頭看去,看到了那鳳凰哀鳴一聲,優美的長長脖頸垂落下來,化作片片金色羽毛,飄散在了空中。
在那漫天的金色羽毛落下時,一根金線,從虛空中垂落,落到了施清光的面前。
少女屏息,茫然地伸出手將其接住,金光一閃,化作一柄長劍在她手掌心。她身後傳來了白帝城主驚訝的聲音:
“這是……‘劍’之道種!”
城主走上前來,摸了摸她的頭,欣慰感嘆道:
“清兒,你出生時,這枚道種就出現過一次,如今它終於來到了你身邊,你是天生的劍道種子啊。”
施清光似懂非懂,握住了那把長劍。
……
雖然失去了和祖師奶渡過的一段愉快時光,不過顧芳塵只是覺得有些遺憾而已。
祖師奶追殺他畢竟也是他先搶人家東西在先,後來的“合作”不是也挺愉快的麼。
此刻的施清光,對顧芳塵來說,也僅僅是“聰明徒兒”施清光。
和祖師奶不是一個概念。
他不想看到施清光在被人屠滅滿門的痛苦當中,得到那所謂的成長,因此就隨心而爲,乾脆將那一段幻境變成了現實。
至於施清光原本的仇,還是由他來報吧。
反正李戡這老逼登,他原本就是要殺的,早殺晚殺都是殺……
顧芳塵正這麼想著,忽然聽到了不敢置信的震驚聲音。
“噗!怎麼可能……我的幻陣,這人明明連‘得道者’都不是,怎麼可能那麼快就被破了?!”
顧芳塵回過神來,眼前的那些漆黑結界如潮水褪去,一些記憶則如潮涌浮現出來。
他順著聲音看去,看到了一個揹著棺材的中年男人模樣的修士,遭到了陣法反噬,正在口吐鮮血,臉色蒼白,十分狼狽。
此人,正是“睡天尊”張儀。
顧芳塵沒理他,環顧一圈,發現地方和離開之前大差不差。
那“極樂冥主”面目全非的屍體,正躺在焦黑和猩紅交錯的地上。
而四周,卻多了許多修行者,正在與尹津座下的“極樂地獄”弟子打鬥。
沒有施清光參與的西南“天命”道種之爭,依舊有“得道者”出現。
但只有“極樂冥主”尹津和“睡天尊”張儀。
李桂宿此人,並沒有參與進來。
尹津先得了“天命”道種,但他的陣法暴露,惹了西南修行者衆怒,在張儀的號召之下,一同攻進了陣眼結界,破了這血神獻祭的陣法。
但張儀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也是衝著道種來的。
利用西南修行者將尹津的結界破除,便展開了自身“夢”之道域,要搶奪“天命”道種。
然而,原本他並不在意的,其中兩個“得道者”都不是的小卒子,卻是很快就清醒了過來。
一個是顧芳塵。
而另外一個,便是一道前來的德元子。
“哎呀!呸呸呸!想用初戀來騙老道,哪有那麼容易!”
德元子怒目圓瞪,朝張儀啐了好幾口。
“老道我啊,道心如鐵,早就斬斷塵緣了,豈會被那一點假得不行的幻覺給欺騙!”
顧芳塵挑了挑眉,倒是也很意外。
這德元子老道,明明看起來汲汲營營、滿口謊話,看似極易沉淪在幻境心魔當中,結果居然半點都不受影響。
也不知道他在幻境裡面究竟看到了什麼……但估計並不是什麼所謂初戀。
顧芳塵看了一圈,發現死的死,傷的傷,決賽圈都已經清得差不多了。
便擡起頭,淡淡開口道:
“這道種不是你的。”
張儀擦了擦嘴角的血,表情兇狠猙獰:
“你說不是就不是,你算什麼東西!有本事就來取!”
他伸手一揮,“夢”之大道再現,無數似真亦幻的夢境幻覺從四面八方涌來。
顧芳塵看也不看,直接筆直向他飛去。
所過之處,幻覺盡數消散。
“你、你……”
張儀先是一愣,然後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恐怖的事情一樣,面露驚懼之色,連忙後退。
但顯然已經遲了。
顧芳塵法相伸手一抓,將這位“睡天尊”抓在了手中。
張儀掙扎起來,連連求饒:
“我是爲了我的妻子,不得已纔對這道種動了心思,還請前輩憐我一往情深,饒我一命……”
顧芳塵動作一頓,張儀似乎看到了希望,又繼續說著自己妻子的好,自己對妻子的深情。
因他見面前這青年容貌俊美,必也是一個多情種子,想來能引起他的共鳴。
“呵……”
顧芳塵忽地笑了一聲。
他心念一動,便將他背後的棺材取了下來,漂浮在了自己的面前。
張儀目眥盡裂,慌忙道:
“你要做什麼?!”
顧芳塵伸手摩挲著那棺材板,而後將其一把掀開,露出了其中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子屍身。
那女子長相美麗,即便閉著眼睛,也有一種哀婉的氣質。
張儀大喊:“住手!”
顧芳塵不理他,將手輕輕撫上了那棺材當中女子的臉頰。
德元子在旁邊都看不過去了,咂吧了一下嘴巴:
“前輩……那個什麼,雖然這張儀作惡多端,但是他妻子畢竟無辜,這麼做未免有點太……”
他言語委婉,實際上心裡已經驚呆了。
這前輩也太變態了!
死人都不放過!
“無辜麼?”
顧芳塵冷笑一聲,手掌籠罩住那女子的臉頰,往下一按。
“不——!!!”
張儀絕望地喊叫著。
德元子卻是表情呆滯,看著顧芳塵的手,從那女子的臉上輕飄飄地穿了過去,按到了棺材底部的木板上。
而那女子的身形,如青煙一般扭曲,終於從中泄露出了“夢”道的氣息。
顧芳塵收回手:
“不過是黃粱一夢,自欺欺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