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後,尚夫人看著郗浮薇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櫻兒給她換了盞熱茶,說道:“夫人,這人沒全說實話。郗家落戶東昌府不幾年,那郗浮璀雖然在世的時候是公認的讀書種子,人脈到底有限。不然的話,怎麼可能人一去,就家破人亡?所以這郗浮薇說什麼她是靠著郗浮璀生前的故舊幫忙,才從東昌府來咱們濟寧的,未必可信。”
“當然不可信了。”尚夫人說道,“方纔那聞羨雲話裡話外早就暗示過,這郗浮薇八成是錦衣衛的暗子。她能夠帶著侄子從東昌府逃出生天,約莫就是錦衣衛插的手!她那個侄子一直沒出現,肯定就是在那幫鷹犬手裡做人質呢!不然她傻的麼?濟寧離東昌府不算很遠,我鄒家跟聞家以前固然沒什麼交情,可是此番工程開始之後,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大家都是山東望族,少不得也要坐下來商議下犒勞之類的事情……說不得哪天就走動起來了。她能放心在咱們家公然落腳?”
櫻兒吃驚道:“錦衣衛?!”
就是惶恐,“這樣的人……那可不能再留她下來了!”
“慌什麼?”尚夫人端起茶水抿了口,淡淡說道,“錦衣衛要是打算對咱們家來硬的,還會溫柔到就派這麼個女孩子過來做女先生?”
“但是夫人,那幫鷹犬自來心狠手辣。”櫻兒一直跟著她,很多鄒一昂這會兒還不能知道的秘密,她已經在接觸了,所以也知道些鄒府如今面臨的局勢,咬了咬脣,“他們如今是隻派了這郗浮薇潛入咱們府裡,可是回頭會不會做什麼也未可知……”
尚夫人嘆口氣打斷她的話:“所以呢?咱們要把郗浮薇趕出去嗎?可是老爺到現在都沒決定投靠誰,貿然得罪錦衣衛,難道是聰明的做法?”
櫻兒頓時語塞。
之前質問過郗浮薇爲什麼不管父兄後事的丫鬟杏兒見狀圓場道:“夫人,之前聽底下人稟告,說宋尚書近期都在東昌府那邊。如今聞羨雲既然能說動定國公府的徐小姐還有宋尚書愛女聯袂上門爲他撐腰,說不準也是得到了宋尚書的默許。這樣的話……咱們府裡,是不是也要好生盤算下?”
始於春秋戰國的運河已經悠悠千年,雖然近年壅塞的厲害,以至於無法承擔起南北貨物來往的重任,但也不是說整條河都堵起來了。
只不過包括山東在內的這一段,也就是會通河堵的特別厲害,有些地方甚至徹底消失,沒有當地老人指引,甚至都不知道這地方從前是河牀了,算是徹底斷絕了船隻北上的念頭。
也就是說,這次朝廷要疏浚運河,其他河道是真的只要疏浚下,會通河這一段,纔是真正的大工程。
不管是宋禮還是朝廷,重心跟注意力,也都放在了這裡。
山東的重要性,或者說,東昌府跟兗州府的運河大戶們受到的影響,可想而知。
現在聞家已經跟宋家疑似打得火熱,甚至還不知道怎麼兜搭上了定國公府,而鄒府……鄒府至今還在沉吟。
“……”提到這個問題,尚夫人也是皺眉,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這個問題我會跟老爺說的,今兒個最重要的還是老夫人的壽辰,咱們出來這麼久,該回去了。”
站起身,想了想又叮囑倆丫鬟,“郗浮薇的事情先不要對外說,以後還是稱她沈先生,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櫻兒跟杏兒答應一聲,櫻兒想了想,又說:“夫人,方纔不是公子淘氣,騙沈先生跳湖麼?事後奴婢看公子很是愧疚的樣子?”
“這個沒什麼。”尚夫人搖頭道,“就事論事,郗浮薇雖然進入鄒府別有所圖,但她當時也是真心實意想救一昂的,這件事情確實是一昂做錯了。等忙過今日,該罰的罰,該謝的謝,都照著咱們家素來的規矩做就是!”
吐了口氣,她帶頭朝外走去,“去看看老夫人那邊情況怎麼樣了吧。聞羨雲不安好心,那兩位小姐又身份尊貴,我鄒府……”
她說到此處停頓了下,才繼續道,“我鄒府至今沒有選擇,這會兒對他們的態度很需要斟酌。”
尚夫人說這話的時候面色很是凝重,然而此刻挑事的聞羨雲,神情也輕鬆不到哪裡去!
其實尚夫人跟郗浮薇說,聞羨雲公然跟鄒家要人,是試探郗浮薇的說辭。
聞羨雲又不是傻子,他跟鄒府無冤無仇,今日之事受命過來將在鄒府做女先生的郗浮薇帶走而已,做什麼要攪了莊老夫人的壽宴,叫整個鄒府,以及跟鄒府親近的人家都恨上他?
早先郗浮璀沒死的時候,他對郗家都是關懷備至無可挑剔,何況足以與聞家平起平坐的鄒家?
何況徐景鴛跟宋稼娘要對付郗浮薇,歸根到底是爲了爭風吃醋。
但是她們的身份,又不可能公然跟這種事情扯上關係。
所以交代聞羨雲的時候就吩咐過,整個過程,她們只能有限度的、在不引起衆人議論的情況下,給聞羨雲拉一拉偏架。
不可能不顧一切的親自下場。
這種情況下,公然落了鄒府的面子,鄒府爲了在兗州府上上下下面前爭口氣,都不會輕易就範!
無奈他想著先把壽酒喝完,等回頭再跟鄒傢俬下要人,鄒府下人卻將他刁難郗浮薇的事情,搶先稟告到了莊老夫人跟前!
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莊老夫人的心肝,鄒一昂當時也在,他正覺得對不起郗浮薇呢,一聽這話就炸毛了,當時就想去找聞羨雲的麻煩!
索性左右好說歹說的把他哄住,強留在莊老夫人跟前。
可是不久後聞羨雲過來給莊老夫人祝壽,莊老夫人才笑盈盈的說了兩句客套話,寶貝孫子就一頭衝了出來,嘰嘰咋咋一頓說了下人的稟告,要聞羨雲給鄒府一個交代:“我鄒府的女先生,我妹妹們的恩師,也是你能冒犯的?!你這是把我們鄒家當成什麼地方什麼人家了!!!”
他這麼一說,兗州府的頭面人物臉色也不好看了,這時候鄉土觀念很重,東昌府跟兗州府雖然毗鄰又接壤,但在一屋子兗州人面前,聞羨雲妥妥的就是個外人。
一個外人跑自己這邊地盤上,調戲本地一流大族的女師,這不是挑釁是什麼?!
衆人差不多一瞬間就想到了朝廷的消息,想到了疏浚運河的事情,想到了洗牌、想到了會通河畔第一大族的位子!
“雖然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而也該發乎情而止乎禮。”當下就有性.子急的人開口,“東昌聞家也不是什麼小門小戶,聞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是個誤會。”這話看似剋制,卻暗指聞家不識禮數,聞羨雲縱然本來不想把事情鬧大,這會兒也不能看著聞家的名聲受損,當下微微沉了臉色,朝莊老夫人拱了拱手,說道,“其實貴府的那位女師,乃是晚輩的未婚妻郗氏!之前郗家出了些事情,郗氏姑侄被傳爲葬身火海,只是根本沒找到屍體,是以晚輩一直心存疑慮!不想今日卻在貴府看到了她的蹤影。原本不想打擾了老夫人壽辰的興致,打算過兩日再來商議此事。未想卻被貴府公子誤會了!”
莊老夫人一皺眉,說道:“是嗎?不過我家女孩子的女先生裡頭,可沒有姓郗的。而且每個女先生都來路清白,有著憑證跟保人。這天下容貌相似的人也不是沒有,何況既然是聞公子的未婚妻,顯然還沒有朝夕相處過,沒準是看錯了吧?”
老夫人這麼說其實也不是不問青紅皁白就要護著郗浮薇,而是事情是鄒一昂嚷出來的,這會兒順了聞羨雲的話,豈不是叫鄒一昂的舉動成爲不是了?鄒一昂在鄒家的身份不在聞羨雲在聞家的身份之下,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聞家子嗣昌盛,可不像鄒家這樣,只一個獨苗。
莊老夫人那麼疼愛孫子的人,怎麼肯爲聞羨雲說自己孫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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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郗浮薇已經在鄒府做了段時間女先生,要是落下個逃婚之類的名聲,鄒家的幾位小姐家,難道很得臉嗎?
“老夫人不知,晚輩之所以跟郗氏定親,是因爲晚輩同郗氏的兄長郗浮璀情同手足,數年前就是通家之好。”聞羨雲說道,“那時候郗氏年歲尚幼,因著晚輩那岳母去的早,是親自照顧郗浮璀日常起居的,所以晚輩去郗家的時候,經常會遇見。是以雖然未曾成親,彼此之間卻也十分熟悉,斷然不會認錯的!”
他說的斬釘截鐵,莊老夫人則淡淡說道:“是嗎?只是如果真是你的未婚妻郗氏,幹嘛跑濟寧來敝府?畢竟聞家的門楣不在敝府之下,公子又是聞家宗子,你的妻子,將來就是聞家的女主人!試問天下有誰會傻到放著大家族的當家主母不做,跑去差不多的人家做個女先生,成天跟幾個沒長大的小丫頭操心的?”
在場的賓客大部分都附和她的說話,說聞羨雲肯定是弄錯了。
鄒一昂又說:“這裡都沒見過你未婚妻,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不過沈先生是公認的才貌雙全。”
這下子懷疑聞羨雲見色起意的人就更多了,只是鄒一昂說了這話,就被莊老夫人悄悄捏了把,畢竟鄒一昂在老夫人心目中固然還是個孩子,可也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了。
如今他說郗浮薇才貌雙全,在場的人因爲基本上都是兗州府的,自然是幫著鄒家說話。
可是心裡未必不會多想,就是鄒一昂這麼幫個女先生說話,是不是也覺得這女先生才貌雙全?
莊老夫人可不希望自己孫子扯進什麼風流韻事的傳聞裡去。
“這樣吧。”老夫人捏完孫子,就圓場道,“老身覺得聞公子不像是那種無禮的人,因著對於未婚妻過於思念,認錯也不無可能……不如等老身這壽辰過去,暫留幾日,將事情徹底弄清楚,既能解了聞公子心中的迷惑,也免得擾了諸位賓客的雅興,如何?”
這本來是聞羨雲的打算,此刻略作權衡,就要點頭。
不想一直冷眼旁觀的徐景鴛,忽然說道:“老夫人,其實這事情很好解決,直接將那沈先生喊過來,當堂對質,也就是了!畢竟算算年紀,也就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頭片子,當著諸位的面,難道還能滴水不漏嗎?”
她說這話卻是看莊老夫人出言維護郗浮薇,擔心拖過今日之後,萬一過會兒鄒府就悄悄將郗浮薇送走呢?
而按照宋禮的要求,她跟宋稼娘在濟寧只能停留這一日,明天就要離開的。
到那時候雖然還是可以遙控刁難郗浮薇,一來不能當面看到這人身敗名裂到底不夠痛快,二來沈竊藍也不是省油的燈,不可能一直坐視她們動自己的人的。
所以這會兒見一干人都有息事寧人的意思,就忍不住親自開口了,“當時候弄清楚了,也省的上上下下的人胡亂猜測,壞了聞家鄒家的名聲!”
堂上一時間沒人說話,都看著莊老夫人。
莊老夫人臉色非常難看,不動聲色的瞥了眼不遠處的席位……那地方原本是她兒媳婦尚夫人的位子,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空著了。
老夫人知道這會兒尚夫人必然已經先去找那郗浮薇問個明白,心裡多少鬆口氣,她對自己這個兒媳婦的能力還是信任的,這會兒思忖片刻,瞇起眼,淡淡說道:“徐小姐都這麼說了,老身哪裡能讓您失望呢?”
這話說出來,整個堂中的氣氛越發的壓抑:聞家已經抱上了定國公府跟工部尚書的大腿,而且看起來這大腿抱的還特別給力,以至於連聞家宗子的私事都賣力的讓嫡女親自出馬……不,也許不是私事,也許這就是聞家爲了跟鄒家開戰的理由呢?
會通河在山東的這一段,兩個大族瓜分,哪裡有一家獨大來的暢快?
……郗浮薇就是在這樣的氣氛裡,踏入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