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笑以美人計擺平了丈夫的刁難,正要趁勝追擊,提起府中人手之事,誰想她還在醞釀?wù)f辭,門忽然被叩響,錦薰有些緊張的稟告:“公爺、奶奶,七表小姐只帶了個丫鬟,跪在後門求奶奶收留!”
“嬋表妹?”宋宜笑一驚,立刻要從丈夫懷裡掙出,但簡虛白卻收緊膀臂,不讓她離開,不耐煩的隔門呵斥:“偌大府邸,隨便找個院子先讓她收拾下不會?什麼都要來問,你自己沒長腦子麼!”
錦薰:“……”
雖然韋嬋是宋宜笑的嫡親表妹,可這會麻煩纏身來求助,沒主子準(zhǔn)許,他們這些下人,怎麼敢貿(mào)然放她進(jìn)門?更遑論之後的安置了!
但這些委屈錦薰可不敢跟簡虛白講,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道了個“是”,就忙不迭的告退了--只不過她走了,宋宜笑卻不放心,偏頭躲過丈夫俯首下來的吻,蹙眉道:“我早上纔派人去韋家傳過口信,晌午後回來稟告,說嬋表妹還算鎮(zhèn)定。怎麼現(xiàn)在卻找上門來了?我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她只帶一個丫鬟求上門來,十有八九是在哭哭啼啼,你這會過去,不是看她哭就是陪她哭,橫豎是於事無補(bǔ)!”簡虛白聞言微微瞇眼,似笑非笑道,“還不如讓人帶她去冷靜下,待會見你時,也能快點(diǎn)把事情講清楚不是?”
又說,“你擔(dān)心她,無非是怕她出事兒,但她都從韋家出來了,一路上的池塘河流且不說,頭上簪子、腕上鐲子,真想死還怕沒法子?既然來了咱們家,又是求收留,怎麼可能再走窄路?晚點(diǎn)過去早點(diǎn)過去又有什麼關(guān)係?”
你現(xiàn)在好好陪我是正經(jīng)!
聽出他不悅話語下的潛臺詞,宋宜笑權(quán)衡了下,只好按捺住焦灼,揚(yáng)起天鵝般的雪頸,靠回他肩頭。
一直到飯點(diǎn)了,簡虛白才戀戀不捨的放開妻子--兩人整理衣袍,喚進(jìn)下人,宋宜笑自要問起韋嬋:“表妹安置在哪裡?”
“在西南角的絳杏館。”錦薰因爲(wèi)剛纔被簡虛白呵斥過,這會不敢答話,慄玉只得出來道,“表小姐來得匆忙,未帶換洗之物,奴婢自作主張,送了一套奶奶的舊衣過去,還請奶奶責(zé)罰!”
“這是應(yīng)該的。”宋宜笑頷首道,“她還缺什麼,我這兒有的都先拿過去……”
說到這裡看了眼丈夫--簡虛白明白她的意思,卻道:“你那表妹年少未嫁,咱們府裡又沒長輩在,若喊她一道用飯,傳了出去,豈不有妨她名聲?”
宋宜笑無奈,對慄玉道:“你跟表妹說,夫君這些天公務(wù)繁忙,用飯倉促,怕她來了拘束。且她今日一番奔波也累了,不如就在絳杏館裡歇著,一會我去看她!”
慄玉道:“奴婢明白!”
她下去傳話,夫婦兩個則命人擺上晚飯。用過之後,簡虛白照例去書房處置帶回來的公務(wù)。
不過他起身後,卻沒立刻舉步,而是看著妻子道:“我今兒沒多少事情。”
“我不會在絳杏館待太晚的。”宋宜笑想了一下,會過意來,嘆了口氣,保證。
簡虛白這才滿意而去。
“去絳杏館。”宋宜笑回內(nèi)室換了身衣裙,吩咐左右。
絳杏館雖然在後院之內(nèi),離夫婦兩個住的克紹堂卻極遠(yuǎn)。
這會天色已晚,穿行假山花木之間自是不便,只能從遊廊走--曲曲折折的,那就更遠(yuǎn)了,宋宜笑走到半路,不免埋怨:“怎麼把表妹安排在這樣的角落裡?”
“奴婢想著表小姐既然從後門進(jìn)來,顯然是不想被太多人看到的。”錦薰提著燈籠在前引路,聞言小心翼翼的解釋,“所以才揀了個清淨(jìng)角落安置,奶奶若覺得不妥,待會奴婢再去收拾?”
她這話半真半假,爲(wèi)韋嬋考慮雖然有;也是被簡虛白剛纔的呵斥嚇著了,不敢把這位來得不是時候的表小姐,安排在克紹堂近的地方--萬一被簡虛白撞到,嫌小姨子礙手礙腳,追究是哪個丫鬟做的蠢事,怎麼辦?
宋宜笑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倒覺得也有道理,便道:“暫時不用換,待我跟她談了之後再說。”
走了足足盞茶功夫,主僕一行人可算到了絳杏館。
這地方雖然離正堂遠(yuǎn)了點(diǎn),但眼下挑燈看去,依稀可見雕樑畫棟、朱欄碧瓦,階下花草鬱郁,檐角懸鈴叮噹,華美又不失精巧。
安置韋嬋一個同輩表妹,倒也不算怠慢了。
“表小姐可算來了!”因爲(wèi)慄玉之前來傳話時,說過宋宜笑這會會來,韋嬋的丫鬟素蝶一直在門外候著,看到人影,頓時大喜,迎上來請安道,“我家小姐如今全指望您了!”
宋宜笑沒接這話,只道:“我去瞧瞧……她晚飯用了嗎?”
“小姐吃不下。”素蝶一邊當(dāng)先引路,一邊苦笑,“就在等您!”
說話間她們已經(jīng)穿過絳杏館外的小小中庭,進(jìn)門之後繞過一面雕鏤山水的落地雲(yún)母紫檀屏,便見韋嬋垂著頭,孤零零的坐在客位上,不過兩三天沒見,她原本略顯圓潤的下頷,已經(jīng)有點(diǎn)尖了。
擡頭時,眼底剎那劃過的光亮,讓人想到流星。
--以生命爲(wèi)代價的綻放,盛開於毀滅前夕的絢爛。
縱然驚豔天地,終究難掩窮途末路。
“陸三公子說的事,有,還是沒有?”表姐妹對視片刻,宋宜笑擺了擺手,讓人都下去,自己在上首坐了,開門見山的問,“若沒有,陸子渺手裡爲(wèi)什麼會有你的荷包?”
她眼神微冷,“我記得,你在含霞小築時,只做過一個荷包,就是請我指點(diǎn)那次--我還開過玩笑,問你是不是給我的。你當(dāng)時,說爲(wèi)了練手?”
“那個荷包我?guī)Щ仨f家了。”韋嬋移開視線,不再跟她對望,嗓音有些喑啞的道,“幾個月前就丟了!”
“丟了?”宋宜笑蹙眉,正要說什麼,卻聽她語速略快的道:“今早巧沁去韋家傳話後,祖母下了狠手追究,我院子裡的一個粗使,受刑不過,招出是她偷了去,與薄媽媽的兒媳婦,換了一支金簪!”
宋宜笑到嘴邊的話頓時嚥了回去--她的心驟然沉下,深吸了口氣,才抱著萬一的希望問:“你得罪了薄媽媽?”
“我得罪了姑姑!”韋嬋笑了笑,眼中卻毫無笑意,反而透出沉沉的死氣,她這會的表情很奇怪,“我把太妃給的線香,放進(jìn)了雲(yún)表弟的屋子裡!”
宋宜笑幾乎是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雲(yún)表弟現(xiàn)在沒事。”韋嬋在同時出聲,“否則我哪裡還有機(jī)會來找表姐您?早就被姑姑親手幹掉了,不是嗎?”
宋宜笑死死看了她片刻,確認(rèn)在她眼中找不出任何後悔與愧疚,才慢慢、慢慢的坐下,低笑道:“就因爲(wèi)太妃許了你世子婦之位?!”
“那是你嫡親表弟!”
“他才四歲!”
“還記得你纔到衡山王府時,他拉著你裙子、追著你喊表姐麼?”
“他從落地起,能一起玩的兄弟姐妹,除了我,就是你!!!”
“何況,太妃連娘都瞧不起,又怎麼可能真心要你給她做嫡孫媳?!”
她神情平靜無波,兩行清淚卻緩緩滑下,“你……你怎麼下得了手?!你怎麼蠢到下這個手!?”
當(dāng)初韋夢盈把陸冠雲(yún)送到含霞小築時,宋宜笑還以爲(wèi)親孃是在賊喊捉賊,卻不想,韋夢盈固然確實(shí)有這樣的心思,卻也歪打正著!
可誰能想到,真兇竟是韋夢盈親自下令接到王府的韋嬋?!
想到陸冠倫在含霞小築那會,韋嬋也有幾天在,哪怕知道弟弟這會平安無事,宋宜笑也覺得陣陣發(fā)冷:“在含霞小築時……”
“雲(yún)表弟粘您粘得跟什麼似的!”韋嬋輕描淡寫的打斷道,“我就是想做什麼,又何來機(jī)會?”
宋宜笑從來沒有這樣慶幸過弟弟的纏人!
只是慶幸之後,她也覺得不可思議:“你做了這樣的事,之前欺我不知,求我?guī)兔υO(shè)法也還罷了,現(xiàn)在既然說了,還想我收留你?!”
“表姐還記得不記得,太妃壽辰之後,您遣趙媽媽問我,是不是在壽辰上受了委屈?”韋嬋淡淡道,“當(dāng)時,我什麼都沒承認(rèn)……沒幾天,就回韋家了。”
見宋宜笑頷首,她笑了起來,放下之前用來暖手的茶碗,緩緩的,拉起廣袖。
“你這是……”宋宜笑先是不解,但很快想到了什麼,臉上血色霎時間褪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眼中原本的疑惑,也轉(zhuǎn)爲(wèi)深深的恐懼與不敢置信!
廣袖拉至肩頭,露出的雪白膀臂上,一點(diǎn)硃色,耀如雪地紅梅。
宋宜笑不由自主的伸手按住胸口,竟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暈眩!
但!
韋嬋拿起帕子,在茶水中蘸了蘸,在那點(diǎn)硃色上輕輕一擦,原本鮮豔欲滴的色澤,瞬間無影無蹤!
“家裡尋了個偏方,可以在洞房時騙過去,只是臂上的守宮砂,卻是怎麼也點(diǎn)不上去了。”韋嬋嘲弄的看了眼面色煞白的宋宜笑,淡聲道,“爲(wèi)了掩人耳目,只能先拿胭脂充數(shù)。瞧著再像,假的,到底是假的!”
宋宜笑死死攥著帕子,望著她臂上那一抹茶水,只覺得全身的血液一忽兒都衝到頭頂、又一忽兒都衝到腳底--整個人也是一時火熱、一時冰冷,瞬間且頻繁的冷熱交替,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近乎魂魄離體的錯覺。
一片渾渾噩噩裡,她終於聽見自己的聲音問:“是……娘?!”
“是太妃。”韋嬋笑聲如銀鈴,其中的怨毒,卻濃烈的彷彿實(shí)質(zhì),她用近乎輕快的語氣道,“那天壽宴上,我奉姑姑之命,去富陽侯世子的必經(jīng)之路上守著--任務(wù)失敗的經(jīng)過表姐已經(jīng)知道,也不羅嗦了!當(dāng)我想還席時,卻在無人的迴廊上,被一羣僕婦掩了嘴,綁到僻靜處……”
她像是沒看到宋宜笑已在不住顫抖一樣,自顧自的繼續(xù)道,“那裡有三個還是兩個男人在等著,我也記不清了。只記得我一直在喊姑姑救命,喊表姐您救命,喊爹、喊娘,喊祖母,喊一切我能想到的人,包括素蝶……一直喊到,我再也喊不出來爲(wèi)止!”
“我當(dāng)時以爲(wèi)我會活活痛死,就算不痛死,我也知道,我是不能再活下去了!”韋嬋放下袖子,淡淡道,“可是興許韋家女子天生不是做貞節(jié)烈婦的料,譬如姑姑改嫁,譬如我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時,卻依然啞著嗓子求他們放我一條生路?”
“所以,他們提出,若我能讓陸三公子坐上世子之位,就放我離開,還當(dāng)作什麼都沒發(fā)生過時,我主動向他們要了那支線香,還席後,找機(jī)會放進(jìn)了雲(yún)表弟房中!”
她輕佻的笑了笑,“雲(yún)表弟雖然無辜且年幼,我也是真心喜歡他--可這份喜歡,到底,比不上我自己的命啊!”
“再說,我本來好端端的住在自己家裡,若非爲(wèi)了姑姑,又怎麼會去衡山王府?!”
“不去衡山王府,我怎麼可能有那樣不堪回首的遭遇?!”
“姑姑--欠我的!”
說到這兒,韋嬋目光如刀的望向宋宜笑,尖刻道,“而表姐您--難道您不欠我嗎?!”
她冷笑出聲,“姑姑當(dāng)家不是一天兩天了,若是尋常時候,怎麼可能叫我在王府裡吃那樣的虧?!全因爲(wèi),您搶了長興公主的心上人,導(dǎo)致兩位公主那天去了衡山王府,姑姑怕您這親生骨肉吃虧,一腔心思都放在了保護(hù)您上面,如何可能不疏忽我?!”
“說到底,我這輩子,是毀在了你們母女手裡!!!”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宋宜笑早已是淚流滿面,抓著圈椅扶手的十指,皆因用力過度,痙攣得支撐不住毫無知覺的身體,軟綿綿的滑跌到地上,“當(dāng)初娘接她到王府時,我明明就察覺到有隱情了!卻因爲(wèi)怕得罪了娘,只敢留意她的一舉一動,不敢去找娘問個清楚--那時候我已經(jīng)得了簡虛白許婚,真要護(hù)著她,絕非沒有法子!”
“可我只想著娘會不會指使表妹去害陸冠倫,卻忘記了才十三歲的表妹,貿(mào)然被捲進(jìn)世子之爭中,又怎麼可能沒有危險?!”
“她才十三歲!才十三歲啊!!!”
韋嬋纔到含霞小築時,抱著滿懷垂絲海棠花,笑吟吟踏進(jìn)門時的模樣,似在依稀在目。僅僅半年之隔,彼時嬌俏明媚的女孩兒,如今撤去僞裝,眉宇之間已是隻餘陰霾。
那樣冰冷決絕的目光,猶如被逼到絕境的母狼,孤注一擲的瘋狂下,該是何等慘痛的煎熬?!
--倘若,作爲(wèi)表姐的自己,從最初對她少點(diǎn)防備多點(diǎn)關(guān)心,那些事情,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
看著此刻眼神冷漠的表妹,宋宜笑只覺得萬箭攢心--她踉蹌著爬跪起來,膝行上前,撲到韋嬋膝上,抱著她放聲嚎啕:“你爲(wèi)什麼不早說?爲(wèi)什麼不告訴我?爲(wèi)什麼要拖到今日,纔來告訴我?!”
韋嬋任她抱著,面上淚痕闌干,眼中卻全無情緒,冷冷俯瞰著表姐的崩潰,半晌之後,方波瀾不驚的問:“母債子還,且雲(yún)表弟終究無礙,姑姑,憑什麼把我逼上絕路?!”
“表姐,您摸著良心說,這事,是不是,這個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