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的一聲,謝慕蘇踱步出了電梯。
高跟鞋叩擊著光潔鋥亮的大理石,清脆的響聲迴盪在酒店大廳,引得三三兩兩的路人側目。好在,這個時間的大廳人並不多。
等候多時的經紀人莉莉瞥見她妙曼的身姿,迎了上來:“你遲到了整整半個小時!”
謝慕蘇摘下墨鏡,面無表情地說:“堵車。”
“沒被狗仔發(fā)現(xiàn)吧?”
謝慕蘇嗤笑了聲,說:“莉莉姐,說笑呢?我只是個過氣的老模特而已,誰會拍?拍了也不過是浪費膠捲。”
莉莉忍著怒意粗魯?shù)刈н^她的手臂,拉著她向前走:“我沒空和你耍嘴皮子,待會進了包廂記得看眼色行事,給我端著點兒,順便把你的暴躁脾氣收一收,裡面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能輕易開罪。”
回過頭打量了她一眼,莉莉的臉上盡是鄙夷之色:“你身上套的是麻袋嗎?!這身剪裁布料對得起‘模特’二字嗎?”
謝慕蘇今晚穿著一件卡其色的套裙,玲瓏有致的身軀被佈滿花紋褶皺的裙裝包裹著,只露出藕色的手臂,在橘黃的燈光下,她的周身籠罩著一層暖意。謝慕蘇抽回手,似真似假地說:“我這就回家換衣服。”
“麻袋也罷——”莉莉再次拉住她,“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她粲然一笑:“那走吧。”
莉莉走在前頭,嘴裡不停地講著包廂裡的貴客們的身份,她的語速極快,謝慕蘇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拍完雜誌回到家,她剛泡完澡,準備做個補水面膜時,就接到了莉莉十萬火急的電話。
認識莉莉多年,謝慕蘇早已摸清她的性子——雷聲大雨點小。思考再三,謝慕蘇決定還是先做完面膜再出門。岱城是經濟大都市,人羣密集,地段繁雜,加之出租車司機的車技生疏,途中自然耽擱了一陣子。
——於是便成了莉莉口中的“遲到了整整半個小時”。
她轉了轉眼珠,打斷喋喋不休的經紀人:“我不是有意遲到的,岱城的交通你也知道,堵車我也沒辦法啊。”
迴應她的是一聲冷哼。
“說吧,大晚上的你叫我來幹嘛?”謝慕蘇斜睨著經紀人,“陪酒還是賣笑?先說好,要是拉皮條的話你去找別人。”
莉莉頗爲讚賞地看了她一眼:“你最近說話委婉不少。”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到了一間包廂的門前。謝慕蘇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這種應酬爲什麼要找我?公司放得開、有著雄心壯志的小嫩模不計其數(shù),隨便挑一個不行嗎?”
面對她的疑問,莉莉猶豫了一會兒,閃爍其詞道:“張總打電話給我……說是趙導演之前無意在攝影棚裡見到你,覺得你很適合新戲的女二,想認識認識你……”
謝慕蘇面上的笑容倏地一僵,原來是點名到她頭上了。
那個趙導演,她略有耳聞,仗著有幾分名氣眼高於頂,暗地裡卻盡幹些下作勾當。謝慕蘇想轉身走人,餘光劃過莉莉晦暗不明的臉,她的眼神掙扎中帶著一絲懇求。
謝慕蘇心裡一時不是滋味。
莉莉大學畢業(yè)就進了星尚,至今七年。星尚是一家綜合性的公司,旗下的藝人數(shù)量龐大,僧多粥少,競爭難免激烈。公司成立的短短幾年內,捧出了不少影視歌三棲的巨星,經紀人也跟著身價暴漲,報紙雜誌一提到諸位巨星,前綴免不了是“有位金牌經紀人”。
除去謝慕蘇,莉莉手下還帶著幾個資質平平的新人,她精明幹練做事絲毫不拖泥帶水,卻一直不溫不火,最大的原因不啻於攤上爛泥般的自己。
謝慕蘇踏進這個圈子,不過是一時衝動的後果,憑藉著得天獨厚的外貌,她誤打誤撞進了星尚,每個月定期拍些雜誌照就能養(yǎng)活自己。謝慕蘇最大的缺點就是懶,文雅的說法是“圖安逸”,見錢來得如此輕鬆,她索性擺正心態(tài)從玩票的兼職轉爲正職。
她始終不肯屈從於潛規(guī)則,也懶得拉攏幕後工作人員,又向來討厭打著官腔說話,疲於應付諸位達官權貴,應酬能推則推。因此每個月的雜誌版面愈發(fā)少得可憐,拿得出手的代言寥寥可數(shù),她也跑過不少龍?zhí)祝魏沃x慕蘇並非科班出身,演技差到自己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想來這麼多年,撇去收穫了無數(shù)聲“白蓮花”“假清高”外,她沒能幹出什麼成就。無需喬裝打扮,站在鬧市中也沒幾個人認識她。時間久了,公司便由著她自生自滅,也許十八線的小明星都比她更有話題性。
謝慕蘇倒樂得自在,她向來對錢沒概念,夠用就行。
只是辜負了莉莉的一腔熱血。
她咬住下脣,努力扯出一抹笑:“行了,我進去不就得了,趙導演總不會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對我做什麼吧!”
“你注意點兒……”莉莉還想說些什麼,卻沒有底氣出聲。雖然她不是將謝慕蘇推向火坑的人,但她卻往火坑裡添了幾把柴。因爲她的私心,因爲她急切想要出人頭地的慾望,人,都是自私的。
謝慕蘇硬著頭皮推開門,等得望眼欲穿的趙導演見到來人,揮了揮粗肥的手臂:“小謝你終於來了!來來,坐這兒!”
趙導演向左邊挪動著肥重的身軀,右手不停地拍打著身側的沙發(fā)。
她剛想拒絕,上座的張總警示地看了她一眼,謝慕蘇只得將拒絕的措辭咽回肚子,默默地在趙導演身旁坐下。
沙發(fā)另一角,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的目光流連在謝慕蘇的臉蛋與胸脯之間,絲毫不加以掩飾的貪婪的目光令她一陣反胃。謝慕蘇不認識這個男人,但從張總謙卑討好的態(tài)度以及莉莉再三的告誡便能猜出這個男人來頭不小。
男人扭頭問張馨:“張總,這是你們公司的妞兒?”
得到確認的答案後,男人再度問道:“做什麼的?”他看了眼趙導演,“拍戲的?”
張馨搖搖頭:“模特。”
話音剛落,包廂內響起幾道意義不明的低沉笑聲。
現(xiàn)如今,拜某些女人所賜,模特有了另一層意思,特別是在網絡上,儼然成爲做著皮肉生意的女人的代名詞。各大社交網站都能窺見她們的身影,自我介紹清一色的——“模特”。說是“模特”卻從沒上過時尚雜誌,相冊裡的照片無一例外都是錐子臉、露著事業(yè)線、衣著清涼的女人。
這些女人騙騙圈外的純情處男倒還遊刃有餘,至於圈內性取向爲女的男人們,或多或少都叫過特殊服務。剝去網絡的保護層,這些“模特”一個個都如同明碼標價的商品,等待著顧客的挑選,完全沒有自尊心和羞恥心可言。
謝慕蘇的嘴角掛起譏誚的弧度,想必他們把她劃分到那一類“模特”裡了。
從進包廂到現(xiàn)在,她一直沉默不語,趙導演見狀遞了杯紅酒給她,交接酒杯的時候,滿是汗毛的手掌趁機在她的柔荑上揉捏了幾下。
謝慕蘇深吸一口氣,忍住想要潑他一臉紅酒的衝動,她暗暗道,冷靜冷靜,不要衝動。
星尚籤藝人向來是六年的賣身契,爲了限制已經成名的大神跳槽,違約金高達九位數(shù),因此星尚旗下家喻戶曉的巨星很多。而霸王條約的弊端是,公司內部默默無聞的藝人也不少。張馨是星尚的傳媒總監(jiān),雖然極少在公司見到謝慕蘇,但聽莉莉說過她的暴躁脾氣。不管怎樣,謝慕蘇仍然掛著星尚的招牌,幾位影后視帝的新戲還捏在趙導演的手上,不能因爲她而得罪了趙導演。
“小謝,愣著幹什麼,還不趕快陪趙導演喝酒!”
包廂裡的男性們各自摟著妖豔的女伴,煙燻妝的張馨水蛇般懶懶地倚在一個禿頂老男人的懷裡,只有她格格不入,正襟危坐在趙導演的身旁。
一想到剛纔黏膩潮溼的觸感,她就覺得喉間酸水直冒,她看了眼正在嬌笑的張馨,心底莫名升騰出一股敬意。
不注重相貌且容忍度高的女人真是值得敬佩的存在,她想。
她胡思亂想的時間裡,趙導演的手又一次觸碰到她的皮膚,噁心感再度來襲,她騰地站起身,扔下一句“我去下洗手間”,就匆匆離去。
有人調笑道:“這妞還挺有手段的,知道男人都好‘欲迎還拒’這一口。”
趙導演目光戀戀不捨地盯著謝慕蘇的背影,他還在回味之前柔軟的觸感:“沒個性的女人哪有徵服欲。”
先前發(fā)話的男人應承道:“那是那是!”
隨即,包廂內的男人們互相恭維起來。
張馨對摟著自己的男人耳語了幾句,站起身,扭著纖腰,婀娜多姿地出了包廂。
一路走到洗手間。
謝慕蘇正仔細地清洗手腕,身後不知什麼何時站著一位秀色可餐的美人。
她不卑不亢地喊了聲:“張總。”
張馨歪著頭打量著手上的水晶指甲,花苞似的朱脣輕啓:“你在打什麼算盤?”
“沒有。”
“那就立刻回包廂。”
謝慕蘇關掉水龍頭,徑直走到自動感應幹手機下,她攤開雙手,暖風輕拂著芊芊玉指。她靜靜地說道:“說實話,我做不來菟絲草般的女人,也不習慣對男人撒嬌。”更不用說撒嬌的對象是又醜又肥的老男人。
幹手機運轉的響聲掩過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真。
張馨聞言冷笑道:“我混到這個職位都要陪人喝酒,你有什麼好抱怨的?”
“我不如您……”謝慕蘇絞盡腦汁地想著適合的詞語,“不如您更有奉獻精神。”
“具有奉獻精神”的女人睨了她一眼說:“你就甘心每個月守著芝麻大小的版面?你有一副好皮囊,乖乖聽我的話,好好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你謝慕蘇成爲岱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模指日可待。”
她的語氣猶如誘惑白雪公主吃下毒蘋果的邪惡繼母。
類似這樣的話,謝慕蘇聽過不下十遍,她在心中嘆了口氣說:“甘心,這芝麻大小的版面足以養(yǎng)活我。”
言盡於此,張馨只得作罷:“你好自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