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去永安府一路上風(fēng)平浪靜,船於六月中旬抵達(dá)永安府,正直中午日頭高的時候,關(guān)口前排著長龍,都是等著入關(guān)進(jìn)京的人。
原來這入京可不像卿卿想得那麼簡單,除了有通關(guān)文牒,還得由官兵審查來歷,並出使來歷證明。
卿卿有薛府的印,入關(guān)時綠翹已經(jīng)教好了她說辭,就說是洛川薛府薛先生爲(wèi)兄長秦大人送去的婢女。
太陽越來越毒,隊伍不見有前進(jìn)的意思。綠翹去隊前面查看情況,過了一會兒跑回來慌忙地與卿卿道:“小姐不好了,前頭審查的人竟是晉王!”
卿卿是料到在永安府會碰到晉王的,她想了千種對策,孟家名冊之人有許多在永安府爲(wèi)官,她若能得他們庇護(hù),就算霍遇知道她沒死也動不了她。
可她怎麼能料到還沒入關(guān)就碰到了他?計劃是一回事,但真正靠近了他,她還是會不寒而慄。
獵場被他射殺時的無助與孤獨又向她襲來。
不只是她們在意那審查之人是晉王,旁邊也有人注意到了。
“晉王怎麼會做這等下流的活?”
“兄臺這就不知了,晉王自回朝以後,擁兵自重,行事越發(fā)荒唐,陛下就罰他守關(guān)口了?!?
卿卿正猶豫是否先回驛站,躲過今日,前方傳來“恭送晉王殿下”的聲音。若要入關(guān),便只能是這時了。
霍遇雖被罰監(jiān)察通關(guān),但每天最多出現(xiàn)一個時辰,這種天氣誰也不想在太陽底下守著。
果真他一走,通關(guān)速度迅速許多,卿卿鬆了口氣,將文書和薛府的證明出示給檢查的官兵,那二人見她一副文弱模樣,神色坦蕩,加之文件無誤,也很快放她入了關(guān)。
霍遇好不容易回到永安府,恨不得天天鑽進(jìn)消香坊去。消香坊是在他離開永安府後纔開業(yè)的,他以前在北邙山只是聽說消香坊名聲,對於消香坊的美名他從來都是不屑的。自他少年時期以來就逛遍了妓館酒肆,自認(rèn)見遍了美女,不信消香坊真有傳聞中厲害。
但百聞不如一見,一見才知消香坊當(dāng)受讚譽(yù),就連隨便一個端茶丫頭也是玉骨冰肌。
得知他在消香坊醉生夢死,太子幾番上他家門去勸解。
如果說以前,太子只是覺得他是孺子不可教,現(xiàn)在是真有點看不起他了。
太子對謝雲(yún)棠仍有心思,大婚在即,他公然流連消香坊中,簡直是打謝雲(yún)棠的臉。
太子勸說幾次無果,便跟皇帝彙報了霍遇的行事?;实鄯鲱~,“你要朕如何?若朕能管得住,老七還會是現(xiàn)在的樣子?”
太子道:“謝國公是開國功臣,七弟行徑完全不把謝府放在眼中,不僅是怠慢了郡主,更是辱沒謝國公?!?
知子莫若父,皇帝太清楚太子身上的缺點。如果說霍遇是太放浪,太子就是過於板正,從而忽視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行了行了,你七弟既然無心朝政,強(qiáng)求不得。這幾日氣候炎熱,給玨兒放兩天假,讓老七帶兩天他。”
“還是父皇想得周到!玨兒是煊姐的孩子,有他在,七弟也不敢太胡來?!?
霍遇在自己府裡看到霍玨時傻眼了,“小東西,你怎麼自己跑來了?”
霍玨年紀(jì)小,忘性大,但霍遇就是他童年記憶裡的一道陰影。
看到霍遇,他立馬抱住小黃門的腰,躲在他身後。
那送他前來的小黃門顫微微跪下:“回王爺,陛下說……這兩天天熱,給小侯爺放個假,命奴婢送小侯爺來您這裡消夏?!?
霍遇點點頭,“父皇倒是心疼這小子?!?
他朝霍玨招手:“來舅舅這裡。”
霍玨不進(jìn)反退,小黃門一跪下,就擋不住他了,他索性蹲在小黃門身後。
“小董公公辛苦了,自己去領(lǐng)杯茶喝罷,本王要好好教教小爵爺規(guī)矩?!?
小黃門一聽,如蒙大赦,“謝王爺體恤!”
小董子離去後,霍遇冷笑,這宮裡的閹人比誰都會趨利避害。
主堂裡沒了其他人,霍玨只能硬著頭皮跟霍遇對上,他小拳頭緊緊篡著,正在蓄力打算給霍遇重重一擊。
力還沒蓄完,忽而天旋地轉(zhuǎn)。
霍遇單臂扛起他:“走,跟舅父遛狗去?!?
比起霍遇,霍玨和孟九親暱太多。他骨子裡同時流著霍家和孟家的血液,膽量不小,絲毫不怕外表兇猛的孟九。
霍玨因開始習(xí)武的緣故瘦下去許多,他同時佔了鄴人骨骼和祁人皮相的優(yōu)勢,五官立體卻精緻,小小年紀(jì)就長了一雙桃花眼,像極了霍煊。
皇爺爺讓他來霍遇府上避暑,霍遇卻在高溫下帶他去爬山。
爬到山頂舅甥兩人都一頭汗,前方正好是朝陽寺,霍遇指使霍騁去借水。
下山時念在霍玨尚算聽話,霍遇準(zhǔn)許他爬上自己的背,揹他下山。
孟九在腳下叫個不停,他朝孟九屁股上踹一腳:“再叫也沒有公狗瞧得上你。”
霍玨被霍遇背下山,對他的態(tài)度才稍稍好一些?;粲鼍拖矚g這小東西恨自己又怕自己的樣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他河豚一樣的臉頰,然後迅速鬆手,霍玨臉上的肉就反彈了。
他樂此不疲地戳了幾下,霍玨忍無可忍,喊了聲:“舅舅!”
“原來小傢伙也敢和舅舅炸毛啊?!?
霍騁不知道讓舅甥二人和孟九單獨一隻狗單獨呆在馬車裡到底是不是一件錯事。
一陣是霍玨的哭聲,一陣是霍遇的笑聲。
霍玨癟著小嘴,有苦不能言。
霍遇捏完他的肘關(guān)節(jié)有去捏他的膝關(guān)節(jié),“時常捏一捏,不容易長歪?!?
他不過把霍煊小時候?qū)λ龅氖逻€在她兒子身上而已,誰知道這小子是個哭包。
霍煊以前也說他小時候是哭包,可小時候的事誰還記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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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瓊得知霍遇要在府上用晚膳,親自下廚。
一個女人最大的夢想,應(yīng)該就是守著一間房,一個人,爲(wèi)他下廚,爲(wèi)他縫衣。
穆瓊以前恨過霍遇,恨他毀了自己的姻緣,可他也如天神一般救她出苦海。女人,還是更愛慕英雄的。
他如今待她不差的。晉王府雖姬妾衆(zhòng)多,但府里人都看得出霍遇對她是不同的。他讓她管理王府後院,不論外頭得來什麼寶貝,都給她先挑。
穆瓊也沒辜負(fù)他的希望,將王府打理得很好。
穆瓊知道霍玨會來,特地做了小孩愛吃的食物,府裡僕婦都誇她心思周到,難怪得霍遇喜歡。
夜裡她陪霍遇喝了幾杯,已是不勝酒力?;粲龊同q邪王那個老東西不同,他不會強(qiáng)迫自己喝酒,喝完酒也不會臭哄哄的。
“王爺,我扶您回去休息?!?
“不用,本王要教這小東西喝酒?!?
穆瓊和潘姐面面相覷,霍玨還是個孩子,他怎麼能叫霍玨喝酒?穆瓊正要勸,霍遇突然一聲:“都滾一邊兒去!”
沒人再敢上前。
霍玨嘴裡還塞著肉,一聽霍遇要給自己喂酒,趕緊嚥了嘴裡的肉,抗議道:“舅舅,你怎麼跟卿卿一樣?”
卿卿?又是誰?其實他有些不記得了。
穆瓊和她很像,看久了穆瓊,就不記得那小女奴的樣子。
霍玨提起卿卿,強(qiáng)忍著淚。
宮裡的人都對他說卿卿很快就回來,說的時間久了,他知道他們在騙他,卿卿不會來。
佟伯都說,卿卿不會來了。
儘管現(xiàn)在皇宮裡大家都對他很好,皇爺爺最寵他,有人陪他玩,有人教他念書,有人教他習(xí)武,他想吃什麼都吃得到,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也不用經(jīng)常睡在牀底下了,而且佟伯也在——可卿卿不在,他和誰分享這些?
“你小姑姑可不喜歡哭包吶?!?
“卿卿不會不喜歡藍(lán)藍(lán),卿卿說她最喜歡藍(lán)藍(lán)。”
“她不喜歡。”
“你不是卿卿,你怎麼知道她不喜歡我!”
“誰都不喜歡哭包?!?
霍玨說不過他,只好吃啞巴虧。
孟九的待遇好過天下大多數(shù)狗。
它鼻子很靈,在偵查中起很大的作用,所以霍遇很喜歡它。它是經(jīng)過層層訓(xùn)練纔來到霍遇身邊的,它也跟了霍遇很多年。
霍遇身邊的人都不太友善,他們穿著又冷又硬的鎧甲,還一身臭味,抱它的時候一點都不舒服。
它在霍遇身邊這麼久,只有一個女孩兒會溫柔地幫它順毛,她的懷抱像天上的雲(yún)朵,那麼柔軟。
可它再也沒有見過她。
穆瓊擔(dān)心夜裡霍遇喝了太多酒,於是煮了醒酒湯去給他喝。
她一進(jìn)霍遇園子,就見他坐在冰冷的石階上埋頭大睡,他的愛犬孟九守在一旁。穆瓊正要靠近,孟九突然叫了起來,嚇得她差點灑了醒酒湯。
孟九這麼一叫,霍遇瞬間清醒三分。他面帶迷離的醉意,雙眼微瞇著,像只懶散的獅子,危險又迷人。
穆瓊正要開口,他打斷她即將要說的話,“今天的月亮真圓,像不像在北邙山的時候?”
穆瓊沒有去過北邙山,更沒有見過北邙山的月亮。
霍遇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自我嘲笑一番,真是喝高了,意識都喝沒了。
“過來?!?
他向穆瓊伸出手。
穆瓊一驚,他從未對她主動伸出過手,他是個英俊又有爲(wèi)的男人,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向來都是女人主動撲入他懷抱,何需他對女人伸手?
她上前,把自己的手落在他掌心裡,隨他的力道坐在他身旁。
月亮雖有光,但月光全都涼薄,灑在他的五官上,更顯得冷清。
他長著厚厚老繭的指腹掃過穆瓊的眉毛,而後擡起她的下巴,端詳這一張臉。
美人萬千,他再也找不到那樣一雙燦若星子的眼睛,那樣一雙好看的眼睛,就像北邙山皎潔的圓月,只存在於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
他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思念著那樣一雙眼睛,但他親手殺了她,到如今是有些後悔的。他總以爲(wèi)自己還能遇到一個如她般令自己喜悅的女孩兒。
她有討人喜歡的本領(lǐng),就連孟九都願意親近她。
確實,每次不論心情多煩悶,看到她那雙鑲著寶石似的圓圓臉,心情就莫名地好。
如此想來,她只在北邙山裡出現(xiàn),或許真是北邙深山中的女鬼怨魂。
穆瓊此時不敢出聲。
他是個很難取悅的男人,你不知永遠(yuǎn)不知他會爲(wèi)了什麼事生氣,不知他爲(wèi)何會莫名喜悅。
以前在永安府,她以爲(wèi)霍遇是對她喜歡,所以纔會對她強(qiáng)取豪奪,雖然最後他並沒有對她做什麼。
後來她被隨成王殿下被流放邊關(guān),在華西門與他相遇,他自始至終沒有看他一眼。
女人只是他的戰(zhàn)利品,是他的附屬品。
沒人能到達(dá)這個男人的心底。
穆瓊有些羨慕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小女奴,她是死在他的喜愛之中的。
霍遇以前沒有碰過她,現(xiàn)在也不會碰她。穆瓊都覺得自己太髒了,每每夢醒時分,都是琿邪王那張可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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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找上朝陽寺,將時安的信交給這裡的主持無方師太。
卿卿印象中的寺廟主持應(yīng)當(dāng)至少年過半百,滿面老態(tài)??蛇@無方師太,除了臉上有幾道皺紋,完全沒有老去的跡象。甚至看得出她年輕時應(yīng)是位美貌女子。
不過師太看破紅塵遺世而立的氣質(zhì),比相貌更引人。
“薛先生已告知了貧尼孟姑娘此行的目的,我宗雖談不上是香火最盛,但總算積了點人脈?!?
卿卿本意只是要在永安府有個不顯眼的落腳地方,沒想勞煩別人幫自己找人。但現(xiàn)在找到二哥是她的第一任務(wù),有人幫忙更好不過。
她無以爲(wèi)報,便答應(yīng)了無方師太在寺裡做些簡單的工作。正好原先的解籤弟子還俗,卿卿便先頂替了這個位置。解籤一事向來由俗家弟子來勝任,但因俗門弟子是帶髮修行,六根未完全通慧,依佛門規(guī)矩,不得以不清淨(jìng)的面目面對來尋清靜的信徒,於是這朝陽寺的解籤人就只能在簾子後解簽了。
無方師太讓二弟子平鵑帶卿卿和連翹下去休息,卿卿讚歎佛法森嚴(yán),平鵑嗤笑著,光禿禿的頭頂在日光下反光。
“姑娘可別被我們師太給騙了。你真當(dāng)那是勞什子佛門規(guī)矩啊,無非一些籤文太生澀,看不懂,就只能藏在簾子後面對照著書上內(nèi)容念?!?
“你們這不算做欺詐?”
“當(dāng)然不算了……何況,寺裡上下這麼多張口,總得想辦法養(yǎng)活?!?
平鵑說得沒錯,在所有虔誠之前,得活著。
不論佛祖決定給你褒獎還是懲罰,都得有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