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幾年跟著傅明安待在國外,中文說得越來越爛了。估計連詞語意思都沒搞懂,也真敢說。
“比得過你傅哥?”宋安七話音剛落,樓下燈光亮起。
意氣風發的麥子攜著模特兒走出來,在T型臺前,對著特意請來的攝影師和記者致謝。再然後,她下臺,徑自走到正中,笑笑著坐到了陸子翊大腿上。陸子翊伸手,攬住她的腰。
鎂光燈剎那閃得更加厲害……
楚凱又嘖了聲,“紈絝子弟啊。”
宋安七下意識地去看三樓的母子,可惜人已經不在了。
記者還在拍,陸子翊眼角抽搐了一下,冷漠地把身上的人推開,起身大步離開。
晚上已過八點,走出商場,外面又下起了大雨。楚凱皺眉,也開始埋汰江城的陰溼天氣。商場出口外是一條步行街,距離打車的街道還有很長一段路,淋著暴雨過去,兩個人連同身上大大小小的包是勢必要被淋溼。
一堆不是開車來的人被堵在了出口,有的等人接,有的在等著搭訕一位有傘的有緣人……
楚凱和宋安七直接奔回商場,找賣傘的專櫃。
賣傘的櫃員知道外面是下雨了,好心告訴他們,商場負一樓地下停車場出口不遠就有不少私車停在那邊,拉私活兒。直接坐電梯去樓下,不用走那麼遠。
兩個人都不想在雨下走,淋得鞋子溼淋淋。一合計,就照櫃員說的,去停車場找拉活兒的私車。
電梯從樓上下來,停在二樓。楚凱突然大叫,買好的傘放櫃檯忘記拿了。宋安七差不多已經習慣他時不時腦抽的性格,看了眼要打開的電梯門,沒辦法,只能回去再取。
電梯門慢慢打開,沒有人進來,門外空空蕩蕩。陸子翊擡起眼,明亮的走廊遠處晃過一個模糊的背影。他瞇起眼,定定瞧著那頭垂到腰間漆黑如瀑的長髮,突然伸手擋在漸漸閉合的電梯門中間。
感應門再度打開,陸子翊走出去,可是那個人影不見了。
高瓦數的頂燈,亮得灼目,看過去白茫茫一片,陸子翊閉了閉眼。
“三少,剛纔那個人有點像小夫人。”鍾虎在他身後說。
陸子翊睜開眼,眼底一片寧靜的光,“你也覺得像?”
鍾虎謹慎地瞧了他一眼,點了頭,“單看背面,是有些像。比上次在濱海路看見那個,要像些,就是不知道正面還像不像了。”
像,只是像,而不是。那個女人,那年死在一場火災裡了。燒得面具全非,如同一團辨不清眉目的黑炭。
陸子翊轉身走回電梯,睇著鍾虎,似笑非笑勾了下脣,“安七沒說錯,你實在很會說話。”
鍾虎低了低頭,大多數觸碰到關於小夫人的話題,他都有一種無從開口的感覺。早些年,那個女人只帶給他清淡的印象,太淡了,太簡單了,不適合三少。後來發現,她很聰敏,只是太較真,不肯敷衍委曲求全,讓他很爲難。爲難之下,他又對她做了好多過分的事。那個女人,他做不到像三少這樣,心平氣和地談起,彷彿她還沒死。
可是他記得太清楚,那個女人死了。
是他和三少在草叢上認出了她被火燎黃的證件,是他和三少當夜去公安局認的屍。刑事技術實驗室內,白色的臺子上,人燒成了一團,黑糊糊的。在社會上混跡這麼多年,更慘的他也見過。但是當刑警挪動著屍體,請他們看清楚的時候,他竟然不敢去看。好端端的一個人,眼前的黑炭……
後來是三少問他了,他只好又看了。屍體被澆了油,臉骨架還在,全是大窟窿。不過看得見齊耳的短髮,還有法醫當即做的血液檢測,是宋安七的血型。血型結果出來,三少請法醫檢查了屍體子宮處的骨骼,得到受過傷的結論,確認屍體就是小夫人了。
走出警察局,是晚九點多。警察局門外等了幾位記者,他和三少是從側門離開。
在路上走了幾步,他就吐了,狼狽地吐了很久,最後眼睛一熱,眼淚忍不住地迸出來。
那麼一個玲瓏的人,死了,以這幅慘不忍睹的樣子。
這麼多年,鍾虎從來不敢回想。
……
城郊墓場,上午一場大暴雨後,到處是泥土的溼腥味。半坡迎風面海的位置,兩座簡樸墓地相連,一座墓地有點新,顯然是晚些動的土。楚凱看著兩塊墓碑前花瓶裡新鮮的花,感嘆,“他總算還有點心。”
宋安七跪墓碑前,結結實實磕了六個響頭。
四年了,爸爸和外公安息在這裡。她本該每年都回來一次,至少在清明節這天,應該回來看看他們。可是她不敢,不停地延後不停地延後,於是捱到現在。楚凱說得沒錯,還算陸子翊有點心,請了人來打理,這墓地還不至於荒草叢生。
宋安七跪著,回頭看看楚凱,一眨不眨。
楚凱看看四周,這地方平坦,一覽無餘。她又是昨天才回來,想必也不會出什麼事。他揮了揮手,“我在門外等你好了。”
死去的人,有沒有靈魂殘存,這是個千百年也許未來都不會得到的答案的問題。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宋安七私心以爲是有的。那麼嚴重的槍傷,她卻還是活下來了,冥冥之中,是枉死的爸爸和外公在保佑她吧。護著她活過來,護著她遇上傅明安那樣一個男人。
宋安七盤腿坐墓碑前,和墓碑上爸爸溫和的眼對視,遙遙相望,靜靜微笑。
她已經徹徹底底長大了,不會再要人擔心了。曾經爸爸替她扛起來的那份擔當,今後要換她來爲他扛。
地上冰冰涼涼,頭頂灑了一兩滴水來,是又要下雨的前奏。
宋安七坐了很長一陣子才站起來,可她不想馬上就回去。聽說她的墓地在這兩座墓地背後小道的盡頭,傅明安昨天晚上說,她應該去看看。不是每個人都有她這樣的機會,有生之年還有機會看到自己死去之後墓地的樣貌。
小徑曲直繞了幾道彎,最後在最深處,一座被玫瑰圍住的墳墓安靜地出現在眼前。
被精心照料的玫瑰,在這樣清冷的春季,開得似一團燃燒的火。
宋安七心情不善地抿脣笑了一下,陸子翊自我的個性怕是到死都不會變了。他從來不知道,她喜歡百合遠勝過玫瑰,她更喜歡粉嬈的桃花。他不知道,他喜歡玫瑰,所以他覺得她應該也喜歡玫瑰的,如此理所當然。
一道籬笆橫亙擋住了進去的路,宋安七要繞過籬笆進去,被墓場裡守墓的老太婆攔住了。
老太婆嚴肅地阻止她想要進去的企圖,說籬笆裡頭是陸夫人的私人墓地,沒有陸先生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宋安七撲哧笑了,「陸夫人」,是該誇說陸子翊做戲的能力太好,還是該心有慼慼於他的恩賜。早在那年六月八號,她和他離婚,自此兩不相干。如今人死了,又成了他的「陸夫人」。他也不覺得好笑麼?
看她不甚在意的發笑,老太婆臉色不太好看,勸她趕緊走,不然遇見陸先生了,她可就麻煩了。陸先生,不是她惹得起的人。
宋安七捏著籬笆粗糙的紋路,笑容僵了一秒。
陸子翊麼,她是惹不起,她差一點連命都玩沒了。
今時今日的陸子翊,比彼時更厲害幾分。他已是站在金字塔頂端,兩三千萬買幾條命,眼都不帶眨。這整個江城誰都惹不起,不敢惹。他陸家,他陸子翊一個噴嚏,江城就得抖三抖;他一個皺眉,江城就該打雷了。
宋安七使了個心眼,繞去籬笆後面背對守墓小屋的地方,看老太婆進去了,翻著半人高的籬笆輕巧進去了。
回頭該要感謝傅明安,是他三五不時逼著她去馬場陪他。她把騎馬學會了,手腳也鍛鍊得靈活了。
轉頭看老太婆沒出來,宋安七舒了口氣,仰頭看墓地後繁花盛開的桃樹。淡淡的粉,蒼空綠地,極其諷刺地竟像幅好看的畫兒。
腳有些發酸,宋安七撇開墓碑下大理石板上的落葉,又坐下。
墓碑上沒有照片,只有「陸宋氏」幾個簡單的字樣。就這麼冷冷清清的幾個字,概括了她這一生。
曾經的無上風光,誰還會記得?不也只餘下這郊外冷清的一抔黃土,陸宋氏這幾個大字。
素白的指尖點了點碑上的名字,宋安七垂下眼,若說不難過那是自欺欺人。
天忽然下起了小雨,沉穩卻急促的腳步聲隨著雨點由籬笆處靠近,雅淡的木香從風中襲來,猝不及防地將她包裹住。
一同而至的,還有獨屬於那個男人的唯我獨尊的氣息……
“陸先生……”老太婆的聲音怯懦地開口。
宋安七微微瞥過頭,看見身側平整的西裝衣袖,奢貴的袖釦,好看修長的一隻手,那隻手僵硬地垂在褲縫處,微微顫抖。
肩膀微不可見地顫了一下,她低下頭,手指劃過冰涼的墓碑,落在地上溼冷冷的桃花瓣。
足足五分多鐘的沉寂,“起來,地上涼不要感冒了。”一貫命令般的霸道語氣。
宋安七挑了笑,頭也不回,捏住碎爛的花瓣,“好難得,陸先生公事繁忙也還能抽得出時間來看故人麼?真是重情重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