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姐,在談戀愛?”宋安七背對著身後,順手拿起桌上按摩頭部的牛角梳,彎腰插進病人頭髮裡。
“對啊,你怎麼知道?”
張筱雨驚呼,後知後覺意識到握在手中的手機,吐了吐舌頭,尷尬地收進護士服裡。“陸太太,我家裡找我有些事,我纔出去幾分鐘……”
“從我進來到坐下,我有看錶,過了整整十五分鐘。也許是外面風聲太大,張小姐沒有聽見。”宋安七側過身,明若秋水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年輕還留著一絲稚嫩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卻叫同年歲數的張筱雨心生畏懼不敢直視。
“相信安康應該給了張小姐充足的時間打私人電話,處理個人問題。我很感謝張小姐對我母親的照顧,這麼說或許不適宜,但是很抱歉目前我們只能做這麼多。因爲我母親而佔用了張小姐的某些私人時間,按照安康的薪水標準以後每月我們再另行支付一份給你,可以嗎?”
巨大的驚喜不及掩飾,迅速地掠過張筱雨年輕的臉上。她想接受,又有所顧忌,“陸先生之前已經給過……”
“他給了你就收著,以後我再給你就當是雙倍。”宋安七冷聲說道,她不喜歡看她扭捏的樣子。
張筱雨還年輕,涉世未深,心機慾望都寫在了臉上。
“謝謝陸太太……”張筱雨點頭,欣喜地應允。“陸太太,剛纔我真是家裡有急事,您也知道這裡有規定工作時不能打私人電話,我男朋友他——”
宋安七皺了皺眉,打斷她喋喋不休的表白,“我沒怪你的意思。樓上的蘭草才分了新葉出來,你去給它們澆點水吧。”
那一番高人一等語氣的話從自己嘴裡說出來,令她覺得噁心。
之前這兒的看護是個從軍醫院辭職的護士長,資歷深厚,在這做了十來年。但在今年初被陸子翊辭了,具體原因宋安七不知道。不過她想,陸子翊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而這個新安排的張筱雨年紀輕,做事輕浮,她不得不拉下臉來給她敲個醒。
張筱雨喜笑顏開,低頭髮短信給男友,走到門邊,餘光裡突然出現一雙男人的鞋。
俊朗矜貴的男人倚著門,好看的眼睛看著屋內,脣邊牽著抹若有似無的笑。
張筱雨愣愣站住,眼睛裡閃過一道異樣的光,嘴皮一動。
男人食指貼著嘴脣,衝她搖了搖頭,視線卻停留在牀邊,一動不動。
“媽,對不起,這麼久了纔來看你……最近我和子翊都很好,只是我太不小心把您的孫兒搞丟了,對不起。我現在有去醫院,醫生說我還年輕再治療一段時間情況說不定會好轉。子翊最近很忙……”
宋安七慢慢梳著頭,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
牀上的女人,柔軟的紅脣揚著淺淺的弧線,似乎在做一場漫長而美麗的夢。
陸祁峰說得沒錯,十三年了,她沉睡了十三年,彷彿一場夢把她的時光一同凍結了。
這個女人,出身書香門第。陸子翊的外公曾是一所大學的校長,外婆是國內一位知名古漢語研究生導師。生病之前,她已經在大學裡做講師,她的一顰一笑,舉止言行,永遠知性得體,像民國時的大小姐。
她曾經的照片沒有多少,陸子翊手上也僅有幾張。
照片裡,她披著烏黑如瀑的黑髮,坐在香樟樹下的鞦韆上。簡單的白衣黑裙,明眸彎彎地,嘴角噙著矜持清雅的笑。
就像她的名字,歐寧,美好靜寧。她是一個美麗超脫的女人,她的美柔軟純淨,連薛彩晴在她面前也會失色三分。
如果沒有遇上陸相洲,她的一生一定美好而長久。很多人說,是她和陸相洲這段不被家人接受的感情,消磨了她。所有的人都沒有猜透,她是怎麼喜歡上了陸相洲。那時候的陸相洲已婚,還在家養了個女人。而所有人眼中的歐寧,是那樣完美的女人。
也就是這樣完美的女人,未婚先孕,在醫院裡生下了陸子翊。陸家老太爺親自去醫院接人,歐寧和他兩個人在病房裡談了一個多小時,最後陸老太爺把陸子翊抱回了陸家。
之後的五年,歐寧音信全無。她斷絕了省城家裡的所有來往,就好像是從人世間消失了一樣。陸相洲瘋狂找過她一陣子,後來新歡代替舊愛,自然就淡忘了。她神秘地躲起來,又在一個清晨突然地出現在陸宅門口。陸相洲從外面溫柔鄉匆忙趕回來時,陸老太爺已經把她帶去了書房。那一年早些時候陸宅又住進了另一位女人,所以歐寧住下來,成爲了衆人口中陸相洲最小的姨太太。
有人回憶說,她再次出現時,憔悴了許多。她總是花大把的時間陪著陸子翊,教他看書做題。陸宅幾個待得最久的工人現在都還記得,暖風明媚的日子裡,一大一小坐在花園石桌邊安靜看書的情形。
陸老太爺很照顧她,而陸相洲對她的態度一落千丈,形同路人。有段時間,街頭小巷茶餘飯後,風言風語四起。陸陳慧娟仗著陸老太爺對她的扶持,曾經明確質疑過歐寧的事情,結果遭到了老太爺的訓斥。從此,陸家再沒人敢提及。
可是,誰都看得出來歐寧不快樂。她的情緒卻並不是來自陸相洲的冷落,陸相洲在與不在,她全然不在意。她很少笑,從不提及她的過去。陸子翊十二歲那年,她告訴他外公家的情況,但又要求他這一輩子都不要去找他們。
也許就是在這樣的糾結之中,她病了。
在這兒,一睡就睡了十三年。
“子翊他身體很好,雖然工作很累——”
“她聽不見你在說什麼。”戲謔的語調含笑說道。
“媽她只是睡著了,不會聽不到。”宋安七放下梳子回過頭,認真地說,“醫生也說,要多和媽說說話。這樣她在夢裡,纔不會寂寞。”
“她實在應該醒來,看看她的兒媳婦。”陸子翊站在牀邊,凝著牀上美麗的女人,笑容不達眼底。
陸子翊站在牀邊,靜靜凝著歐寧,笑容不達眼底。他沒想過希望她醒來,她要是喜歡睡下去,就由著她安安寧寧的長眠。
他站著一直不說話,就看著宋安七坐那兒笨拙地給歐寧按摩頭部的穴位。期間突然來了個電話,他拍拍宋安七的肩,折身走出臥室後再沒進來。
到了下午四點半,例行的複查時間。看見醫生進來,宋安七退出房間,留下張筱雨在旁留意照看著。
二樓玻璃花房中,陸子翊左手插兜站在一棵低矮的桃樹前。應該是株觀賞品種,這個季節,滿滿花枝堆著粉紅璀璨的花簇,空氣裡一股子清甜的香氣。
陸子翊兩指執著一枝桃花,漫不經心輕輕撥弄。他身後桌上的瓷瓶裡,插著幾枝新鮮的桃花。粉嫩的花骨朵兒,指甲大小,最爲堅硬的那層外皮緊緊裹著花心。一顆顆,像未成熟的紅豆。
看見宋安七湊在瓶端好奇打量,他轉身過來。
“放點藥粉和鹽泡水裡,它們會像還在樹上,隨著花期,慢慢開放。”
宋安七“哦”了聲,鼻子抽了兩下,沒嗅到有什麼奇怪的味道,“等下放媽媽牀頭吧。”
“嗯……本來打算去年給她一個驚喜,這棵樹似乎內斂了些。”陸子翊瞇起細長的眼睛,看著她目光一直不離樹上,明媚的桃花襯著她久病初愈缺乏血氣的臉,像抹了層淡淡胭脂,人面桃花相映紅。
宋安七很少看見桃花,看著就格外歡喜。二十出頭的女孩兒總都是會喜歡妖嬈嬌美的事物。
“你要喜歡,等下帶幾枝回家吧。明年春天,院子裡也種上一棵。”他用的肯定語氣,不是詢問她的意見,轉念間就已下了決定。
宋安七踮著腳,專心去嗅樹上的香氣。聽他說著,一時間沒有放在心裡,“好。”
“還是兩棵好了,我們臥室下種一棵,你的書房窗下種一棵。”陸子翊走過去,握著她柔軟無骨的腰,將她托起,“那時就不能要這種品種,需要挑樹更高,花期更長的。”
“好。”宋安七對植物花卉的興趣沒他濃,只是隨著他的意思說好。
折了一指長的花枝,她扳了扳他的手指,陸子翊手慢慢鬆開,把她放下來。“熬好的銀耳湯里加幾片曬乾的桃花瓣,會很香。”
“好啊,回去我讓王嫂試試。對了,你怎麼來了?”
宋安七忽然想起來,她沒告訴他今天會來這裡,而且這時候他應該在公司纔對啊。
“奶奶昨晚病又復發了,醫生建議找個環境清幽的地方靜養。今天上午才轉來這裡,我下午開完會過來看看她。”
陸子翊抱起瓷瓶,牽起她下樓。
他習慣牽她,而宋安七喜歡被他牽著,那樣感覺她是他的。他去哪兒,哪兒就是她的世界。
“那奶奶也在這裡,我要不要現在去看看她啊?”
陸奶奶唸經,是個信佛的老人。她年邁溫暖的聲音叫著她“七七”的時候,總讓宋安七想到幾年前過世的奶奶。
陸奶奶生病,後輩子女本該來探望。更何況她人已經到這裡,就更沒有不去的道理。
“晚些吧,現在那羣女人都在那邊。等下你陪外公吃完晚飯,再去陪陪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