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一年後
東南形勝,中原都會,建業自古繁華。
且不說雕樑畫棟各處建築如何的宏偉,整座古城佈局是如何的嚴謹合理。但是有綠水涓然環繞,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便足矣讓人歎爲觀止。雲樹繞堤,重湖疊山,西邊餘瑤江怒濤卷霜雪;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公侯伯子競比豪奢。
尤其是文人墨客甚多,初春之時,建業最大的鳳池邊上十里桃花開遍,正是乘醉聽簫鼓,弄詩吟賞煙霞的好去處;而往往華燈初上,王孫公子風雅文士便到建業最熱鬧繁華的中正大街的歌肆茶館中尋樂,尤其是永春巷盡是風情撩人的倡家女子倚門憑欄調笑,脈脈春情在有風有月的夜裡暗送。
可是這一天,剛一到掌燈時間,中正大街附近的民巷早早地重門緊閉,許多小商販天未黑就收了攤子回家去,反而是永春巷的姐兒比往常更早地從樓上探出頭來滿眼秋波地遙遙張望。暢春園的老鴇洪媽媽正使勁兒捏著一個粉頭的臉把她從門檻邊上拉進來,罵罵咧咧道:
“你這死丫頭學別的姐兒看什麼看?!好幾個房裡的茶水沒伺候好就到這兒偷懶來了?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
“媽媽饒命!”那粉頭哭喪著臉爭辯道:“環兒只是想看看公子淵是哪般人物,怎的建業的那些姑娘家都那麼怕他?”
“哪裡輪的到你去看!”洪媽媽鬆開手,罵道:“沒見這永春巷那些紅牌姑娘今夜都冒了頭?聽說公子淵在蘭陵蓄養了十八位姬妾,從不厚此薄彼,這番皇上召他回建業,府第都建好了,差的就是姬妾了,你說要是他今夜來了,你能見得到麼?你這模樣身勢,以後能找個好點的價錢開苞就不錯了,還指著有像公子淵這樣的人物給你贖身?”
環兒扁扁嘴,一臉的沮喪,囁嚅著說:“媽媽這樣說我不公道,幾個月前你從街上撿來那個乞丐,渾身都長了瘡,頭髮裡都是蝨子,衣服破爛不堪,一張臉全是泥垢,你偏生要給她治,還供她吃穿,結果呢?也不見得是個如何天仙般的人物,居然還是個啞巴,從來不說一句話,媽媽你還以爲奇貨可居,將養了一個月,不料上月三駙馬來了暢春園一趟,接著就被三公主鬧上了門。那也罷了,誰知道那乞丐竟然趁亂逃了,這不是丟了夫人又折兵麼?環兒我再不懂事也還是有良心的......”
洪媽媽被揭了瘡疤,惱羞成怒跳腳起來隨手抓過一根藤條就往環兒身上招呼過去,環兒驚叫著四處躲藏,實在沒辦法了只得奔出暢春園的大門,一邊跑一邊回過身去乞憐求饒。孰不料一不小心便撞到一個人身上,險些摔倒,一隻大手準確無虞地一把拉開她,沉聲道:
“你給我小心點!”
環兒愕然,擡頭看去,揪住她衣袖拉開她的人是個身形高大的粗豪漢子,腰配大刀,一身褐色束袖短打裝束,可是衣料是上好的錦緞,斷斷不是尋常遊俠兒,五官明朗粗獷,神色冷峻,氣勢逼人。這時洪媽媽的藤條伴著怒罵聲追過來了:
“死丫頭,看我這回不把你的狗腿打斷了!”
凌錚手一伸,準確無虞地抓住藤條,喝止道:“什麼人也敢在我們爺面前撒潑放肆?!”說著一用力,洪媽媽的身子被藤條一帶,踉蹌一步跌倒在地。
侯爺?環兒一下子懵了,看著那適才被自己撞了一下的人正緩步從暗影處走出來。今天的天色黑的太早,偏生暢春園的燈籠又太舊,那人一身白色常服籠著淡淡的昏黃光影,身形高挺卻略嫌瘦削,她看不清他的臉,只知道他只把黑髮絡在腦後,很尋常的一身裝扮,身上沒有多餘的配飾,樸素淡雅無華至極,偏偏就是這樣素淨得纖塵不染的人舉手投足間無不流露著優雅和貴氣。
“這裡就是新建的暢春園?”他開口問道。聲音溫潤平緩,略帶些低沉的磁性,絲毫不帶半點浮躁和輕佻,環兒不知怎的就聯想起自己曾經偷偷地摸過暢春園最美的紅牌姑娘謝韻兒珍藏的一塊祖母綠,那種柔和沁涼光潤的觸感,讓人放手不下。
“是、是,這就是暢春園。”洪媽媽狼狽地爬起來,知道自己衝撞了貴人,再不敢造次,訕訕地拉開環兒讓出道來,諂媚地躬身行禮陪笑道:
“小的是暢春園的洪媽媽,不留神衝撞了貴客,恕小的眼拙,爺眼生的很,可是第一次到暢春園來?”她一邊帶路,一邊小心翼翼地問。
“清風閣,約了常先生?!绷桢P簡短地答道。
洪媽媽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真的是冒犯了貴人,這白衣男子竟然就是暢春園幕後主子約見的人?她不由得狠狠剜了環兒一眼,環兒瑟縮了一下,放慢了腳步跟在她身後偷偷的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這時剛走入
暢春園的大廳,白衫男子忽然頓住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就那麼一眼,正好把她剛剛的舉動半點不漏地收入了眼底。
燈火輝煌的大廳,她終於看見了他的那雙眼睛,湛湛的桃花眼,眸色墨黑深不見底,眸光冰寒似雪不帶半點溫度,被他的目光籠罩著,除了逼人的冷意外再無其他。她找不出任何的形容詞來那張臉,眉目冷峭,鼻樑挺傲有如孤峰,薄脣棱角分明,嘴角微抿,造就了下巴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線。本可以說他俊美無儔,本可以說他有如謫仙,可是那張臉卻半點生氣都無,沒有任何的表情,不見喜怒,只讓人想到那燃盡了的灰,敗落的衰草。
沉默、冷漠,不起半點波瀾。
推開清風閣的門,洪媽媽也不敢走進半步,只討好地問要不要找哪位姑娘相陪,凌錚橫了她一眼,正想拒絕,景淵卻開口道:
“剛纔那丫頭就好?!闭f著帶著便大步走入清風閣。
洪媽媽愣了愣,壓根兒消化不了這答案,過了半響才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地回身去找那走了狗屎運的環兒去了。環兒聽了也是愕然,隨即就被人按住從上到下改造“粉刷”了一番,被人推搡著捧著杯盞進了清風閣。她急得小聲爭辯道:
“好姐姐,我都說了不要給我上什麼香膏香粉,我都癢死了......”話未說完就領了一個栗鑿,便再也不敢吭聲,凝神斂氣腳步輕盈地走進清風閣大門去了。
景淵穿過兩重門,便見一典雅的內室,雕花屏風後響起一個厚重威嚴的聲音,道:
“可是淵哥兒來了?常德,你怎麼不去迎迎?”
“是,王爺?!背5伦叱鲩T,見到景淵微微躬身行禮,將他迎進裡間。凌錚自覺地站在門外等待。裡面一張黃花木長幾,幾前錦繡軟墊上坐著一人,錦緞蟒袍上繡四爪金龍祥雲繚繞,景淵連忙跪下行禮:
“臣景淵見過鎮南王爺。”
鎮南王司馬靖頷首笑道:“何必多禮?我們甥舅幾年未見,今日見了面倒像是生份了許多,常德,賜座?!彼抉R靖四十多歲正值英年,因著常年戎馬,刀刻斧削般的五官深刻而堅毅,一雙眼睛炯然有神,言語間既有著武將的爽直,也有王爺的威嚴。
景淵謝了座,正襟坐下,看了看給他們倒酒的常德,說:“許久不見,??偣苓€是隨侍舅舅身旁?看舅舅氣色甚好,想必邊境平靜無事,東晉人尚未躁動不息?!?
司馬靖盯著景淵看了一瞬,道:“桓兒之前有來信說阿淵並非紈絝頹廢之人,今日一見果然遠非昨日那風流浪蕩子。家事國事天下事,你助皇帝尋到密詔,然後借皇帝的手毀了長公主府和傅家,隱忍多年看準時機乾脆利落地將對手一網成擒,這份忍耐和謀算,朝中能有幾人?”
景淵面無表情,只是眼中涼意更甚,道:“王爺折殺景淵了,不過是遇上了好的天時地利能夙願以嘗,替皇上分憂是我等應分之事,王爺謬讚了?!?
司馬靖放下酒杯笑道:“你以爲我會問你遺詔之事?你錯了,這遺詔對我而言根本不是秘密,當初還是我親手交給阿萱的。本想讓她有安身立命之本,誰知她以此來要挾皇帝,她的死與人無尤,即使我是她兄長,也難以保全她;更何況,她做過的那些事,難辭一死,只是因爲她是我親妹,我怕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所以纔沒有動手而已?!?
景淵有些驚訝地看著司馬靖,司馬靖喟然嘆道:“當年,我的親妹將我的妻子出賣給東晉明光帝,只因當初她求我將景遷的家人斬盡殺絕而我於心不忍留下了你和你母親的命,讓她最終失去了景遷......我和她,早就不是兩兄妹了,所以桓兒在蘭陵盡力助你,就是這個原因。”言畢,司馬靖的神色多了幾分憂傷落寞,這並非是假,景淵知道司馬靖曾挑起邊關事端不過就是想發兵奪回自己的妻子。
心有慼慼焉,他舉起酒杯敬了司馬靖一杯。
“江山若是在手,踏平東晉的土地豈非易事?”景淵問。
司馬靖苦笑,“你也想試探於本王?這江山,本王答應過她不要;桓兒他既然姓顧,自然也是不要的。世人所傳有誤,其實帶著萍衣奔赴戰場之前便已經生下了桓兒,無奈當初從歧山顧氏帶萍衣出族時是以桓兒作交換的,所以沒有人知道鎮南王世子就是顧桓。”
景淵稍一沉吟,問:“王爺今日見景淵,莫非有什麼要事讓景淵去辦?”
“皇帝顧及我兵權在握,特詔本王回京養病。可是桓兒隨楊昭到安陽已經一年,本王擔心有什麼變故,所以想讓你到康城去稍作照應,只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王爺這般相信景淵?景淵無才無德,更無文韜武略。”
“桓兒信你?!辨偰贤跤纤囊暰€,緩緩道:“聽說你在蘭陵爲百姓除了一害,親力親爲帶著府衛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滅
盡了伏瀾江的黿鼉,並廢除了河神祭祀,把農曆十一月九日定作小寒食,蘭陵百姓在那日不得生火以紀念數年來爲黿鼉所害的人,如今整個朝廷,都對蘭陵侯刮目相看了?!?
“些微小事何足掛齒?景淵承蒙王爺和世子看重,自然不會推託,只恐力有不逮,有負王爺期望?!?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竷汉苈斆?,卻也太過於自信,不免令人擔心。你盡力就好,結果如何本王不會怪你?!彼抉R靖起身,常德連忙取過披風給他穿上,景淵也起身,他擺擺手道:
“無妨,這酒菜你慢用,本王還要入宮一趟。今日所說之事若能成行起碼也要一月之後,你且好生休養一番?!?
鎮南王和常德走後,景淵並沒有立即離開,反而坐下來,一杯接一杯酒地喝著,眼神茫然不知焦點落在何處,一壺酒很快就空了。這時聽到外面凌錚攔住環兒不讓她進,便開聲道:
“讓她進來?!?
凌錚沒有辦法,只得放了環兒進去。
“有酒嗎?”他問。
環兒連忙點頭,把溫好的酒放到幾上,然後再把果品和點心從食盒裡拿出來。見景淵要倒酒,連忙手急眼快地搶過酒壺,誰知道粗枝大葉的忘了自己穿的不是小袖半臂而是廣袖長裙,衣袖把杯子和空酒壺打翻了,呯呯的掉了一桌一地,她窘態萬分手忙腳亂地去收拾,一邊急得話都說不完整了:
“對、對不起,哎呀,這酒壺怎麼一碰就倒,真是的......”
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一擡頭,又觸碰到景淵那如霜似雪般的目光,他那樣專注的看著她,深沉而努力地彷彿想要從她身上看出什麼人的影子來。
環兒的心即時漏跳了兩拍,曾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爲自己看到他眼眸中的一絲濃烈到化不開的情緒,可是再看清楚些,怎麼可能呢?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分明就了無生氣,像個玉人一般看上去很美可是又冷漠僵硬。
手上的酒壺被人奪去,他的手指冰涼入骨,酒喝得很慢,可是沒有停過,桌子上的菜餚都冷了,環兒正想開口問要不要拿去熱一下,忽然見他皺皺眉,說:
“你下去吧,再拿一壺酒來。”
不知爲何心裡竟有淡淡的心疼,這人,心裡怕是有什麼解不開的結吧?環兒站起來福了福身就離開內室,門外的凌錚拉住她低聲說:
“你去拿半壺酒,摻水摻成一壺,懂嗎?”
她似懂非懂地點頭,很快就取了一壺酒過來,不出意料景淵手中的酒壺又空了,她給他滿了一杯酒,說道:
“環兒謝謝爺的關照,要不是爺,環兒怕是今日要被洪媽媽打死了。”
景淵置若罔聞,酒意上來了,半邊身子都傾側倚在幾上。環兒壯了壯膽子,又說:
“今日環兒以爲有機會見到那聞名遐爾的蘭陵侯,不料遇見了爺這樣芝蘭玉樹般的人物,想來那侯爺就算再俊美無匹也應不及爺您的風流氣度,那些翹首以待的姐妹們真是看走眼了?!?
景淵握著酒杯的手頓了頓,低垂的眼簾擡起,幽深的眼眸掠過環兒的杏臉,道:
“建業的女子都怕見到蘭陵侯,你們不怕?”
他第一次對她說了這麼長的句子,她的心裡不免有點興奮,連忙搖頭說:“不怕。我們姐妹都說蘭陵侯雖然風流花心,可是看中了誰就帶回府納爲姬妾,總比那些瞞著夫人在外頭亂搞東窗事發後又不負責任的人要好。就像那三駙馬,偷偷地來了園子幾回,被三公主知道了上來大鬧一番,他自己卻爬狗洞逃了......”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景淵依舊沉默,直到手中酒壺再次空空如也,他的身子癱軟靠在幾上,一手支額,另一手拿著酒杯,頹然如玉山之將崩,迷濛的眼神再次掠過環兒的臉,不是她,她的眉毛要細長一些,臉蛋沒有那麼豐潤但白皙素淨不愛沾半點脂粉,鼻樑要高一些俏一些,還有那雙眼睛眼波清澈,浸著兩丸幽黑瑩潤的水銀,總那麼直勾勾地看著你,不懂掩飾不懂矯情橫衝直撞地闖進你的心裡去......
不是她......他的眼簾動了動,好不容易聚焦的目光又渙散開去,喃喃道:
“這酒,怎麼總是喝不醉人?凌錚------”
凌錚應聲而入,景淵搖晃著站起來,環兒連忙去扶,不料他一皺眉手用力一推推開了她,凌錚馬上抓過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扶著他走出了清風閣。
環兒想要追上去,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清風閣的後門開了,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一輛馬車,凌錚放開他的手掀開車簾,他正要上車時身子頓了頓,轉身看著她說:
“不要把男人想得那麼好,景淵或是我,都不過是個混蛋而已?!?
說罷上了馬車,簾子落下,徹底隔絕了她和她眼中落寞的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