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下旬,臨近小年,城區通往自店公社的泥土路上跑著一輛卡車。
陽光燦爛,可風很大。
朔風捲起被車輪掀起來的雪漿子抽打在解放牌卡車的車棚上,將上面蒙的厚厚帆布抽出沉悶的噗噗聲。
碩大的車輪碾過覆蓋著薄冰和凍硬車轍的土公路,顛簸得如同驚濤駭浪裡的小舢板。
車廂裡,錢進裹著件半舊的軍綠色棉大衣,蜷縮在角落一堆鼓鼓囊囊的麻袋旁邊。
開車的是陳壽江。
他還沒有考出駕照來。
不過,這年代無證駕駛實在不是事,甚至別說無證駕駛了,連醉駕都不是事。
陳壽江第一次開車出遠門,還挺緊張的,一路上他不敢說話或者說他不敢走神,一個勁的盯著路面,左手方向盤右手變速桿,一刻不敢放鬆。
錢進沒人說話,便倚著麻袋昏昏欲睡。
快過年了,不過麻袋裡裝著的不是年貨,而是他精心蒐羅來的蔬菜種植書籍、幾冊大棚技術圖樣。
洋洋灑灑上百本書!
全是蔬菜種植和大棚建設類的專業書籍。
除了一麻袋的書還有一個漂亮時髦的手提箱,陳壽江很好奇:“這裡頭是什麼?”
錢進不讓他打開,隨口說:“是錢,別開箱子,小心被風颳跑了沒地找。”
陳壽江以爲他開玩笑,嘿嘿一笑沒說話。
寒氣從車棚的縫隙裡絲絲縷縷地鑽進來,錢進搓了搓凍得有些發木的臉頰,又問道:“還有多久到自店公社?”
陳壽江隨口說:“估計還得半個鐘頭。”
“路沒走錯吧?”錢進往外看,他剛纔打了個瞌睡,不知道頭一次走這條路線的陳壽江有沒有跑出問題來。
窗外,湛藍的天空上飄著白雲,萬里金光灑下,是個好天氣。
陳壽江不太自信:“應該沒走錯吧?路過了幾個路口,但我仔細看過地圖了,加上你給我說過這條路的情況,應該沒毛病。”
確實沒毛病。
又跑了一段路,自店公社那熟悉的灰瓦屋頂和光禿禿的楊樹梢,終於在視野盡頭的地平線上浮現出來。
錢進放眼看去,看到了一圈因凜冬到來而格外蕭索的輪廓。
見此,陳壽江鬆了口氣。
不辱使命啊!
卡車也鬆了口氣,最終在公社供銷社門口那塊平整的泥地上剎住。
錢進推開車門雙腳落地。
棉鞋鞋底踩在凍得梆硬的泥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跺了跺腳,活動了下凍僵的筋骨,拎起腳邊那個分量不輕的旅行包。
這裡面就是年貨了,也是他帶給老同事們的心意:
幾包帶過濾嘴的萬寶路香菸,正兒八經的外貿煙,還是他從單位自己掏腰包買來的。
一大堆貼著外文標籤的煉乳和午餐肉罐頭,其中的煉乳是這年代的好東西。
煉乳甘甜富有營養,抹在饅頭上就是美味,用來拌米飯更是孩子最喜歡的美食。
錢進一直給劉家四小供給煉乳吃,他們現在個子竄的飛快。
此外還有香皂、洗衣服、洗髮液之類的零散東西——都是以外貿的名義弄來的“硬通貨”,在這年關將近的時節,比鈔票更受歡迎。
錢進剛拎著包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趙大柱帶著點訓斥意味的嗓音:
“……說了多少次了,布票、工業券必須分開,今年設計不合理,這兩樣票太像了,你不分開放,回票的時候就容易犯錯!”
“賬目要日清周結,這都是有規章制度的,小田你得多看看規章制度,這年根底下一切都得按照制度來,可不能亂啊!”
“小田我聽一些人反映過,你跟顧客總是喜歡抱怨,說你是人才,不應該幹這種服務工作,應該去幹管理工作——你說說你,這像話嗎!”
接著是劉秀蘭溫順又略顯疲憊的聲音:
“是的,小田,你別怪趙社長總是訓斥你,他是爲你好,你剛踏入工作崗位沒兩個月,要學習的地方還太多。”
“你記住,做人可不能好高騖遠呀,我們總給你講咱們前主任錢進同志的名言名事蹟,他就是從底層兢兢業業做起,最終成爲咱供銷系統現在的名人!”
有個青年說:“好的,趙社長、劉會計,我知道了,我知道錯了。”
聽著裡面的話,錢進嘴角不由浮起一絲笑意。
三堂會審啊?
他推開剛塗了綠漆的木門,還是熟悉的味道。
自店公社裡永遠都是一股醬醋香油煤油的氣味,不過冬天燒爐子,又多了股煤煙味。
供銷社裡頭也還是那個熟悉的場景。
時隔快一年半時間,這供銷社沒怎麼變化。
改革開放剛開始,威力還沒有釋放,社會變化還不太大。
此時櫃檯後面,他所熟悉的趙大柱正叉著腰、皺著眉看向一個男青年,劉秀蘭則在忙活,低著頭在點錢點票。
天氣冷,爐子的熱氣沒法供應偌大的供銷社大堂,於是劉秀蘭的鼻尖凍得微紅。
她一手清點錢和票,另一手的手指在算盤珠子上飛快地撥動著,旁邊還堆著厚厚的票證本和賬冊。
金海也在這裡,不過沒出聲,他正費力地從櫃檯下拖出一個沉甸甸的大紙箱。
裡面似乎是新到的搪瓷臉盆,發出哐啷啷的碰撞聲。
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金海下意識擡頭看,隨即眼睛就瞪大了:
“好傢伙!”
錢進也跟著喊:“好傢伙!”
金海一腳將箱子踢開,指著錢進哈哈大笑:“錢主任,哈哈,錢主任你怎麼來了?怎麼突然就來啦?”
“趙社長!秀蘭姐!金海大哥!”錢進的聲音帶著笑意,一一跟他們打招呼。
趙大柱和劉秀蘭在聽到錢進開口的時候就同時擡起了頭。
他們看到門口風塵僕僕卻笑容滿面的錢進,臉上的表情瞬間由驚訝轉爲驚喜!
“哎呀,我的錢主任啊!”趙大柱緊鎖的眉頭瞬間舒展開。
他臉上綻開笑容,繞過櫃檯就大步迎了上來,那步子快得帶起一陣風。
隔著老遠他就伸出了那雙粗糙有力、佈滿老繭的大手,一把握住錢進的手,用力搖晃著:
“我的大領導呀!你是啥時候到的?怎麼不給我們提前打個招呼?好歹來個電話,我好準備準備呀。”
“來來來,快進來,外頭冷得跟冰窖似的!”
他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地把錢進往屋裡火爐旁邊拽。
“錢主任,真是你哎!。劉秀蘭也驚喜地放下算盤,從櫃檯裡快步走出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親切笑容,上下打量著錢進:
“錢主任你可瘦了呀,怎麼樣?市裡工作忙吧?我們每次去縣裡開會,都能在表揚單上看到你的名字,你真是厲害。”
“快,快坐!金大哥,快給錢主任倒杯熱茶!”
她順手接過錢進手裡的旅行包,掂量了一下:“呦,還挺沉,給我們帶了寶貝呀?”
錢進笑:“猜對了一半,是給你們帶的東西,不過不是寶貝。”
金海迅速去拿了茶葉給茶壺倒入開水。
他也趕緊湊過來,笑容熱烈:“錢主任,你可想死我們了,我可不是亂說,你問問他倆,我們是日思夜想,終於把你給想回來了。”
錢進拍拍他胳膊:“我也想你們,但確實挺忙的……”
“都知道,你現在執掌市裡的外商辦,整天跟洋鬼子打交道,整天跟他們勾心鬥角,肯定忙的很。”劉秀蘭開心的說道。
金海急切的問:“對了,錢主任,我們之前去縣裡開會,聽說你帶領市裡各單位對小鬼子的黑心工廠打了一場勝仗?快給我們說說,怎麼回事呀?”
錢進笑:“這都什麼跟什麼?三人成虎,胡說八道了……”
“錢主任你可別謙虛,我們都知道,你去首都參加咱總社的表彰大會了,我聽說你可是一個人拿了兩個獎呢。”趙大柱與有榮焉。
錢進是他們的老領導,彼此之間還存在信件聯繫,他們隔三差五就給錢進寫信。
錢進這邊時不時也給他們回信,關係一直維持的很好。
所以隨著錢進在市裡地位水漲船高,他們在縣裡也備受重視。
很多人不在乎他們的身份低微,可卻很在乎錢進擁有的能量。
三人屬於錢進的老部下,這樣縣裡的領導幹部不敢得罪他們。
面對熱忱問候,錢進就把查毒燕窩和反擊川畸重工的兩件事給大概的講了講。
三人聽的津津有味,看錢進的眼神充滿崇拜之情。
最後金海一拍腦袋:“嗨,光聽錢主任說話了,忘記給你倒茶了。”
他動作麻利地拎起大茶壺,往印著紅雙喜的搪瓷缸子裡嘩啦啦倒了滿滿一杯滾燙的茶水。
水汽氤氳,茶葉梗子在黃綠色的水裡打著旋兒。
錢進被趙大柱按在爐子邊唯一一張舊藤椅上坐下,爐火燒得正旺,爐蓋縫隙透出紅彤彤的光,烤得人半邊身子暖洋洋的。
他捧著搪瓷缸,冰涼的指尖被燙得微微一縮,一股暖流卻順著指尖直涌進心裡。
劉秀蘭三人纏著他還想繼續聽過他講貿易戰故事。
中國人永遠尊重對外戰爭取得勝利的英雄。
錢進對櫃檯裡的小青年點頭:“那位小同志是?”
“小田你不趕緊過來?這就是你天天想見的咱們前主任,錢進同志。”趙大柱招招手。
他又介紹:“這是田千里,去年10月份剛分到咱單位的銷售員。”
田千里?
錢進一愣。
是自己在《海濱市工業志》裡看到過的那個田千里?!
他在裡面看到過一些海濱市本地人才介紹。
其中有管理人才的簡介,他注意到過一個叫田千里的人。
之所以會注意到這個人,是因爲海濱化肥廠在楊大剛手裡並沒有起色——不過還好,原時空沒有國棉六廠引進新生產線的鼓動,楊大剛也沒有爲化肥廠貿然引進川畸重工的合成塔而受騙。
楊大剛身先士卒,帶著化肥廠上下一心,慢慢的開始墮落,最終在九十年代中期要破產。
然後這時候一個叫田千里的人接替退休的楊大剛擔任廠長。
此人管理能力超強,極具戰略眼光,竟然將化肥廠扭虧爲盈,一直到21世紀,海濱化肥廠都還在,並且還是國企。
另外根據《工業志人物小傳》中介紹,田千里最早中專畢業就是進入了供銷社,在供銷社工作幾年後以管理人才身份送去念了大學,畢業後進入了輕工局工作。
他調去化肥廠就是去救急的,結果救急成功,成了知名企業家!
聯想到剛纔趙大柱在話裡話外說田千里好高騖遠的一些事,他覺得自己很可能湊巧碰到了本主。
嘿,這可真是摟草打兔子,順手逮了個大的!
錢進主動伸出手。
田千里趕緊快步上前伸出雙手。
小夥子面皮薄,跟他握手後臉上一片紅。
錢進先勉勵他兩句,看到他抽菸就將自己的防風打火機送給了他。
這樣田千里更是激動,眼睛都泛上了淚花。
錢進微笑著問他:“小田同志,你是中專畢業分配到咱單位的?”
田千里急忙點頭:“是的,錢主任,我是咱們海濱技工學校車間管理班畢業的學生。”
車間管理班!
很有年代味道的一個專業方向。
錢進估計自己是碰到正主了,這樣他對田千里來了大興趣。
他一個勁對田千里噓寒問暖,看到田千里手腕空空的,還把自己手錶摘下來送給他戴上:“小田同志工作上有些紕漏,怕是因爲對時間掌控的不好。”
“來,戴上這塊表,以後要好好看時間,好好工作。”
小夥子激動哭了。偶像也太好了吧!
他眼含淚花帶著哭腔詛咒發誓:“我以後一定紮根公社好好服務,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績給錢主任您看看,一定不辜負您對我的教導和期待。”
錢進欣然笑:“好,好,那咱們以後市供銷總社表彰大會見吧!”
田千里大聲喊:“好!請錢主任放心,我一定會拼命幹好工作!”
錢進點頭。
很好。
相處的地基打好了,讓小夥子在供銷系統裡磨練幾年,以後他要帶過去給自己搞管理。
現在根據他的觀察,勞動突擊隊裡這些人還真沒有多少管理人才。
田千里的突然出現提醒了他,他得對照著一些資料提前挖人。
又有新工作提上日程了。
不過這事錢進不著急也沒壓力。
挖人還不簡單?
恩威並重就是。
只要他一個勁拓展人脈,以後挖人肯定是水到渠成的事。
田千里這邊如今確實心服口服,他還立馬衝趙大柱道歉做檢討,表態從今天痛改前非求進步。
趙大柱也勉勵了他,然後悄悄對錢進豎大拇指:“錢主任,還是你能帶隊呀!”
錢進訕笑。
這個怕是你誤會了吧。
金海問他:“你是剛下車?”
“對,剛下車,直接就奔這兒來了。”錢進笑著啜了口熱茶,又苦又澀的粗茶梗子入口不舒坦,卻格外熨帖。
“趙主任精神頭還是這麼好,秀蘭姐還是那麼勤快,我一進來就看見你在算賬。”
“對了,金海大哥你現在是副社長了?好樣的啊!”
金海哈哈笑:“是跟著你沾光了。”
錢進哂笑:“你們謙虛什麼?這都是你們自己的本事啊。”
“可不是謙虛,我們全跟你沾光。”趙大柱面露笑容,“之前你給咱社裡立下的規章制度,各個方面的規章制度,然後被領導發現後提交給了上面。”
“上面覺得好,採用了,他們沒把情況調查清楚,以爲是我們的功勞,就給我們記功提了職級……”
“我們寫信說明來著。”劉秀蘭急忙解釋。
錢進擺手:“這事我知道,這事都驚動咱市裡的韋社長了,韋社長去找過我,我說是咱們一起琢磨出來的東西,主要功勞是你們。”
“難怪!”趙大柱露出喜悅笑容,“我們跟縣裡領導反應這件事,縣裡領導說,市領導已經給定性了,我們有功勞……”
金海感嘆:“錢主任,我們是跟你沾大光了,當初要不是你來趕走了老馬,我們哪有今天?”
錢進繼續擺手:“不說這個了,他是自己作死,我是恪守本分。”
“老馬啊老馬,他要是知道錢主任你當今的成就,肯定悔不當初。”趙大柱也感嘆。
他們得知錢進的成就和地位後,再討論當初馬德福和錢進的矛盾衝突都覺得好笑。
馬德福什麼東西,你也配跟人家錢進鬥?
你輸在人家錢進手裡是理所應當,人家現在斗的是誰?
是在市裡統帥一羣主任廠長市領導,去跟小鬼子的大公司在國際上戰鬥而且還取得了輝煌勝利!
田千里此時忍不住插了一嘴:“錢主任,您剛纔說,我們供銷社規章制度的推廣工作還是通過市總社韋社長的手了?他也知道我們供銷社嗎?”
這問題太幼稚。
趙大柱下意識要批評他。
錢進笑道:“知道,確實知道,他還誇獎了你們的工作呢。”
田千里頓時樂得臉上開花。
趙大柱等人也下意識問:“真的啊?”
錢進說:“我一點沒扒瞎!”
對他來說,韋斌只是個頂頭上司,單位很多難題韋斌還處理不了得找他處理。
所以韋斌只是個普通人。
可對位居底層供銷社的工作人員來說,韋斌是一尊頂天的大菩薩。
如今得知大菩薩知道自己這些小信徒,他們可太高興了。
四個人頓時歡欣鼓舞,連連表態工作上還有進步空間,還得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後面趙大柱又言歸正傳:“錢主任,你這次過來是有什麼事吧?有沒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
“就是,有的話你儘管說。”金海痛快的說。
錢進放下茶缸,臉上露出正色:“沒什麼大事,主要奔著兩個方面來的。”
“一是掛念大家,回來看看。二是,爲西坪生產大隊的事再跑一趟。快過年了,順道給大家帶點小東西。”
他打開旅行包,男的一人一條萬寶路,女同志則給了一瓶香水。
另外煉乳罐頭等各類物資,他一一分給三人,也照顧田千里給送了一部分。
這全是外貿貨。
正兒八經的外貿貨。
除了香菸,其他鬥是錢進從商城海外購終端買來的商品。
所有商品上全是外文字碼,他們看不懂但大受震撼。
趙大柱接過煙後眼睛一亮。
作爲老會計他是老煙槍,於是他當即熟練地拆開一包,抽出一支放在鼻子下深深嗅了一口。
頓時,他臉上露出滿足的神色:“好煙,好煙,錢主任你看看,我們這是又跟你沾光了。”
劉秀蘭看著那罐印著看不懂的外國字的香水,有些不好意思:“這這就是人家說的法蘭西香水呀?真是太金貴了!”
錢進擺擺手:“都是樣品,不值什麼錢,沒有破壞紀律大家別客氣。”
“對了,各位,我可不是白白送給你們啊,你們吃完了用完了得寫個反饋給我,每一樣產品寫一個反饋,一兩百個字就行,優點缺點都得有。”
金海說道:“好,這是應該的。”
此時正好有顧客來買東西,錢進便起身告辭:“好,我得趁著天色好去西平生產大隊,你們先忙著,我回去的時候再過來。”
趙大柱卻攔住他不讓走:“好歹吃過午飯再走,你來一趟不容易,無論如何一起吃個飯!”
錢進謝過趙大柱的邀請,但他去西坪生產大隊是有正事的,所以確實得走。
奈何一行人著實熱情,他沒辦法,又留下和幾人寒暄了幾句,瞭解了些公社的近況。
供銷社裡人來人往,不時有社員拿著票證來扯布、打醬油、稱鹽,這些人還記得錢進,看到他都熱情地打招呼。
錢進一一回應著,感受著這份來自基層的質樸人情味兒,心裡挺感動。
作爲曾經的基層服務人員,沒什麼比離任後見到了故人卻能從其口中得到讚譽更讓人安慰的了。
他當初的工作沒有白做。
喝掉了兩壺茶水,錢進從供銷社出來,又去了合作商店找周古。
他要去西坪,這樣可以順路帶上週古回家一趟。
合作商店的門臉比供銷社小很多,收拾得很乾淨。
作爲店長的周古正站在櫃檯裡,他本來年紀就挺大,後來受到錢進重視當了合作商店的店長,工作很仔細,工作強度也大,這兩年看出老態來了。
錢進從門口往裡一看。
周古竟然戴上了老花鏡,不過是一副斷了一條腿的破鏡子。
他用細繩掛在耳朵上,看著有些寒酸,此時他正就著陽光,用一把小秤仔細地稱著散裝的化肥。
“周叔!”錢進在門口喊了一聲。
周古聞聲擡頭,瞇著眼透過歪斜的鏡片辨認了一下,臉上立刻堆滿了驚喜的笑容:
“呀呀呀!哎呀!稀客稀客!錢主任,哎呀哎呀!快進來、快進來,我這不是老花眼看錯人了吧?真是你錢主任啊!”
一句話裡全是驚喜的感嘆。
他放下小秤,熱情的跑出來拉人。
錢進走進店裡,小店裡飄著農藥農肥的複雜氣味。
他不想在這裡浪費時間,打了招呼後便簡明扼要地說明來意——要去西坪生產大隊。
周古一聽錢進是爲了西坪的蔬菜基地和大棚的事專程回來,臉上的笑容更盛了,帶著由衷的感激:
“錢主任,你是真把咱農民的事當事辦啊!我們大隊長要是知道你親自跑這一趟,準保得樂瘋!走,我去找趙社長請假,這就帶你過去!”
錢進說道:“我給你請好假了,咱直接走就行了。”
“對了,你們爲什麼叫趙主任作趙社長,不叫他主任?”
周古鄭重的說:“自店供銷社就一個主任,你錢主任!”
錢進無語。
周古得知他已經幫自己請了假,就麻利地解下圍裙,鎖好櫃檯抽屜,然後交代旁邊一個年輕的售貨員幾句,帶上錢進迅速出門。
他介紹了自己的姐夫,周古趕緊遞上雙手:“原來是錢主任的姐夫,榮幸榮幸,能坐您的車我是深感榮幸。”
錢進叮囑陳壽江:“姐夫你待會開車可得小心,西坪山路不好走。”
陳壽江戴上皮手套點點頭:“放心,我肯定小心。”
卡車顛簸搖晃著,朝著西坪大隊的方向駛去。
寒風從門窗縫隙裡鑽進來,刮在人臉上像刀子一樣。
開到山路上後,卡車開始蹦跳著前行,每一次顛簸都讓人五臟六腑跟著翻騰。
錢進裹緊棉大衣,和周古緊緊挨著。
兩人在劇烈的搖晃中大聲交談,主要是錢進了解西坪生產大隊的情況。
現在西坪生產大隊變化極大。
錢進協助他們建起的蔬菜種植基地在全市都掛上了名聲。
現在好些單位食堂的蔬菜都去他們那裡採購,如此一來西坪生產大隊就成功摘掉了貧困大隊帽子,一躍而成月州縣著名的富裕大隊。
卡車使足了馬力在山路上點播。
在這廣袤而沉寂的冬日山野間,這轟鳴與顛簸,卻帶著一種粗獷而真實的生命力。
不知過了多久,卡車吭哧吭哧地爬上一個陡坡,拐過一道山樑。
然後。
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鑿過的山坡呈現在眼前:
“這就是我們西坪大隊新開的梯田工地,嘿嘿,去年冬天就開始了,等到明年夏天估計就差不多了,到時候又是一大塊蔬菜種植田!”
周古伸手往前指,滿臉驕傲。
凜冽的朔風毫無遮攔地在開闊的山坡上肆虐,捲起地上的凍土碎屑和未化的殘雪抽打在人的臉上身上,錢進沒有去貼身體會,卻知道一定很難受。
遠遠望去,得有幾百個身影正螞蟻般散佈在陡峭的黃土坡地上。
他們大多穿著臃腫破舊的棉襖,頭上包著各色頭巾或舊帽子抵禦寒風,正揮舞著鐵鎬、鐵鍬,奮力地開鑿著堅硬如鐵的凍土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