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姝惦著爐上的藥,讓珞珞好好照看烏曜,打算先去看看姬琰梳洗如何了。一打開門,姬琰正從沐屋出來,鬱姝一怔,身後珞珞也睜大了眼睛,牽牽鬱姝的衣袖:”姐姐,那是細姜嗎?”
姬琰端莊立在二人面前,依舊是垂著總角之髻,緋色衣襖,面容也認得出來,而眼角不再微微下垂,臉色不似原來蠟黃,顯得瑩白紅潤,脣不點而紅,眉未畫而黛。整個人一改昔日的卑怯侷促,目光中多了從容不迫。
這是那個和她們一同相處了三四個月的女子嗎?鬱姝有點訝然。
姬琰理理鬢髮,移步過來:“鬱姝姐姐,巴人有些簡單的易顏法,只是改變些人的神采,原以爲公子只在一年前見過我幾面而已,沒想到這麼快被識破了……於我倒不是壞事。”她微微苦笑。鬱姝滿心疑惑,看她似有許多苦衷,反而不好開口了。
卜室門打開,先生臉色平和走出來,看見姬琰,躬身行禮道:“靈均不知公主身份,實在失禮了。”姬琰一頓,連忙回禮:“亡國之裔不敢受大人之禮。”靈均鄭重道:“公主何出此言,公主能於巴人逆賊手中脫困是一大幸事,靈均會向大王稟告,請公主毋憂。”姬琰垂下眼眸,緩緩道:“如此有勞大人了。”
靈均回以一笑,又對鬱姝叮囑了幾句照顧烏曜的事宜,鬱姝應著,還不放心,問道:“先生,烏曜沒事了?”靈均略一躊躇,輕輕皺眉:“還不能輕易斷言,暫時無事,你小心照顧著,我很快回來。”鬱姝點點頭,她知道若不是因爲烏曜出了意外,先生根本無暇回家。子蘭跟著先生出來後,始終不發一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送了先生與子蘭回宮,姬琰也跟著他們走了,屋子裡一下空空的。鬱姝不敢大意,喂烏曜喝下解毒湯之後和珞珞輪流守著,片刻不離。到了晚上,蘆呈風塵僕僕回來,帶回了草藥,先生也連夜回來,二人圍在烏曜身邊細細商量,神情嚴肅。先生他們不是找到了解藥嗎,爲什麼還這麼愁眉緊縮?鬱姝本來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鬱姝,鬱姝……”
鬱姝被推醒,一睜眼,烏曜半撐著身子看著靠在牀榻邊上的她。“烏曜!”鬱姝喜得一下坐起來,“你醒了,好了嗎?不疼了?”
烏曜點點頭,乾裂脫皮的嘴一咧:“我渴了,要喝水。”鬱姝慌不迭起來倒水,這才覺著手臂痠麻,隱約聽到一聲雞鳴,這麼說她枕著手臂睡了近一夜。
烏曜大口喝了兩杯水,嗓子清亮起來,笑嘻嘻道:“我沒事了,你不如回房睡去吧?”鬱姝捏捏沉重的臂膀,搖搖頭笑道:“我不困呢,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做吃的。”烏曜這一好轉,讓她心情振奮。
最嚴重的前兩天,烏曜他一直昏迷,先生與蘆呈徹夜不眠。昨日傍晚烏曜醒過一次,又漸漸昏睡,不過情況好了很多;先生略微放心,趕到宮中去了,鬱姝便堅持自己來守著,讓蘆呈去休息。
“好,你一說我可真餓了,我睡了多久了?”烏曜摸摸肚子,咂咂嘴笑著,他一番折磨瘦得兩頰凹下些許,但是人精神起來,臉色好多了,眉上的紅印漸漸擴散,像褪色般淡了。
“四天。先生和師兄急壞了,他們幾天沒休息。珞珞也一直陪著,我昨晚才催她去睡的,她要知道你醒了,可不知高興成什麼樣。”鬱姝說著說著,忽然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也不知是歡喜還是後怕。聯想到蘆呈看子蘭的眼神,她更一直在心裡暗暗祈願烏曜快點甦醒。
烏曜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嘴咧得更大。鬱姝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起身道:”你等一等,我給你盛些吃的。”就是怕烏曜醒了餓著,一直煮著米粥。爲了照顧烏曜方便,鬱姝把爐子移到了室內,此時小火爐上的罐子咕嘟咕嘟響,香氣瀰漫。鬱姝拿下粥罐,順便把泡好的藥煎上。
等珞珞與蘆呈聞聲過來,烏曜已吃了半罐白粥,再睡不著,房間裡登時熱鬧了。鬱姝幾次想提起子蘭,奈何珞珞嘰嘰喳喳不停地說話,蘆呈也在一旁,她不好開口。
子蘭來過兩次,被蘆呈攔在屋外,依子蘭的性子,平時未必就這麼甘心回去了,可這一回他什麼也沒說,留下新採集的解毒草藥和許多珍貴的藥材就走了,其間只是遣人來問情況。這讓鬱姝更加不放心,他們之間出了什麼事?若說蘆呈是責怪子蘭沒有照顧好烏曜,先生也默許蘆呈如此,子蘭做了什麼對不起烏曜的事嗎?烏曜是怎麼中的毒?
她不願亂猜測,又忍不住胡思亂想,很想問烏曜,卻找不到機會。
既然烏曜已醒了,有珞珞陪著他,鬱姝趕緊去收拾堆積了幾天的雜物。剛洗了廚具從後坡上來,就聽到前院有爭執聲,細一聽正是子蘭和蘆呈的聲音。她慌慌張張往前面跑。從話語間她聽明白,子蘭遇見了先生,知道烏曜好轉了醒來,所以過來看他,蘆呈依舊不讓他進去。
鬱姝繞過屋角,看到院子裡,蘆呈一臉慍色,子蘭也神色冷峻。她剛想開口喊子蘭,蘆呈的話讓她一震:“……你害得烏曜差點丟了性命,現在想彌補恐怕晚了吧,我話已說得如此明白,你還不離開!”
子蘭卻不辯解,漠然站著,只說道:“我要見見烏曜。”
“你見他做什麼?你明知他落入巴昌手中很危險,卻爲了討好大王施苦肉計,延誤了時間,如果讓跟蹤的人早一點出手,烏曜怎麼會受此大苦?還有你自己,那巴則箭術了得,你當時只想在大王面前表忠心,卻不知不是靈均大人冒罪用靈力攔截箭鏃,你活得了嗎?”蘆呈越說越氣憤,在鬱姝面前笑意盈盈的他此刻聲色俱厲。
而鬱姝越聽越心寒,那務則行刺大王,是子蘭設計好的?如果先生來不及阻止,或者沒有神降之兆,他和先生任何一個出事都不是她願意看到的;她更不相信子蘭會利用烏曜,不顧烏曜死活。可是子蘭全不否認,也不解釋,只是堅持著:“我做的事我心裡自有數,我要見烏曜。”
鬱姝一想,是了,與其胡亂揣測,不如去問烏曜。她轉回頭從後門進了烏曜的房間,正見珞珞手裡拿著木梳揮弄,而烏曜坐在榻上,端著她的銅鏡照來照去,比清早似乎還有精神。珞珞看見她,半跪在榻上叫道:“姐姐,烏曜的頭髮打結像個亂鳥窩,你來替他梳梳。”
“好。”鬱姝略略平定一下心情,笑道:“烏曜……烏曜,子蘭來看你了,就在門口。”她若無其事地接過梳子,偷偷留意烏曜的神色,烏曜笑著轉過臉來,道:“是嗎?他看見我這麼個樣子,豈不是又要撇嘴,哈……珞珞,你不要扯,疼啊!”
鬱姝瞧烏曜聽到子蘭的名字並沒有不悅,心裡微微一鬆,接著說道:“可是蘆呈師兄不讓他進來,說是……說是,他怪子蘭沒有照顧好你,害你中了毒……”烏曜放下鏡子,自己拿過梳子,漫不經心道:“這怎麼怪他,蘆呈也是在擔心我而已。”
“那我去叫子蘭進來好不好,他也一直在擔心你,也好叫師兄不再誤會了。”鬱姝急忙說。
烏曜想了一想,卻笑道:“還是算了吧,你看我這副樣子,他那麼講究的人,我全好了再去找他就是……珞珞你別搶!你手重哪像個女兒家,還非要給我梳頭,哎喲!”珞珞搶不到梳子,在烏曜發上使勁拽了一把,兩人扭成一團。
鬱姝的心頓時冷了半截。她也想到了,這裡也不是聽不到外面的爭吵,若果烏曜願意見子蘭,只需多喊兩聲,何況珞珞也在。
此時院中已沒了聲音,子蘭還是回去了?
她看看打鬧的烏曜和珞珞,默默掩門出來。院子裡一片寂靜,烏曜和珞珞的笑聲格外分明,一股委屈涌上心來,她拔腿跑出門去,蘆呈正關上院門,看見她時微一怔,鬱姝想說什麼也說不出,從蘆呈身邊跑出院子。一陣冷風颳過來,她向坡下狂奔,拼命喊著:”子蘭!”
跑過了寬道彎處仍不見子蘭蹤影,還是出來晚了?眼淚一下奪眶而出,她不死心地繼續再向前跑,轉過樹叢,遠遠一個身影緩緩轉身向這裡望來:“……鬱姝?”她一喜,喊道:“子蘭!”聲音卻哽咽了,喊不出聲。
跑到了跟前,她抓住迎上來的子蘭的雙臂,放聲大哭,彷彿自己受了無盡委屈。
“鬱姝,怎麼了?”子蘭似乎頓了一頓。鬱姝擡起臉,哽咽著:“子蘭,你不要擔心,烏曜沒事,真的沒事……他沒有怪你……”子蘭雙眉蹙著,眼下暗青,臉色不好,他這些天也在爲烏曜擔心,又怎麼可能存心害烏曜?
鬱姝咬咬脣,眸子裡淚光瑩瑩,急急說道:“子蘭,師兄是誤解了,烏曜也說不能怪你,你告訴我,我去解釋,大家說清楚了就沒事了……”
“你都聽到了?”子蘭微皺眉。
鬱姝點點頭,又忙道:“烏曜已經沒事了。師兄這幾天一直很累,也許心情不好……”然而她也不知道還可以找什麼理由,她希望子蘭能告訴她,可以怎麼解除蘆呈和烏曜的誤會。“鬱姝,”子蘭截住她的話,卻道,“蘆呈師兄說得都沒錯,他沒有誤會,這些事是我做的,我只是沒想到那務昌這樣心狠手辣,不過……你回去吧,蘆呈的話,我並沒有往心裡去。”
子蘭這一番話讓鬱姝不知所措,她盯著子蘭,看進他眼裡,那一雙深潭般的眼睛幽不見底,暗影晃動,看不清他的心思。
“可是,我不信你是利用烏曜,你說了,你只是沒想到會如此,你不肯解釋,我去說!”鬱姝擦去眼淚,堅決地轉身,子蘭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鬱姝憋了勁要掙開,手沒掙脫,淚卻又下來了。她扭著身子哽咽,子蘭忽攬住她的背,低聲道:“你真信我?”鬱姝使勁點頭,子蘭將她的臉轉過來,手輕輕撫過她的臉,抹去淚水,嘴角一抿:“你若信我,什麼也不必說,清者自清不是麼?”
鬱姝一頓,默默點點頭,又道:“可是……”“日久見人心,你信我,也信他們只是誤會,何須多費口舌?你照顧好烏曜就是了。其餘的,你不要胡亂操心。”子蘭說得沉穩,眸中清芒熠熠,鬱姝禁不住再點點頭。
子蘭催她回去,她走了幾步回頭,子蘭站在原地,看著她笑了一笑。鬱姝再邁步,卻聽子蘭叫道:“鬱姝。”她回頭,子蘭似笑非笑,眼眸閃著墨玉的光澤。
風揚起來,鬱姝鬢旁的碎髮撩動,擋住了視線,只聽他輕輕說:“如果,我真的利用烏曜,或者其他人,比如先生……你會怎樣?”
鬱姝收攏耳旁的碎髮,一時怔住。而子蘭靜靜等著她的回答,雪青長衣在風裡飛起,像一朵綻苞的紫藍蓮花。
“我不信。”鬱姝沒有多想,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晰答道。子蘭頓了頓,英眉微微一蹙,垂眸又一笑,那笑在風裡轉瞬即逝。
“你不會。”鬱姝再次說道,她深深看著子蘭,像要把信任看入他心裡去。接著她轉身向來路跑去,逆風而行,樹枝搖動,攪著天幕,鬱姝卻沒有了來時的害怕和彷徨,子蘭那番話叫她明白,最重要的,是她信任他。
只要相信,什麼也不可怕。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糾結修文,耽誤了更新,各位見諒!已經修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