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曉風殘月,淡淡的晨霧悠然飄蕩,子蘭與宋玉一行人一早啓程返都。
先生投江的事還需向楚王交代,而子蘭身爲一國令尹,也不宜離開太久。沒奈何,在與女嬃大人、烏曜商量對策之後,他先行回郢。
烏曜與珞珞來送,宋玉在一旁,他們也不過能說些辭別之語。
宋玉在楓香村多時,但跟隨靈均大人以後,知道許多巫覡之事不是外人可涉及,自覺迴避,因而至今他也不曾到後院山上見過鬱姝,更不知靈均未死之事。
女嬃挑選的漁人已替他們將行李搬上了船,在船上等候著。那些行來,無非先生一些舊物,還有留給宋玉的一小部分書簡。
二人將要上船,忽聽坡上傳來喊聲:“子蘭!”
子蘭回頭,見蘆呈撩起衣裾正從村口楓樹下趕過來,快步下了坡,幾分不像平常的穩重。他連忙迎上去,緊問道:“是鬱姝……她怎麼了?”
女嬃大人不在,烏曜來送他,留下蘆呈照顧鬱姝,突然趕來,子蘭當然先想到鬱姝有什麼事。
蘆呈看他焦急的樣子,反倒笑了,將子蘭拉到一邊,按捺激動低聲道:“鬱姝醒來了!”
子蘭身子一震,一句話也說不出。剛剛臨走前他還去看了鬱姝,鬱姝還沒有甦醒。
他不能帶她走,又不知何時能再來,心裡百般掙扎不捨也只得放下。此刻聽到蘆呈說鬱姝醒了怎會不喜,丟下不知發生什麼事的宋玉和其他人,轉身就往來路跑去。
進了洞,翠蔓輕虹,那柔和的光依然流轉,而鬱姝坐在光暈裡,一手扶著榻,睜大眼睛,略帶些疑惑地看著周圍。
“鬱姝!”子蘭激動地喚她,聲音輕輕地,只怕驚著她,緩了步子走近。
鬱姝聽到那熟悉的聲音,轉臉看向子蘭,怔了一怔,很快坐起喊道:“子蘭!”
子蘭穿過流光擁住撲過來的鬱姝,她緊緊抓著他雙臂,忽而哭道:“子蘭,子蘭,你沒事吧?”
“我沒事。”子蘭忙道。
“我不知道殺了太子會害你,我、我願意受懲罰,你不要不理我,我不想和你還有先生分開……”鬱姝仍在不??拊V著。
“鬱姝?”子蘭暗自一驚。
“別擔心,鬱姝沉睡太久,一時有些記憶混亂而已。”蘆呈走進來解釋道。他方纔本要說得仔細些,哪知子蘭聽到開頭就跑了。
蘆呈說罷,又道:“我讓宋玉坐船先走一步,你一會乘梭舟也趕得上……”
子蘭感激地點點頭,蘆呈淡淡一笑,轉身出去。
“鬱姝,鬱姝,沒事了,你擔心的事早就不存在了,相信我?!?
子蘭捧起鬱姝的淚臉,她噎噎哭著,秀眸盈盈水光,肌膚玉雪中透著嫩紅,毫不掩飾心事的神情,和小時候一摸一樣,帶著些嬌憨無邪,沒有後來的隱忍謹慎。
子蘭擁緊她柔若無骨的身子,感覺她一雙小手牢牢抱著自己,像一鬆手就會失去一樣。
如果可以,他願意她就此忘記之前的事,從此,他會讓她再無憂慮。
那鬱姝似又想起什麼,擡起頭認真看著子蘭,又道:“子蘭,你不要再惹先生生氣了,先生爲你傷心得睡也睡不好!你不要回去,你不喜歡那裡,我也不喜歡,我不要你做什麼公子,你回來,我們和先生離王宮遠遠地,再也不回去了,好不好?”
她仰著臉,淡淡的眉尖蹙著,滿目殷切。
子蘭一陣心酸,這是鬱姝深埋在心裡的願望吧?
但是不願他爲難,她從來不說;他其實也知道鬱姝不喜歡他做的事,但她不說,他就一直裝作不知道。
“好不好???你不要回去!你每次回去的時候都不高興,我不許你再去!”鬱姝等不到他回答,帶些任性道,微微抿了嘴。
“好。”子蘭停了一停,嘴角漾起一絲笑,輕道,“我答應你。我們和先生在一起,離開那個地方?!?
鬱姝高興了,點點頭:“我去告訴先生!”忙要起來,身子晃了晃,人軟軟倒在子蘭懷裡。
“鬱姝!”子蘭不由驚慌,趕緊扶穩了她。
蘆呈聞聲進來,放下手中的碗,摸了脈道:“她太過興奮,剛甦醒支持不住,讓她躺下吧。”
子蘭抱她躺下,接過蘆呈遞上的藥湯來,慢慢喂她喝下。
鬱姝臉上帶著一絲疲倦,卻不肯鬆開他,喝著藥時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絲毫不顧有人在一旁。
恰好烏曜送走了宋玉,與珞珞也走進洞來。
鬱姝見到他,眼睛又是一亮,動了動嘴,小聲道:“烏曜。”
烏曜不願她過於激動,笑著點點頭,不說話。珞珞卻迫不及待跳到她面前,嚷道:“姐姐,你終於醒過來了!”
“珞珞?你不是回幽都了麼?不對,還要跳祭舞呢……不對,烏曜,你不是……”鬱姝似乎什麼都記得,又似乎糊塗著,眼神慌亂起來,手下意識抓緊子蘭。
子蘭怕她再想下去傷了神,忙握住她手,道:“鬱姝,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我很快就回來?!?
鬱姝將目光轉向他,重複道:“很快就回來,再也不走了?”
“……嗯?!弊犹m停了一停,“我答應你。”
“好,我等你回來?!濒d姝彎起眉眼笑著,久久凝視著子蘭,神色漸漸平靜,最後心滿意足閉上眼。
等她再次睡著了,子蘭小心抽出手,不放心地看向蘆呈,蘆呈細細替她診了脈,道:“她這次甦醒就好,足可知她沒事,再得一些時日休養就能完全恢復。也許過兩天就真正醒了,你放心吧。”
子蘭自然知道有他們在,一定會照料好鬱姝,他也希望就此留下,然而身不由己。
烏曜與他出了洞,子蘭道:“我儘量早些回來,若是先生有什麼消息,一定讓我知道?!?
“嗯,知道了?!睘蹶仔α艘恍?,道,“這邊都有我們,再說你還將那麼多得力的幫手交給了阿母,你不用再操心。倒是都城裡,只怕你一時脫不開身,秦王稷不容小視,千萬別讓他有機可趁?!?
秦眼下表面只跟韓魏爭鬥,安撫齊趙的同時,貌似對楚避讓,然而一旦楚朝中有事,他必會立刻下手。子蘭即使不願,也不得不回去。
子蘭微點點頭,再不說話。
烏曜送他上了梭舟,那舟尖頭瘦身,順水而下極快,沒一會便不見了蹤影。
烏曜回身向村子裡去,村口的楓樹靜靜屹立著,碩大美麗的葉子濃綠成蔭,在風中如秀手輕搖。
烏曜坐到那樹下,正打算乘著蘆呈不找自己好好睡一覺,猛覺著樹身一震,他睜開眼,卻見阿母一臉嚴肅與那速風出現在眼前。不等他開口,女嬃道:“烏曜,快跟我回去,事不宜遲!”
漆黑的夜,死寂,冰冷粘滑的霧觸著肌膚,要悶著人的呼吸。雪白的靈光在黑暗中穿行,下降,照出兩旁叢叢枯立的矮木、老樹。
蓬嵐徐徐落下,收起雙翼,靈均下來站定,腳下開始變軟,魂禁之地就在前面。靈光照得出前方不過數丈遠,一股股寒邪之氣從黑暗裡撲來,在靈光之外消散,聽得到極細微的“絲絲”聲。
“蓬嵐,你先去吧。”靈均做好了準備,淡淡道。
雖未進入密林,然而如此強烈的妖邪之氣,便連靈獸也不宜置身太久。
蓬嵐微有猶豫:“大人……”
靈均不再言語,轉身向林中走去。無數道黑煙在光罩外升騰扭轉,靈均步態從容,靈光籠著他,那些戾魂近不得身。極少這樣長時間的使用靈力,他額上沁出細細的汗,抑制不住時咳幾聲,但腳下並不遲疑。
走到一處略高的地方,隱隱可以感到更前方蠢蠢欲動山的邪力山一般壓來。
靈均停下,稍作休息,從懷裡取出了壎。
他心裡清楚,自己如今力有不及,這魂禁之林已成氣候,要破除此邪術不是易事,女嬃得到消息必會盡快趕來,那時再合力也最爲穩妥。只是任此邪力增長下去,一日一變,只怕以後傾盡所有靈巫之力也勝不了。
若要破除魂禁術,日中陽氣最盛時最好,然而那些被束縛的遊魂若曝於耀陽之下,就會灰飛煙滅,轉生不得。
他夜半先來消除魂障,解救那些迷魂,待日中時,想必女嬃也能趕到了。
壎音沉緩而起,如水浮漫向四周,凝重低迴,慢慢滲入寒氣裡而無波瀾。靈光外的邪氣減弱了最初凌厲的衝擊,濃霧在壎音裡蠕動著,飄散又復來,似有什麼牽繫著一般。
這數年中,秦與楚韓魏打過多少仗,多少人戰死,疆場朔漠歷歷白骨,可憐他們爲國捐軀,死於非命,仍不得安息。
楚巫須每年爲死於戰場的將士行招魂之祭,就算如此,仍有無數英魂返不得家鄉,又何況如今諸國戰火紛飛,生者猶且不能安生,如何還顧及得了他們死後之事呢?
靈均悲慼不止,那壎音越發顯得哀楚,幽長不絕,喚醒彌深的鄉怨。
霎時濃霧渾然向靈均涌來,在光圈之外滾滾翻騰,黑沉沉陰煞煞,令人悚然。
壎音在極沉處上升,若幽水顯流,化成氤氳,浩渺蒸騰。
那些積聚了無數怨魂的濃霧不知不覺也淡了似的,戾氣削弱,煙霧漸漸轉成淡薄的雲氣,在幽深的林子裡掙扎起伏。
忽然間,一排排僵硬的樹枝齊刷刷向兩邊扭折,在呻吟一般碎裂的聲音裡,一股極強的邪氣呼嘯而來,靈均有靈力相護,仍被衝擊得飛了出去。
眼前掠過一道道樹影,靈均擡起指環,雪白的靈光奮然迎向那股邪力,如碎星崩裂,光點灑落,密林一時又安靜下來。
靈均穩住了步子,無暇顧及心口張烈的疼痛,忙又捧起壎,運轉靈音。
他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承受邪氣再一次反擊,須得抓緊時間。
那些煙霧一點點聚集,凝結。
而壎音再起,深渾的樂聲掩不住滄桑,卻抖落了沉重,在密林裡馳放,如龍疾行,如鶴徐翔。引人潸然悵望,要一腔愁思攀崖越嶺,跋山涉水,跨過重重阻礙,到那一邊去,那一邊是草木萋萋,是井廬短籬,是鳥語花香……
溫厚之音,風雲舒蕩。
密林依舊陰暗,然而那些雲氣消散,影影綽綽,無數幽魂擺脫了束縛,循著靈音的指引,向故鄉飛去。
靈均冷汗涔涔,擡頭,透過密密的樹林,終於望得見天穹。到雞鳴之時了,而幽魂來得及在日出之前離去。
他心稍安,緩緩放下壎,手已無力,而心口發冷,人鬆懈下來,一股腥氣很快漫上口來,他費力嚥下去,喚來蓬嵐。
林子不再那般陰冷,沒有了戾魂的攻擊,蓬嵐平穩地飛著。靈均伏在他身上,盡力集中精力而不致昏迷。
速風以雙翅作屏爲靈均遮擋,但靈均仍感到了風的寒氣,身上一陣陣發冷。
他心裡並未感到輕鬆。
不僅僅因爲邪氣太盛,解除魂障比他預想的耗費靈力,他隱隱覺得還有什麼未完成,或者,是漏去了什麼要緊的事沒去做。
將要出密林了,蓬嵐越發緩下來,讓大人能夠舒服一些。
風拂過,靈均陡然一震,回過頭去。鎖著迷魂的邪氣散了,他彷彿聽到什麼聲音,如嘆息般的呼喚,來自樹木參差的林子深處。
“平……平……”
那個聲音若有若無,似在不斷馳遠,靈均卻覺得格外清晰,他猛然清醒,急道:“蓬嵐,轉回去!”
“大人不可!”蓬嵐第一次違逆大人的意思,似乎覺察到了危機,雙翼奮力一拍,向林外衝去。
“蓬嵐!”靈均怒喝著,坐起身一躍而下,速風捲起長髯托住靈均,也道:“大人,不能去,等恢復之後再來不遲!”
靈均甩開速風,嚴詞厲色道:“你們不明白麼,爲何會找不到大王的氣息?那是大王的生魂!”蓬嵐與速風俱是一震。
靈均不再解釋,大袖一甩,靈光爆起,帶著他向密林深處飛速追去。
人有時會生魂離體。譬如病重昏迷,譬如有夢,然而這些不過短暫分離,魂多會自回人身。
此外,若是在極強烈的意念之下身魂分離,而魂就此迷失,不能回去,人身死去了,魂就會化作可怕的邪靈。
只是人心複雜,魂魄脆弱,這樣的事情極少發生。
大王生魂與身體分離,他是半巫,與常人不同,怨念極深,因此這魂禁林中的邪氣會這麼大,若不救他出來,這魂障會立刻再起,魂禁之術也將無法破除了。
樹木稀疏起來,靈均終於看到那一抹輕煙般的影子。
即使只是一縷幽魂,他也認得。
此刻那縷魂零伶飄出林子,被吸附似的飄向濃霧森然的五根魂柱之間。那魂柱聳立在霧中,只露出些許暗紅陰戾的頂端。
眼看大王的魂將被戾霧吞沒,靈均情急,不顧一切擡起指環,犀利的靈光若飛雲掣電,包裹住了那一縷魂影,瞬間也照亮了整個魂禁祭地。
魂得以護住了,那股股邪靈也被這靈力喚醒,大霧急速膨脹瀰漫,滾滾侵襲而來,剎那包圍了靈光,向靈均涌來,靈均未作遲疑,深深一吸氣,靈音舒嘯一聲直抵蒼穹,靈均啓脣吟唱:
魂兮歸來!
去君之恆幹,何爲乎四方些?
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
人有所極,同心賦些。
酎飲盡歡,樂先故些。
朱明承夜兮,時不可淹……
吟氣遺響,清闊而頓挫聯綿,連延聲潏,密實壓抑的禁地裡一時煙雲突變,粲風飛揚。靈均寬大的紫袍衣袖高高鼓起,長髮在身後飛舞,他紋絲不動,直將《招魂》之詞唱完。
魂禁的法術,是要選出五名命中相應極缺金、木、水、火、土之人,又以命中旺行之物殺之,封在泥石裡塑成戾魂之器,就是眼前所見五根祭柱。
有了戾魂之器,此地方圓數百里的魂魄都被束縛,不能到達靈界獲得轉生的機會。
而楚王生魂也被被拘於此,生魂比死魂能產生更大邪力,尤其是靈血之身。只怕秦王稷還不知道其中的秘密,否則必會加以利用,不會如此費心施行法術積聚怨魂。
秦王稷有了指環,還不滿足,也許忌憚開啓指環需付出祭血折壽的代價,他竟使用如此可怕的法術想得到更強大的力量。
子蘭……
靈均心裡驟然酸楚,靈音如罄,澄心凝思,隱約又帶著一絲沙啞:
……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目極千里兮,傷心悲。
魂兮歸來,哀江南!
隨著那最後一句餘音吟哦宛轉,徐徐不絕,漫天霧氣轟然消散,被霧包圍著的靈罩順利到了靈均身邊。蓬嵐與速風不等靈均下令,急忙載起靈均,引著那楚王之魂向密林外突圍而去,風馳雲走。
衝出險地,已到平旦之時,天色不再陰暗,灰濛濛的地極之處一線白光搖搖乍現。靈均踉蹌著下來,轉向速風護送的大王魂影,臉上甫露喜色,忽心口搐縮,身子一傾,一口鮮血猝然噴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