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說出來，裡外聽著的兩個人，都被這驚世駭俗的話語給震住了。
柳五兒說的話沒錯——寶玉與世人不同，他看上去很有“情聖範兒”，他憐惜身邊的每個女孩兒，當然對顏值高的他會更青睞些。而“銜玉而誕”的奇聞，賈母賈元春等人的寵愛，更令賈寶玉的這種情聖範兒愈發地不加節制，令這些女孩子們很輕易地相信，大家將來“橫豎是在一處的”。
可是，僅僅這些，便不能認爲寶玉是人間的一個異類。就像柳五兒那位國學教授祖父曾經說過的，寶玉也有階級性，儘管寶玉愛晴雯、喜襲人、寵芳官，可是他也很清楚地知道，他是主子，而餘者都是女奴而已。
再者，即便這寶玉乃是天上神瑛侍者下凡，又或是補天之石入紅塵歷練，可是自他一出生，這“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個字，便張開了一張大網，令他理所當然地深陷其中。非但寶玉在王夫人面前，半句違拗的話都不敢說，而且在他深心裡，就連林黛玉，只怕也是排在賈母與賈政夫婦之後的1。
所以此刻柳五兒纔會罵晴雯瞎了眼。
晴雯無語了片刻，擡頭表示，她不怨恨寶玉的軟弱，只恨那些在王夫人面前亂嚼舌根子，給她上眼藥的人。
柳五兒閒閒地回了一句：“怪你自己咯！”
晴雯當場被噎住，連咳嗽都忘了。
“園子裡就是那麼個地方，你明知道太太是那麼個性子，偏偏還事事由著自己的脾性來，到頭來有人背後給你下絆子，根子還不是在你自己身上？”柳五兒是個好孩子，出了什麼問題總是第一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晴雯無語。這些話柳五兒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說，可是晴雯卻第一次有了這麼銘心刻骨的認識——所謂衆口鑠金，積毀銷骨。她從小聰明伶俐，又在賈母處耳濡目染，這些宅斗的道道，她哪裡會不知，哪裡會不懂？若是早就深自隱忍，或是像襲人那樣圓滑世故，如今哪裡會落到今天病重被攆的地步？
可是，換個角度想，如果晴雯也將自己束縛成襲人那個樣子，又怎會引起寶玉的注意，進而得到寶玉的一片真情？
歸根到底，這還不是各人自己選擇的結果？
良久，晴雯才喘著粗氣說：“五兒，我算是明白了。整座園子裡，真正明白的人，就只你一個！”
柳五兒毫不謙虛地回答：“謝謝誇獎啊！”
其實園子裡明白的人何止她一個，比如林小紅，早早就挑好了夫婿脫身去也；又比如紫鵑，紫鵑有自己的立場，始終護著黛玉，比柳五兒和林小紅更加令人欽佩。
只不過此時此刻，沒有人比柳五兒更明白，晴雯的癥結究竟在哪裡。
“說實在的，寶二爺就真的這麼好，一定要你爲他去死？”柳五兒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碗茶，皺了皺眉頭，一咕嘟都喝了下去
。
晴雯羞惱之下，連著嗽了好幾聲說不出話來，聽得外頭寶玉只覺得心都皺成了一團，忍不住就想要掀簾子進去，訓斥柳五兒一頓，或是求她不要再在晴雯傷口上撒鹽了。
誰曉得柳五兒卻笑著說：“你瞧你，我才一說，你就成了這個樣子，你自己還說擔了虛名兒，在我看來，太太也不曾錯怪你麼！”
簾子外頭，寶玉唏噓不已，幾乎要落淚。然而簾子裡頭，晴雯紫漲著臉，額頭上竟然沁出汗來。
“其實呢，這很簡單。晴雯姐姐，你樣貌出挑，女紅又好，想要挑個合適的人，將來一起過日子，也不是什麼難事。何必在出園子這件事情上如此蠍蠍螫螫的？旁人毀你謗你，你越性要比她們過得更好，纔不致叫人看你笑話。你怎知，世間男子，除了寶玉一人，便再無好的了呢？”
晴雯登時啐了一口，“瞧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接著伏在炕上又咳，咳著咳著，突然痛哭了起來。也不知是悔還是悟，待到晴雯哭完，已經是面紅氣喘，渾身大汗淋漓。柳五兒卻喜得直拍手，說：“這下可好，大夫囑咐要發汗的，這可不，將汗都發出來了。”
說著柳五兒便張羅著找了點熱水，給晴雯擦身，又將帶來的被褥給晴雯換過。
晴雯痛哭一場，心中的鬱結倒散了些，忍不住往後一倒，枕在枕上，這才覺得舒服了些，看著柳五兒在旁邊忙碌，心裡也免不了感激，於是開口問：“五兒妹妹，你口口聲聲說，世間男子，除了寶玉之外還有旁人，難道你……也在外頭有了人了？是姓錢還是姓陳？”
柳五兒一翻白眼，心想果然八卦是世間女子的天性。這晴雯，剛剛被攆出來，算是失戀了吧，又七病八歪的，可是一聽到八卦，就恨不得立即活過來。
她沉吟片刻，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總不能告訴晴雯，說：她如今遇上了一個也許可以當小老婆的對象，只是自己還在猶豫要不要當這個小老婆，另外這對象的正室大老婆也是大家在園子裡頭天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所以估計要是真當了小老婆，也會相當的尷尬……
所以柳五兒轉過身來，將晴雯身下的枕頭重新替她整了整，然後說：“我相信，世間總是會有這麼個人的。”
是啊，世間總是會有這麼個人，他可以愛你敬你，你病了，他可以照顧你，你魔魘了，他可以喚醒你，在你遇到危險的時候，他可以護著你，當全天下人都拋棄了你的時候，他還是可以將你一力撐起。
然而最重要的是，他不會在你和別的女人之間做選擇，他的眼裡，只看得見你一個。
柳五兒很冷靜地告訴自己，這樣的男人，或許壓根兒還沒有出生。即便如此，她此生也只願尋他一個。
晴雯哥嫂家的草屋裡，兩個出身的小丫鬟在竊竊私語。草屋外頭，寶玉悄立風中，靜聽了良久，最終還是沒有進來探視晴雯，而是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