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兄弟”
有個男子的聲音在門口響了起來。這聲音柳五兒也認得，正是那平日裡與衛若蘭總是“錘不離秤，秤不離錘”的馮紫英。
衛若蘭聽見馮紫英的聲音，忍不住有些慌亂，放開柳五兒的同時，也將柳五兒扶坐了起來。
馮紫英卻一下子將室內的情形看得清楚衛若蘭一張俊臉漲得通紅，神色透著十二分的侷促不安。而柳五兒卻先自己定了定神，扶著衛若蘭的手臂坐起，對馮紫英輕輕頷首，算是打招呼，神情落落大方，倒沒有尋常閨閣女子的扭捏。
這在馮紫英看在眼裡，倒似乎更加坐實了柳五兒身份不同。
於是馮紫英心中好笑，暗道：這衛家小子平日裡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死人臉模樣，這時候腦筋倒是動得快，這麼快就已經與眼前這位小郡主如此親近了。不過，反正這似乎對大業也無甚壞處，於是馮紫英便笑笑，說：“這真對不住，你們繼續，繼續”說著轉身出去。
衛若蘭臉色更加不善。馮紫英這樣一打岔，他滿腔情意都似被一瓢冷水澆過一樣，哪裡還好意思……繼續？
然而柳五兒卻已經自我調整過來，從意亂情迷模式進入了冷靜清醒模式，這時候便上下打量起她所居的這間屋子來。
這間屋子的裝飾甚是豪奢，一水兒的紅檀傢俱。柳五兒所坐的這座木榻，雖沒有釵黛等人從南邊帶來的拔步牀那樣精緻，但在這京中，也算是精貴之物了。榻上綾羅綢緞，無一不是精品。可見此前是有人專門準備的。剛剛外頭滿廳的大老爺兒們，能想起準備這間屋子，足見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然而這間屋子卻應該也位於鄭家莊的地下，因爲這裡沒有窗子，也沒有天光，唯有幾盞油燈，和遠處掛在牆壁上的火把，充作這裡的照明。
看到這裡，柳五兒便笑著對衛若蘭說：“你們準備得挺周到，還專門準備了女子的閨房借給我用。”
她轉過臉來，笑靨如花，面朝著衛若蘭。男人癡癡望向她的樣子，皆落在她眼中。她鼻端似乎還若有若無地縈繞著那淡淡的蘭芷之氣，可是在油燈與火把的照耀下，男人腰間繫著的一隻赤金的墜飾，也一閃一閃地，反射出淡金色的光芒，平白地惹人注目。
或許是燈火太過幽暗，柳五兒眸子微微一黯，衛若蘭卻無法看清。
他只聽見柳五兒沉下聲，淡淡地說：“只可惜，我是個吝嗇鬼，沒錢付房租，所以你還是趕緊送我走比較好點！”
衛若蘭站在榻邊，聽柳五兒這樣說話，心頭微微發僵他不明白，爲什麼面前的女孩子突然又換上了往日那副憊懶無賴的模樣，陡然間她便好像是戴上了一張面具一樣，連帶整個人也變得頑強了起來，與剛纔那個在夢中驚懼著醒來的柔弱女子幾乎判若兩人。
“只是剛剛在外頭，張太醫所說的話，我聽不懂，也不想明白。我只是一個賈府的小丫頭而已，你們固然可以疑我的身份，可是我自己卻知道我不是的。而且，我這輩子，也不希望於你們這些人有什麼瓜葛”柳五兒這時候說話說得極其順溜，然後朝榻前一跳，站起來，很隨意地說：“衛公子，您替我將這話傳給張太醫馮大爺他們說知吧。”
屋內，衛若蘭沉默了良久，終於“嗯”了一聲。
“我自己是什麼人，有多少分量，我自己清楚得很。我要走什麼路，也希望由自己來選擇。所以呢，你們的好意，我先心領了。對了，還要煩請你們將我和我娘送回賈府去。明天早上還有差事呢！”
聽到這句話，衛若蘭登時有些氣得不打一處來，惱意登時替代了胸中那一股柔情。似乎在一瞬間，兩人之間相處的方式又回到了彼此早已習慣的鬥嘴模式。
“我倒也不曉得賈府竟有這等好處，已經脫籍的丫鬟還整日惦記著府裡的差事。下回見到那位賈府二公子，我倒是該好好地問問。”衛若蘭也開始語氣不善起來。
“呵呵，這倒不用您老人家這樣掛懷。”柳五兒冷笑著反脣相譏，心裡卻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只怕都在“月派”這些人的監視之下，既然如此，他們必然知道自己從府裡脫籍的事情。只不過這樣一來，只怕也合了他們的心意，總不能“月派”自己認定的首腦，至今還是奴籍出身吧。
想到這裡，柳五兒心裡忍不住生出惱意“月派”要將自己做傀儡首腦，當棋子做擋箭牌，你衛若蘭會想不明白？既然是這樣，還來招惹她柳五兒？
一念及此，柳五兒伸出衣袖，在自己嘴脣上狠狠擦了擦，心想，混蛋，就當剛纔被狗親了兩下。
衛若蘭僵著臉，冷冷地看著柳五兒的動作，他哪裡會不明白柳五兒的想法？所以他雖然面上不顯，可是心裡卻被氣了個一佛出世，二佛昇天。
柳五兒不管這許多了，擡腳就往外走。
“若雲”衛若蘭一聲低喝。
柳五兒登時一怔，這個世界裡，從來沒有人喚過她這個名字，可是爲什麼這個男人會這樣喚她？
“你究竟是誰？”衛若蘭低聲喝道，“我真的懷疑你，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我不管你是誰，可是你如果願意裝柳五兒裝下去，那你就裝吧，一輩子就循著別人的路走下去好了。”衛若蘭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可見他心中對柳五兒適才的言行，存了多少的憤怒。
“若雲？”衛若蘭自嘲地笑了笑，“虧你還能叫這個名字，你可知道自己姓什麼？”
“梅梅若雲！”柳五兒冷冷地答道，身上似乎也正散發著戾氣，心裡的怒火也蒸騰起來。
“嗤”的一聲，“虧你姓了這個姓，否則……”
“否則怎麼樣？”
“否則就真玷辱了這好名兒好姓了。”衛若蘭冷笑著答道，親眼看見柳五兒雙眼中怒意一閃而過，陡然間便滅絕了蹤跡，只剩下點黯然。
是啊，若雲，若蘭，都算是好名好姓了吧？再加個“沒”字，便不能算是玷辱了吧！
柳五兒慢慢地轉過身去，衛若蘭心口開始微微地疼起來。
“你終究要爲自己而活！”男人在女孩兒身後輕嘆。
其實此刻柳五兒早已心痛得難以自抑，幾乎難過得要彎下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