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被領到瑤臺前,納頭便拜。
“祖師,弟子誠心求道,還請祖師收留!”
元易這一具化身自然也不是他本來面貌,連猙與玉霽都不曾顯露真容。
鶴髮童顏,道髻高挽,一身道袍也穿得不似平常隨意,手中所持不是截天劍,而是尋常拂塵。
一念顯化,以道鑄身,道性更濃,全無元易真身的那般凌厲與威勢,更顯超脫之相。
同時,元易煉化這一方心境之時,熔鍊百家之道,讓這化身氣象之中自有容百家之道的浩瀚。
百家歸流,變幻隨心。
況且,此地是心相之境,既是元易一念的顯化,也映照進入此地之人的澄澈道心。
見他如見道,衆人所見之道是何模樣,便是他顯化之相。
衆生見我萬般相,無相即萬相。
這些人說是覲見祖師,實則是覲見元易的大道。
此地之人皆稱他祖師,畢竟本該如此,許是受了玉霽他們的影響,這猴子也在稱祖師。
至於祖師名號?元易懶得想,也無人問,祖師可不就是祖師嗎?
聖人一念,可化衆生,就像大師伯太清聖人所顯化的老聃。
元易手段可不弱於聖人,一縷念頭,那也是他的一部分。
打量著眼前的猴子,風塵僕僕,衣袍卻穿得有模有樣,只是舉止之間,仍舊保留著猴子的本性。
元易讓其報上姓名,石猴天生地養,無父無母,自是無姓無名。
這個時候,元易有一瞬間想給他改個名。
不爲別的,單純就是截教的風氣,哪有循規蹈矩的道理。
但元易在推演一番之後,無奈發現,這悟空的名號,正應了眼前猴子所求之道,就該是他的道途。
反倒是孫這姓氏,更爲尋常些。
“你既是天生地養,造化孕育這副形體,這便是你爲生靈的根。
我觀你此般形體雖是鄙陋,卻像個食松果的猢猻。
便與你就身上取個姓氏,猢猻猢猻,猢字去了個獸旁,乃是個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陰也,老陰不能化育,不妥。
既如此,便教你姓'猻'吧,猻字去了獸旁,乃是個子系。子者兒男也,系者嬰細也,正合嬰兒之本論,求道之人,赤子之心,尤爲可貴,莫棄莫忘。”
元易擡手掐算,聲音不疾不徐。
“你來此,欲求長生之道,成住壞空,大道恆易,天地亦有破滅之時,不朽何求?身入寂滅,萬法皆空,大道之終,大道之始。
歷經壞空而不滅,方得真長生。
此道多艱,你執於此,入妄則入魔,需得謹記,無妄無執,悟空而得道。
你既求長生,便以此爲名吧。
如何?”
“悟空,好!謝祖師賜名!自今日起,便叫孫悟空了!”
初得姓名地猴子興奮地翻了個筋斗,笑得沒心沒肺。
“那便好,你需得記得你自己的名字,忘了名,離了道,世間的路,便難走了。”
元易隨口叮囑道,卻是暗藏了幾分警告之意。
但元易知道,人教人,永遠不如事教人來得透徹。
有些事,不經歷一遭,便只是知曉諸般道理,卻並不能真正明悟。
前人縱是說盡了世間道理,一些彎路,一樣要去繞一圈。
當然,犯錯本身,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路徑千千萬,其中最正確的、最合適的那一條,便是道途,這就是衆生之道的修行。
這隻猴子想求長生不死的道,很可惜,天地之道,正在逐漸磨損。
大道恆易,天地亦不過是求存,衆生求續,延續之道,還在衆生。
猴子所求,便註定了他需得走一遭衆生之道,方可真正證得道果。
長生不死,簡單卻也不簡單。
尋常生靈眼中,仙神不死,金仙不朽。
可天地亦有破滅之時,說不得到頭一場空,萬物歸虛。
連元易自己,都還行走在這條路上,未得真正的超脫。
看著臺下的這隻猴子,他如何會不知曉,長生不死,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是生靈皆逃不開的渴求。
......
靈臺方寸山,應天地四時之變,寒來暑往,光陰流逝,靜寂無聲。
數年之間,有了孫悟空之名的猴子,雖尚未求得長生之道,卻已習得不少本事。
灑掃嫺熟,進退周旋自如,本身又是跳脫的性子,與衆人打成一片。
好學且善學,學言語禮貌,習字焚香,講經論道,乃至於掃地鋤園,養花種草種種雜事,也都得心應手。
修仙百藝,修仙者本就多才多藝,哪怕這一批九霄山門人只是初涉仙途,那也是個個都有些活計。
習得了一些修行基礎之術,但離他期望的長生之道,似乎也有些遠。
祖師平日裡講道,講天地,講衆生,萬般大道皆有涉獵,卻唯獨不曾傳授具體法門。
明明覺得長生之道近在咫尺之間,觸手可及,卻偏又觸碰不到,鏡花水月,一觸即散,雲遮霧繞,不見其中真意。
閣樓之上,元易目光看著下方院中拿著掃帚灑掃的身影,一身簡單的青色道袍,更像人了幾分。
玉霽將沏好的茶奉上,恭敬地站在一旁,目光也循著元易的視線落在下方。
“老爺,這猴子常去後山摘您的蟠桃吃,每次都摘得一個不剩。”
“無妨,任他去吧,本就是送給他吃的,吃便吃吧,猴子不吃桃吃什麼?你記得澆上些靈泉。”
元易無所謂道,這子株雖然並非昊天師叔送給他與雲霄的那株最古老的子株,但也絕對比天庭蟠桃園之中的蟠桃好上不少。
吃過了好的,以後就少去禍害些吧,不然真把昊天師叔惹急了,說不定動真格揍他一頓,有他苦頭吃。
“他吃便吃了,浪費的壞習慣不能有,你見著了他浪費便指點他一二,叫他吃痛長長記性。”
“好的。”
玉霽點頭應下,想了想,又道。
“老爺,您讓我指點他錘鍊道體,讓猙教他御使兵器,他已差不多學會了,只是體內道行不濟,無根之水,少了支撐。”
“我知曉,你只教他技巧便是,無需理會其他,磨一磨他的性子,本性純良,但心思未定,身懷利器而易殺心自生,驟然得力總難自持,到底是缺了時間的沉澱,這是要生出禍端來的。
不管他能不能悟得透,學進去,該教的東西,終歸是不能少的。”
“老師,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告訴他?我看他對老師的話頗爲聽從,甚是恭敬。”
一身赤色道袍的青年正站在門外,接話道。
得到元易應允,方纔進得房中,目光也不由看向下方那拿著掃帚一通亂弄的身影。
“赤松子,你出身於人族,對於人性,當知之甚深,你覺得,當真能勸說得了?”元易笑著問道。
“有個上百載之功,引其徹底入道……”
“上百載?那你便替我繼續守在這裡如何?”
元易斜眼看向他,挑了挑眉。
“況且,即便你無所事事很閒,他可沒有這麼多安穩時間,不要忘了,他不是什麼孤家寡猴,他是花果山的山大王,領著一大羣猴子猴孫。
當初我爲他花果山遮去了因果天機,但他自行走出花果山那一刻,便是自己打破了這一份安穩寧靜。
投身天地大勢之中,便由不得人了。
有些事,雖可改,卻沒有這般必要。
路要自己去走,道要自己去爭。
豈不聞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不獨當一面,談何成就大道?
記住啊,赤松子,大道,首先需得自爭。”
赤松子沉默,他都差點忘了,區區數載時間,對於他們正常修道者而言,那不過是打個盹兒的功夫,算不得什麼。
但這猴子已經離開花果山近二十載,他的猴子猴孫,雖是靈猴,卻不是什麼長生之輩。
而且,一二十年的時間,就足以發生很多事了。
“書中道理,得來終是淺顯,衆生之道,便是如此。赤松子,你說,生靈心境的成長蛻變,如何纔會最快最徹底?”元易問道。
赤松子沉吟,隨即無奈地嘆了口氣,道:“犯錯。”
“什麼時候犯了錯,能夠承擔得起後果,就無需他人再教導了。”
赤松子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師,老師這化身道性更加濃郁,比起老師本尊,更近於太上忘情之境。
但他又偏生覺得,老師這化身,人性也是這般濃郁,不像是一尊先天生靈,似乎對於生靈之性,也瞭如指掌。
是因爲老師點化這一縷神念化身之時,融入了百家之道所致嗎?
“他來此地多久了?”元易忽然問道
“洪荒大地之上,過去快六年了。”赤松子答道。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