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有雪,紛紛揚揚落下。
邵峰年奉命押送軍火潛入平安城,將中部與東北部的一條運輸道路打通,一路上艱難重重,待到事成,已經用了一年有餘,在平安城中活動,又用了半年時間。
他身後的這條伏線埋得深遠,東北部發起暴、動的領頭人物路遊亮也不知他的真實身份,對他多有賞識,頗有幾分惺惺相惜。
“峰年,你看如今華國的形勢,雖然驅逐了入侵的霓國,但是得勢者此時強行回收土地,分明不管老百姓的死活……這邊比不上中部富庶,連續三年災荒民不聊生……陸將軍雖然身死帝都,我等軍部也要承將軍遺志,戰死不降。”路遊亮一番話說完,聲音已有哽咽,自暴、動發起以來,華國派兵強勢鎮壓,如今大軍在平安城外建立軍區,將東北部平安城圍住,按兵不動等的就是圍剿。
邵峰年握著酒杯,輕輕問了一句,“爲什麼要起兵呢?”
“自古成王敗寇,陸將軍征戰多年抵抗霓國立下汗馬功勞,還不是無辜死於內部黨派之爭,國內未穩就慘死忠臣良將,我寒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是因爲東北部的百姓……”路遊亮站起身來,指著庭院外的沖天火光,“峰年,你這次肯來相助,我很感激。此番一戰,生死未知,路某有一事相求。”
“請說。”
路遊亮低聲和邵峰年說完,邵峰年面色肅然地點了點頭。
“聽說,你在路上受傷了?”秦素月比之在葉城時的風華無雙,多了幾分憔悴,在平安城一家普通的民房內,她端坐在木桌子前,門外是站姿筆挺的護衛軍。
“是,你還好?”邵峰年看著她,同樣問道。
秦素月“嗯”了一聲,看著邵峰年,他還是如同最初見到的時候那般,神情剛毅果決,什麼都不爲所動的樣子。
他少時經歷了太多的苦難,青年時期奮鬥在生死之線上,成年之後見慣了慾望爭奪。這樣的人當做合作伙伴是最佳人選,她自小受得是謀略之學,謀略之人執念深重,往往喜歡猜測人心,但是她不知道他想要什麼。
秦素月的父親因爲一場血腥暗殺死於京城,所留下的事情樁樁件件都要人接手,她回去卻已經來不及,沈氏早就將所有的事全盤接手,多年辛苦經營,都不過是爲他人做了嫁衣裳!若是父親黃泉有知,該當如何?
而葉將軍在京城被牽制住,此番東北暴、動是陸將軍遺部掀起,這些掌權之人各個手上沾滿鮮血,秦素月在平安城的這些日子,沒有想到她心目中的叛軍之城,是這等悽慘境況。如今計劃已進行到如此,東北軍區必然由葉將軍統帥鎮壓暴、動,平安城危矣。
陸將軍不是死於戰場,而是死於內部傾軋,她可以理解路遊亮悲憤揭竿而起的心情,選的路不同,結局自然不同。
可是她的父親一生忠心耿耿,最後竟不是死於敵人之手,而是死於同爲葉將軍效命的沈氏之手。
她萌生退意,可是她往哪裡退呢?
“峰哥,事情已成,我們要及早回葉城。”她說道,用了我們這兩個字。
說完,她的內心有一點忐忑,邵峰年一直都對她的身份有所忌諱,她是知道的,可是沒有想到他點了點頭,接道:“我們回去。”
這是她認識邵峰年三年以來,他第一次用這樣的詞,他從來都沒有對她說過我們,可是她如今滿身疲憊和傷痛,他對她說,“我們回去。”
當平安城全城覆傾的消息傳來,秦素月默默坐在家中許久。
邵峰年在月闌珊的邊上買了一棟小院,月闌珊如今她繼續管事,依然是人聲鼎沸,如今的葉城道上唯有龍騰獨大,其他的勢力也不過是徒勞掙扎,日益頹敗。
“阿梅,我教給你的事,你都要記住。”她笑著說道,領著梅悠進入園子和龍之組的訓練基地。
其實有的時候,她很羨慕梅悠。
她只需要跟在這個男人的身後,爲了他的一個命令就可以去死,他的每一個想法都去爲他做到,簡單而直接地活著。
梅悠笑嘻嘻地看著她訓練家僕,道:“素月,跟了你才知道自己以前是井底之蛙,頭兒都想不到這些法子。”
這難道是什麼好法子?收留孤寡,也收了他們一條命,用嚴苛的訓練方法讓他們成爲執掌權力的人手中的籌碼和武器,自己也是這樣的一把籌碼。
秦素月不動聲色,道:“我教你的事,你都要記住。”
“知道啦。”梅悠繼續笑嘻嘻,在她的心目中,秦素月年歲並不大,可是她每次說話做事都有一種姿態,那種姿態讓她從不輕視於她,但是也無法親近於她。
“素月,頭兒多喜歡你,我跟了他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他對誰如此上心過。”梅悠說道。
“此話怎麼說?”
“哎,你和我們不是一個面上的人,說了你也不明白。你和頭兒好好的,我們也就跟著好好的,素月,我這人說話直,你聽了千萬別生氣。”梅悠嘰裡呱啦說了一堆,又覺得自己多嘴,吐了吐舌頭,一溜煙跑了。
秦素月看著她的背影,一時怔住,他對她……好嗎?
她如今已經沒有了太多的籌碼能爲他鋪路,所憑仗的不過是以往的本事,一旦她沒有了利用價值,邵峰年會待她如何呢?她不能讓自己活得沒有價值,秦素月心想。她沒有注意到邵峰年已經來到了她的身後。
“素月,我來接你回家。”邵峰年穿著件黑色的大衣,大衣很長,蓋到了他的膝蓋上,是正宗的俄國貨,秦素月買來的。她自小生長在權貴之家,所見的所用的皆是好的,從來不肯在衣食住行上虧待自己。
秦素月笑著將手放在他的手心裡,他手心極其粗糲,少年時翻山越嶺出山來葉城討生活,挑夫他也做過,早年的生活讓他飽受生活磨難,卻從來都是坦然面對過往。
“龍之組第一批的組員分散到龍騰的分支裡去,如果你想讓龍騰更獨立,就一定要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她注意到他看著遠處訓練場上的成員,低聲說道。
“沈明羽不會同意我這麼做,他想將龍騰,將葉城都牢牢地把握在手心裡。”邵峰年握著她的手,秦素玉的手有些涼,柔柔軟軟的一雙柔荑,在他的手心裡攥緊了拳頭,“峰哥,只要我們是爲葉家做事,他能奈我何。”
葉家忌諱下屬之家一家獨大,她已經遠離了京城,但是隻要她在葉城一日,葉家上層就會大力扶持她的勢力,牽制沈氏。
這許久的相處,她有點明白邵峰年這個人,也因此而更加愛上他這個人。
邵峰年是個能隱忍的人,但是絕不願意屈居在勢力的下方,他的每一步,都是爲了站的更高。龍騰涉入軍火生意,將原先沈氏的利潤分去大半,同時秦素月將原先的一部分私軍調入葉城,這座城市,因爲這兩個人的某些想法,從根本上發生了一些轉變。
只不過那個時候,這些事進行的太過於秘密,尚未有人察覺。
那段日子,是邵峰年一生中難得的平靜。
秦素月每日經營月闌珊,將龍騰的根本鋪墊紮實,另外三方勢力早已不敵,也有不少激烈的對抗舉動,卻都被邵峰年鐵腕掃平,三方之中,原本西區平升的勢力陳子驕示弱,妻弟陸豐徹底歸附了邵峰年的龍騰,執掌賭業,同時帶來了幼妹陸清。齊新宇年紀大了,脾氣依然火爆,在幾次血、拼之後,豐原幫散體,齊家分家,有一部分也歸附了龍騰。金大莊一向是個識時務的人,之後再也沒有起過更大的衝突。
龍騰收攏了三方勢力,葉城混亂了幾十載的道上勢力終於進入了平穩期。
秦素月收養了一個三歲大的孩子,取名邵東。
“素月,爲什麼對外要說孩子是頭兒的,你想要孩子,自己生一個唄。”梅悠抱著孩子,逗弄著他圓嘟嘟的小臉,說道。
秦素月攸地沉下臉來道:“阿梅,這件事原本就沒有幾個人知曉,你若是敢對外亂說話,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梅悠無辜地眨了眨眼睛,繼續逗弄邵東。
邵峰年回到家中,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邵東被梅悠捏著臉,三歲大的孩子,已經有點懂事,見著生人有些害怕,如此被擺弄也沒有哭喊。秦素月嗔了一句,將邵東拉到身邊,正好擡頭看見他,微笑了一下。
晚上,他輕聲問她:“你想要個孩子?”
秦素月翻轉過身去,只留給他一個瘦削的背影,“以後再說吧。”
邵峰年伸手攬著她的肩頭,道,“日後時機到了,我自然要給你個身份,我們要有自己的孩子。”
他對她很好,知道她做的事,依然沒有任何的責怪。
秦素月忽然想說兩句話打趣他,她原本性子就俏皮,“大叔,你還想要自己的孩子……”
此時的秦素月纔有幾分當年的樣子,邵峰年樂著回道,“我還不到四十歲,你喊我大叔?”
“平日裡板著臉就更顯老,不過……我還是想做邵夫人。”
“好。”
“邵夫人,只能是我。”
她蠻橫起來就是這個樣子,邵峰年道,“好。”
秦素月這才摟著他的脖子,用臉頰去觸碰他硬朗的有著扎人胡茬的下巴,道:“峰哥,我們有以後嗎?”
“有的。”邵峰年回的簡短,她卻感覺到他話裡的承諾意味,安心地閉了眼睛。
上天總算待她不薄,在她最孤苦無依的時候,給了她這樣一個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