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沒說,但我也知道是個極爲重要的人物,於是穿戴打扮都很是注意。玄關(guān)處的鏡子裡照映出兩人,我如今都是平底鞋,身材又臃腫不堪,不能燙染頭髮,不施粉黛,站在他身邊就是個臉色蠟黃的極爲普通的中年孕婦。
莫鋥羽卻欣喜執(zhí)著我的手,用他那欠揍的白皙臉龐磨蹭我的臉,比泰山還會賣萌。
我嫌惡地推開他的臉,道:“老實點。”
莫鋥羽道:“我們現(xiàn)今在樂城,日後總要董老照應(yīng)。老人家重規(guī)矩,我才一早就叫你起來前去拜會。你今天真美!”
我裝作沒有聽見最後這句讚美,奇怪道:“董老不是你的師長?”
莫鋥羽搖了搖頭,道:“不是。”
問到孔明門中的事,他似乎就不願多談。
我雖心中很是好奇,卻也知道,這些自古傳下的門中規(guī)矩森嚴,平常人等不得窺探。
出了門就看到昨日接我們的那黑瘦男人。
路程不算太遠,路上莫鋥羽與男人閒談了幾句,說的也是即將開業(yè)的酒吧生意,聽口氣,董老和黑瘦男人似乎都是入了股的。
“小莫,難得你想得開,選擇急流勇退,在樂城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我們門中,可沒有幾個善終的,”男人的話裡帶著點慨嘆,“等下莫要說太多,老師心裡很難過的。”
“我知道。”莫鋥羽道。
想不到老爺子住的山上別墅竟然是四合庭院,院中四座樓之間都有走廊相連,前院照壁上刻有我看不懂的篆刻,黑瘦男人將我們帶進院中,一位青年出來相迎,襯衣牛仔褲,看著還是個學(xué)生模樣,道:“莫先生,莫夫人,請隨我來。”
走廊寬闊,欄桿與頂部都雕刻著精美的花紋,我對這樣的古建築很有興趣,低聲問莫鋥羽道:“怎麼不買個這樣的來住?”
莫鋥羽道:“你喜歡?”
我想了想,這麼大的房子,自家住太過於浪費,反而沒有現(xiàn)在獨門獨棟的小院小樓住著舒適,道:“還好。”
“莫夫人若是喜歡,閒暇時間可以來住上一段時間。”
“那怎麼好意思叨擾。”我微笑。
“到了。”那青年在左側(cè)樓的二樓一間屋子前停住腳步,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董老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穿著很是古樸,莫鋥羽躬身行了拜見禮。
簡單含蓄過幾句之後,董老的神色頗有些遲疑,但是還是看著莫鋥羽問道:“帶回來了嗎?”
莫鋥羽這纔將隨身帶著的包打開,遞上一個紫檀盒子,我驀地反應(yīng)過來,這是個骨灰盒。董老接過紫檀骨灰盒,乾枯的手指撫摸著盒子上的紋路,竟是老淚縱橫,很是傷心的樣子。
莫鋥羽上前一步,道:“董老節(jié)哀。”
原來盒子裡是陸凱的骨灰,眼前赫然浮現(xiàn)陸凱不動聲色的沉默和骨子裡蘊含的優(yōu)雅,想到他最後近乎慘烈的逼迫手段,我只靜靜聽著莫鋥羽簡單地將葉城邵氏由陸凱掀起的這場動亂簡單地說了。
這才知道原來陸凱是董老的弟子。
“送至我門下的時候,他纔不過才七歲。我也只短短教了他一年多。那個時候我想,七歲的孩子學(xué)如此隱忍的謀略和深沉心機,日後怕是會走入邪道。奈何摯友所託,只得傾心相授,說起來都是我一手將他推至這條不歸路……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我應(yīng)得這份悲痛,你們就莫要再勸了。他初來時,只有這般高……”老人的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下,眼神飄向很遠的地方,見他沉浸於哀思,莫鋥羽和我一時都是靜默的。
“鋥羽,從前子墨與我說,諸弟子之中,你是終能得到救贖的人,謀略之人,執(zhí)念深重,懂的放下的人,纔是真正的高人。”他看向我,沉沉的眼神一直看到人心裡去,我只覺得此時整個人似被看空一般,凝視著他的目光回望,“你們回去,好好過日子。”
這是囑託,也是關(guān)懷。
莫鋥羽與我能有今時今日的平穩(wěn)安樂日子,還是眼前這位老人的庇佑,想至此,我扶著腰恭敬地行了個禮節(jié)。
左手食指與中指並在一起,食指在上,大拇指內(nèi)扣,其餘三指併攏,按壓在右胸上,這是孔明門外受到庇護之人答謝的一個謝恩禮。
“真是個懂事的好女。”董老含笑受了我這個禮。
很多的疑問在心中,我看著莫鋥羽平靜的臉,卻穩(wěn)定地跟上了他的步伐,一起回去。
黑瘦的男人載著我們?nèi)チ藰烦堑木瓢梢粭l街,莫鋥羽買的那兩間在中段上,上下兩層古閣樓,中間完全打通,裝修尚未完工,到處都是器具,還有工人正在幹活。
中午在酒吧裡吃了過橋米線,香濃夠味,吃的我滿頭大汗,飯後又喝了杯普洱茶,悠悠閒閒坐著看午後的陽光寸寸挪移。
樂城的生活節(jié)奏很慢,我坐在酒吧的露臺上,看來往的行人都是腳步悠閒。
莫鋥羽做事情的時候神情格外認真,他跟黑瘦的男人溝通著什麼,兩個人拿了圖紙樓上樓下的認真核對,時不時用平板電腦拍照,我託著下巴無聊地看著,只覺得昏昏沉沉就想睡。
迷糊間莫鋥羽撫了下我的脖子,道:“走,回家去。”
路上的時候,莫鋥羽與我說著他對酒吧未來的裝修格局規(guī)劃,我仔細聽著,笑道:“是不是要招幾個歌手在店裡駐場?”
“嗯,來這邊混口飯吃的歌手也不少,你看著招幾個。”
“若是有大炮哥那樣有趣的……”話一出口,想到大炮哥死的慘烈,我住了口,轉(zhuǎn)開了話題,“我到時候看。”
“你帶我找樂子那天,寶兒招來了大炮哥。一開始我看到他的樣子有點討厭他,你和寶兒那時捉弄我,其實我是有點生氣的,心情不好竟然喝多了,我也不記得都和他說了什麼,只記得當時我問他,你這個樣子,怎麼還出來接客呢?
他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反問我,如果我能讓你覺得驚奇有趣,那麼我爲什麼不能接客呢?
我又問他,如果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努力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是直接放棄呢還是去試一試。
大炮哥說道,雖然他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但是既然我這麼問他,就一定還是想試一試的。
既然已經(jīng)有了念頭,爲什麼不去做呢?如果他沒有試一試,也不會知道他這樣的人,也可以成爲當紅的少爺。”
大炮哥這樣的人,纔是真正的聰明人,知道以天資無論如何都沒有出頭之日,用醜怪吸引眼球,另闢蹊徑,我們以爲他是小丑,可是在他心裡呢,那些看他醜模怪樣的人,纔是個小丑。這個世界,到底是誰看誰的笑話呢?
大炮哥身死之後,寶兒同我簡單說了大炮哥的故事。
大炮哥的故事其實很普通,他就是舊巷子盲人按摩店的瞎子老頭收養(yǎng)的孤兒,長得醜怪但是戴著口罩給人捏捏腳捶捶肩當按摩店的學(xué)徒工,管吃管住每日過的也是簡單日子。誰知有一次按摩店來了一羣不上臺面的小混混,做了按摩之後不想給錢說按的不好推推搡搡將老頭推倒在地,見事情鬧得大了就一鬨而散。
老頭進了醫(yī)院之後大炮哥才發(fā)現(xiàn)瞎子老頭沒有任何積蓄,老頭年紀大了,骨折引發(fā)心臟病要做支架,他也是沒有辦法,纔想到了用自己丑怪的異裝癖樣子引人注意。
陸凱看中了他豁的出去這一點,順勢將他捧紅。
寶兒這人,有的時候很小任性,她幫大炮哥找出了當時闖禍的小混混,將推倒老頭的那個腿打斷做懲戒,從此就成了大炮哥的恩人。
我將大炮哥的故事簡單說了,莫鋥羽半晌沒有說話,只聽得大炮哥幫寶兒擋槍身死,看著小貓的電影睜著眼睛慢慢斷氣,他才道:“如果沒有大炮哥的拉扯,邵東那個瘋樣子還不知道做出什麼事來,我當時想,如果你出了事,我該怎麼辦,但是我根本沒有時間多想,因爲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就根本無法思考。我賴以生存的謀略,賴以生存的統(tǒng)籌,在面對這件事的時候,通通沒有任何用處。”
“你看,我也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專業(yè)而強大。起碼我做不到用自己的命和自己最珍視的東西當做謀略的一部分。”他說的誠懇,“如陸凱那般諸事諸人皆捨棄,我就做不到。”
我笑道,“做不到也好,你若是那般人物,我們哪裡有今日這樣的悠閒。”
我們就這樣一路走著慢慢回去,走在樂城的青石板路上,小巷的兩旁都是高大的梧桐樹,只走了十多分鐘就回到了家中,順便也認識了從店裡到家裡的路。
“以後我在酒吧忙,你就自己過去找我,累了就回來歇著。”莫鋥羽道,“酒吧要趕緊弄起來,董老入了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在裡面,我不想拖得太久。”
“我知道。”
莫鋥羽對事情總有細密的規(guī)劃和推進表,這已經(jīng)從專業(yè)習(xí)慣成爲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我對這樣的龜毛其實是無法理解的。
睏意上來,我又去倒頭睡大覺了,莫鋥羽守在我的身邊抱著筆記本計算酒吧的裝修造價。
他總是習(xí)慣性時不時揉揉我的頭髮,“蘇凌你不舒服嗎?爲什麼總是皺著眉頭。”莫鋥羽問道。
我卻搖搖頭,然後翻過身去背對著他。
我一直都想要的,沒有壓力和動盪的生活,身邊有個人給我最溫存的體貼,最放心的依賴,最無意的撒嬌,還有一個與我血脈相連的孩子,如今都在我身邊。我還得到了老孃欣喜的笑聲與關(guān)懷和父親舒展的眼角,這是我三十年的人生裡,從來沒有得到過的,而願意給我這一切的這個人,不管他是出自什麼目的,他通通都給了。
如果是以前的蘇凌,一定會不屑要,可是我再也沒有那樣的叛逆和偏執(zhí)。
時光永遠能讓人面目全非,卻依然保留了印記。
莫鋥羽站起身來,走到我面對的這邊,輕輕撫平我皺著的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