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道黑巷,一道綿長而柔軟的黑巷。除了柔軟和黑暗,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感受不到,既無恐懼,也無不安,心情就如一片雲、一汪水、一股清風,在一種看不見的巨大而又柔軟的力量推動下,寧靜地向前飄遊著。至於這是怎麼回事,這是哪裡,自己要去哪裡,他根本沒有考慮,也無需考慮。他只知道,有一個終極目標在等著自己,自己必須去向那裡。於是,他任這種柔軟力量的驅使,向前飄遊而去……
漸漸地,前面出現了隱隱的亮光,巷道的方向也漸漸改變,亮光漸漸變得不是在前面,而是在上方,巷道也不再向前延伸,而是變成了由下向上。此時,他就好像一朵棉絮,從黑暗的井底向上飄去。遠遠的上方,現出明亮的天光,啊,那裡一定非常非常美好。李斌良仰起臉,急切地向上看去,希望快一點飄到那美好安寧之處。
上方的出口越來越近了,兩個人的面孔在那裡出現了,他們俯身向下看著他,等待著他,目光充滿了喜悅期盼,充滿了慈祥悲憫。天哪,那不是爸和媽嗎?爸,媽,你們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兒子來了……
父母聽到了他心底的呼聲,他們慈愛地笑著,向他伸出了迎接的手臂,幸福的淚水從心底生出,李斌良下意識地同樣伸出雙手,伸向父母……
就在這一瞬間,一道亮光在心頭閃過。
父親和母親不是已經死了嗎?
對呀,他們早已經去世了,怎麼會……難道,自己也死了,來到了他們的世界……不……
不,我不能死,不能死,我還有事要辦,還有事沒辦完……爸,媽,原諒我,我現在還不能見你們,不能和你們會合,我還要活下去,我還有事要辦,爸,媽,我要回去……
李斌良對父母呼叫著,可是,他叫不出聲,更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只能用心來呼喚,他清晰地感覺到父母聽見了,他們伸出的手臂變成了告別的手勢。於是,李斌良的身子不再向上升去,而是向下沉去,向回退去,又退回了那柔軟的黑巷,退向相反的方向。李斌良知道,自己要回到來時的那個地方,那裡雖然遠不像父母那裡寧靜、安詳,而是相反,充滿了喧囂、痛苦,可是,自己必須回去……
漸漸地,又有亮光在遠處出現了,亮光越來越近,越來越亮,越來越白,白亮得越來越刺眼。李斌良知道,不能再被動地等待了,你既然選擇了歸來,那麼,今後的一切,就都取決於你自己了。
於是,他猛地睜開眼睛。
於是,他看到了自己必須回來的世界,一個和剛纔那柔軟的黑巷對比起來堅硬而白亮的世界。
真的又白又亮,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房間,白色的被子和牀單,從窗子射進來的刺目白光……
這是什麼地方?
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誰……
“李局長,你醒了?”
一個親切而驚訝的女聲在耳畔響起,隨之眼前出現一個漂亮女人的面孔,她正大睜著驚訝的眼睛望著他。她說什麼?李局長……是叫我嗎?我姓李,是局長?那麼,她又是誰?這裡是什麼地方,她守在自己身邊幹什麼?
“李局長,認出我了嗎?”
李斌良盯著女人:大約三十幾歲的年紀,白淨細嫩的面龐,一雙深幽明亮的大眼睛,還有一股特別好聞的香氣從她的身上飄過來……她是誰呢?
女人:“李局長,我是黃淼,你想不起來了?”
黃淼?黃淼又是誰?她和自己是什麼關係……
女人:“李局,怎麼,你認不出我了?我是黃淼,是政治處主任,難道你……”
女人中斷了詢問,扭身離開,向門口跑去,帶著驚慌的聲音向外邊叫著:“政委,何政委,快來,李局長醒過來了,他好像不認識我了……”
女人的呼聲中,李斌良好像聽到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一陣鑼鼓鉢鐃的齊鳴,隨之,意識像水一樣從心底、從大腦深處復甦了,並迅速浸潤著他的全部身心。
黃淼……政委,何政委……李局長,我姓李,對,我是李斌良,我是公安局長,我……
慌亂的腳步聲從門外奔進來,黃淼帶著一個五十出頭、身材瘦瘦的男子奔進來。男子身著警服,肩頭上兩槓三星的警銜很是醒目,不是政委何世中是誰?
何世中:“李局長,你醒了?你認識我嗎?我是老何啊……”
女人:“是何政委,李局長,你還記得嗎?”
李斌良:“記得,你……是何政委,你……是黃主任,我……是李斌良,”
何政委和黃淼對視一眼,同時大聲回答起來。
“是啊是啊,李局長,你想起來了?”
“李局長,你剛纔可把我嚇壞了,我還以爲你失憶了呢!”
李斌良:“這裡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在這裡?”
何政委和黃淼又迅速地對視一眼。
黃淼:“李局長,你看不出來嗎?這裡是醫院,是病房,你受傷了,昏迷過去了,被發現後送來這裡!”
什麼……
我受傷了?昏迷過去了?我怎麼受的傷?怎麼會昏迷過去,怎麼會……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李斌良焦急地欠身欲起,突然,一陣劇痛猛烈地在後腦爆發開來,也一下子把他的記憶閘門衝開了,昨天夜裡的一切頓時都涌現在眼前:那個似曾相識的街道,那個黑暗詭異的小巷,那次神秘的約會,那個來自背後的突然襲擊,那個巨大的疼痛和隨之而來的昏迷……
兩個劇痛連接起來,李斌良的記憶也就一下銜接起來,迅速全面地恢復了。
李斌良猛地坐起來:“快,快走!”
何世中:“李局長,你幹什麼去?”
黃淼:“是啊,你身上有傷,不能離開醫院!”
李斌良:“不,如果我記憶正常的話,我現在是奉春市春城區公安分局局長,我必須馬上回到工作崗位上去!”
李斌良說著,從牀上掙扎著下來,可是,一陣暈眩猛然襲來,他身子搖晃了一下,還是何世中及時攙扶住,纔沒有摔倒。
何世中:“李局長,不行,你現在不能出院!”
黃淼:“對,醫生說了,即使你醒過來,也需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李斌良:“不行,我必須……出院,必須……”
何世中:“不行,李局長,你看你,現在滿腦袋繃帶,這個樣子怎麼出去呀!”
李斌良:“你們不要說了,我能挺住,這種時候,我不能躺在醫院裡。對,你們幫我一下……”
半個小時後,李斌良終於搖晃著身子,在何政委和黃淼的陪同下走出醫院,上了一輛警車,向春城區公安分局大樓駛去。
李斌良飄飄忽忽,覺得自己不是在坐車,而是在乘船或飛機。
政委何世中和司機坐在前排,李斌良和黃淼坐在後排,李斌良在倒視鏡中看到了自己的樣子。也許是因爲暈眩,也許是車不平穩所致,鏡子裡的影像模糊而破碎,他看到的是一張陌生的男子面孔,一張晦氣的臉,一個戴著大號導演帽的男子。不知它是何政委從哪兒買來的,說是爲了遮蓋頭上的繃帶,扣到了自己頭上。這一切,幾乎把自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爲了剋制暈眩,李斌良把目光望向窗外,卻覺得滿眼一片迷離,車輛、行人都顯得不那麼穩定,不那麼完整,都好像既近又遙遠。瞧,街道旁那個巨幅廣告上的男子,那麼高大的身材,看上去也在不停地晃動,好像飄浮在雲端裡……
一陣噁心襲來。不行,不能往外看了。
李斌良收回目光,恰在這時車子晃動了一下,他在倒視鏡中看到自己身邊有一隻別人的手臂,同時,也有一種特殊的暗香襲來,讓本來就暈眩不已的大腦更覺暈眩。他知道,這是黃淼,她緊緊地靠在他身旁,高高伸著手臂,爲他擎著輸液瓶。爲了保持清醒,李斌良略略動了動身子,同她拉開一點兒距離。
“何政委,到底怎麼回事?你們是怎麼發現我的?什麼時候發現的?”
何世中:“十多個小時了,天還沒亮的時候,巡警們巡邏經過那個衚衕,發現了情況,把你送進了醫院。”
原來是這樣。自己到任後,發現夜裡市面上基本沒有警察,就特別要求巡警大隊每天夜裡選擇易發案路段進行巡邏,想不到剛剛實行,就發揮了作用,救了自己。
李斌良:“局裡採取什麼行動了?有什麼發現沒有?”
何世中:“刑警大隊正在現場附近調查,目前還沒有什麼收穫?!?
黃淼:“李局長,大家都盼著你快點兒醒來提供點兒什麼呢。對了,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半夜三更的去那兒?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李斌良沒有回答,卻突然發出命令:“快,去現場!”
“什麼,李局長,你……”
“我說,去現場,快……”
是這兒嗎?
警車停下來,李斌良在黃淼、何世中和司機的攙扶下走出來,看著眼前的小巷口,只覺得它不停地晃動旋轉,一時鬧不清這裡是不是自己遭受襲擊的地方。
同樣的環境,白天和黑夜的感覺是很不相同的,何況,現在他頭暈目眩,胃裡還一陣陣地噁心。
“李局長,你都看到了,就是這兒,行了,咱們回醫院吧!”
李斌良不理睬黃淼的勸止,掙扎著邁步向前走去。
何世中急忙走上來,和黃淼一邊一個架住他。
何世中:“李局長,你能挺住嗎?咱們回去吧!”
“不,沒事,我能頂??!”
李斌良說著,突然甩開二人,把手臂上的針頭拔掉,向小巷內走去。還別說,雖然還晃晃悠悠的,但是並沒有摔倒。
何世中和黃淼對視一眼,都現出無奈的目光,隨在李斌良身後,向小巷中走去。他們發現,李斌良雖然搖搖晃晃,卻越走越快,漸漸把他們甩在後邊,兩人只好加快腳步緊跟。
“……少他媽跟我裝,反正我搜過了,你要信不過,自己再搜一遍唄,來這套虛的幹啥……”
小巷深處,一個人的斥罵聲傳過來。
李斌良停下腳步,竭力站穩身子,睜大眼睛,透過眼前的迷離,向前看去。
前面站著兩個男子,一個三十出頭年紀,身材粗壯,梳著很短的板寸,斥罵聲是他對手機發出的。他的旁邊,站著一個二十出頭、看上去很年輕的著裝民警。
李斌良又看向打手機的人,努力回憶著:面熟,肯定是警察,是刑警大隊的,他是誰來著……
這時,打手機的男子放下手機,看到李斌良,急忙迎上來:“哎,你是誰,來這兒幹什麼……”
“我……我……”
男子:“快說,你他媽幹什麼的,到這兒來幹什麼……”
沒等李斌良說話,旁邊的青年民警急忙扯了他一把,然後向前一步,向李斌良敬禮:“李局長……”
青年民警敬禮後,不知說什麼好了,放下手臂瞅著旁邊的男子。
男子認出李斌良,頓時目瞪口呆。
“李……李局長,你……你怎麼……來這兒了?”
李斌良:“你是……”
青年民警急忙地:“李局長,這是我們大案隊的關隊長,我是陳雲亮?!?
關偉……大案隊長……啊,對對,想起來了,對,他還是英雄嘛……陳雲亮,對,是大案隊的,他哥哥犧牲了……對了,他們一定以爲自己還昏迷在醫院裡,甚至能不能醒過來都很難說,萬萬沒想到自己這個樣子突然出現在面前,所以纔沒認出來並感到震驚。
李斌良:“關隊長,你剛纔在電話裡罵誰?”
關偉:“這……李局長,我沒罵人哪!”
李斌良:“怎麼沒有?我聽得清清楚楚!”
“啊……是我們隊裡的,工作不認真,我說他們兩句!”
沒等李斌良再問,又一個人的聲音傳來。
“關偉,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呢……李局長……”
來人看到李斌良,也目瞪口呆。
這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身材細高,一張灰突突的、不茍言笑的臉。此時,李斌良的頭腦比剛纔好使了一些,稍想了一下就認出,他是刑警大隊長徐進安。
何世中和黃淼也走過來,站到李斌良兩邊扶住他。
關偉:“這……李局長……你沒事了……對了,李局長,昨天夜裡到底怎麼回事???你看到什麼沒有?”
徐進安:“是啊,李局長,我們忙到現在,一點進展也沒有,你都知道什麼,快告訴我們吧!”
李斌良不說話,撥開幾人,雙腿發軟地向前走去。
幾人互相看了看,急忙跟在他後邊。
到了,就是這兒,對,昨天夜裡,自己就是在這裡遭受的襲擊。
李斌良停下腳步,向前看去。
其他人也走過來,隨著李斌良的視線向前看去。
前邊的地面上,現場勘查留下的白粉還清晰可見。李斌良注目的地方,是一個人趴在地上的痕跡,這顯然是自己了……不,是自己昨夜倒下的痕跡。
可是,那是什麼?那是怎麼回事?
緊挨著自己倒伏的地方,還有一個用白粉畫出的人體痕跡,痕跡中還有一些血跡。
這……
李斌良轉過頭,詢問地看著其他人。
徐進安:“啊,這是那個人。”
“哪個人?”
“那具屍體呀!李局長,你不知道?”
什麼?一具屍體,在昏迷的自己身旁……
徐進安:“李局長,你不知道怎麼回事嗎?”
關偉:“我們現在還沒查到死者的身源,到底怎麼回事???你把你看到的都告訴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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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進安:“是啊,李局長,你到底知道什麼啊……”
“行了行了,”黃淼走上來,“你們就別問了,李局長要是知道什麼還能不告訴你們嗎?李局長,你能不能挺住,要是能挺住,知道什麼就告訴他們。”
李斌良慢慢搖搖頭:“我什麼也不知道?!?
“這……怎麼會……李局長,當時你什麼也沒看到嗎?”
“沒有,那個人,是從後邊襲擊的我,然後我就昏迷過去了。”
“你沒看到他的臉嗎?”
“沒有。”
“他爲什麼襲擊你?”
“不知道?!?
“你爲什麼在那種時候來這裡?”
李斌良眼睛盯著徐進安和關偉,只覺得兩張面孔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難以看得十分清晰。他沉了沉說:“不知道。”
“什麼……”
四個人都是一愣,黃淼湊上來。
“李局長,你爲什麼來這裡也不知道?”
“對,我什麼也不記得了。”
這……
四人面面相覷。
徐、關二人互相看看,輕輕吐了口氣,現出失望的神情。
關偉:“這可怎麼辦,李局長,你想想,你當時……”
黃淼:“行了,李局長說了,他什麼也不知道。李局長,你已經都看到了,咱們走吧!”
李斌良盯著徐進安和關偉的兩張臉:“記住,有什麼進展,隨時向我報告。”
兩人又是一愣,互相看看,徐進安才點點頭:“是。”
李斌良這才轉過身,向小巷口走去,何世中和黃淼急忙隨在他身旁,黃淼欲攙扶他,被他拒絕了。
“別……我沒事。對了,何政委,黃主任,關偉這人怎麼樣,怎麼說話張嘴就帶郎當,剛纔打手機,一邊說話一邊媽媽的!”
二人沒有回答,而是互相看了一眼,黃淼先開了口。
“啊,他就這樣,刑警嘛,案子一壓,心裡都窩著火。不過,他還是挺能幹的,刑警大隊除了徐進安,就靠他了。何政委,你說是不是?”
何世中:“啊……對對,刑警嘛,就得有點兒匪氣?!?
李斌良:“什麼?政委,你這麼認爲?”
何世中:“啊……不不……這……是任局說的,任局說的?!?
“可我們是人民警察,不是土匪。如果說這種認識在十年、二十年前還有市場的話,現在還這麼認爲可就大錯特錯了!”
何世中:“對對,我是隨便說說,隨便說說。”
李斌良知道自己的話衝了些,但是,一則心裡有話裝不住,二是頭腦一陣陣發暈,後腦勺疼痛不止,自制力降低,所以,就把話說了出來,好在何世中沒表現出不滿。
黃淼:“李局長,你說得對,但是,咱們也不能只憑一兩句話來判斷一個人。對了,你知道他的事蹟吧!”
“啊,知道知道,沒來奉春時我就不止一次聽說了!”
這時,那種天旋地轉、頭暈眼花的感覺再次攫住了李斌良的身心,他不再說話,在何世中和黃淼的簇擁下,勉強走到警車旁,上了車,又像坐船和飛機一般,忽忽悠悠地駛去。
車駛了片刻後,李斌良忽然醒悟地:“這是去哪裡?”
黃淼:“當然回醫院!”
“不,我要回局裡,快掉頭!”
“這……李局長,”黃淼著急地說,“你別惦念案子的事,任局來了,他在坐鎮指揮,誤不了事。何政委,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