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霧霜城,有一處景色秀麗的海子,因其形如瓶子,被人們形象地稱作瓶子海。
瓶子海上游瓶口處,既有飛瀑又有茂密的楓鬆,間還生有海棠梨梅奇花異樹,如一處渾然天成的碧玉畫瓶,一年四季變幻著插枝,冬景更因純美絕倫而馳名天下。而古來盛景亦乃文士必爭之地,是故瓶子海沿岸每塊石壁上,都留下了歷代名士無數(shù)詩文墨寶,人文風光相得益彰,交相輝映,乃霧霜千景中無可爭議的首景,即便仙境亦無法與之媲美。
蓋因再美的景色如無人賞析,亦是徒勞美麗。若得書生妙手點撥,即便一抷土,亦能化爲神奇,更何況原本就美至極致之景。
美麗的霜城主打算在瓶子海岸建一處書院,教養(yǎng)難民孩子。同時準備在百城士子中選一門派,以作孩子們的業(yè)師。
此事不僅善至極致,美至極致,更雅至極致。
美麗的霧霜府臣道出霜城主的目的後,一雙妙目春風化雨般環(huán)顧了一圈士子,又道,“霜城主亦是昨日見天楓廣場上士子們與難民孩子們?nèi)谇⒌那樾危排嫉眠@主意,況如今沿海各國難民大量涌入我南炎聯(lián)盟北境,驅(qū)之不忍,殺之不義,若不加以妥善安置,只恐四處流離煩擾各城,而將這些難民孩子教化好了,更是千古承載的莫大功德?!?
是的,還有什麼比載在瓶子海岸更善更美之德呢?
瓶子海在前諸侯國士子們心中早已等同於德海。並且如今已非諸侯國時代,這些難民也不是哪城想趕就能趕走了事。若王盟一紙令下,各城分攤,還能抗命不遵麼?
百城城主不是傻子,傻事幹了還墮了名頭。士子們中更不乏留名不留頭的悍士。
見各城士子與本門士子互視點頭,低語議論,霧霜府臣方回視霜城主後致禮坐下,靜靜觀望。
霜城主美目看向各城士子。緬王殿下只讓拋出此意,並未交待定址何處和如何甄選門派。自己捨出瓶子海,亦是爲盡力促成此事,以免令他失望,從而看低自己……
百城士子此次出行。各城城主對各門各派都賦予了一定的臨機決斷權,而在霧霜施教只有益處沒有害處,更能擴大本城本門的影響。
只是不知這對霧霜又有何益處?莫非既養(yǎng)那些難民孩子,還得供養(yǎng)授業(yè)士子?
且觀這些士子們?nèi)绾无q爭吧,但願別鬧得過頭纔是。若在霧霜府鬧出什麼事來,丟的也不止是百城士子的顏面。——在南炎聯(lián)盟神王們面前失禮,人族還有何可道之處?
想到此時。霜城主不由回頭看了一眼北楓林中霧霜府大明堂。莊嚴肅穆金碧輝煌的大殿高處,能俯瞰霧霜全城。小時母后常帶著自己在那上面玩耍,並說只有看得高遠,記得深刻,才能保王國長存。
不知現(xiàn)如今霧霜到底算亡國還是算仍存,整個諸侯國分崩離析乃大勢所趨。覆巢之下,霧霜又憑何抗拒?諸侯百門都如此,霧霜更無血濺五步天下縞素之志士,母后在天之靈應也怪不得霜兒吧……
而南炎聯(lián)盟奪國不奪顏面,也出乎意料之外。或也正是前諸侯國不至於拼死相抗的原因……
霜城主在主位上浮想聯(lián)翩,座下百城士子也在想著同一件事。
士子首領畢竟不是士子,不可能如天楓廣場上的士子們那樣不顧顏面一觸即跳。事實上擺在百城士子之首面前的已不單隻主張之爭那麼簡單,還關乎各自的城池顏面。以及各城城主和門派的長治久安發(fā)揚光大。
不言而喻,被霧霜府認可等同於被王盟認可,被王盟認可也等同於被南炎聯(lián)盟認可,宗主地位必將奠定,其他各門認不認可都無濟於事。如何既有顏面又能爭得這份殊榮。也已不是個人榮辱能夠撇得清。那麼……
那麼其時霧霜府秋露廣場上眼下呈現(xiàn)的便是一片極致靜謐,也可以說是大戰(zhàn)前的短暫和諧。
只因。士子們沒人願做出頭鳥,這不還有萬石堅白門在場嗎?
風戲紅葉樹葉兒簌簌低語欲拒還迎。葉落秋水,秋水盪漾圈圈漣漪。寂靜還是喧囂,就看誰耐不住寂寞或誰更耐得住寂寞。
數(shù)百人沉默中,更具冷場的尷尬,霜城主不由將美目投向了遠處對座的前金三國士子。
金三國是由三個國家組成,前國王是三兄弟,老大金無足,老二金有餘,老三金不滿,門派也稱兄弟門,由三兄弟共任掌門。老大金無足自大莽撞不用理,老三金不滿貪得無厭也不必管,惟老二金有餘兄友弟恭,一向樂善好施仗義疏財。雖包括金有餘的兄長和幼弟在內(nèi)都說金有餘沒金時打家劫舍六親不認,有金時才四處行善勸善廣撒和平,霜城主還是能理解,因爲不管任何時候看到金有餘,金有餘都風度翩翩不似壞人,而且,急公好義。
眼下百城士子互相提防都不作爲,是否暗示一下金有餘門下士子,讓他們先起個頭?然則……,金有餘色迷迷泫的目光掠過霜城主的記憶,霜城主不由又遲疑起來。
正當此時,齊春士子中一士子忽將摺扇往面前桌上一拍,朗聲說到,“五萬金,霜城主建書院一事我齊春一併包了!”
此音不啻驚雷,此言不啻解惑,霜城主心中一鬆,美目一顧,緩緩點頭。百城士子一愣,對啊,出銀子也行啊,霜城主並沒說非得辯爭啊。隨即,齊春士子左旁的朝陽士子中便響起了一聲軟綿綿的話語,“五萬另一兩金,霜城主建書院一事,我朝陽一力承擔?!?
衆(zhòng)士子又一愣,只添一兩金,豈不是故意跟齊春作對嗎?朝陽與齊春乃宿敵,要不要摻合進去?
霜城主當即看向那齊春士子,腦中尚閃過天楓廣場上售紙墨那三個孩子的影像,頓悟鷹緬的意圖,不由暗道一聲懺愧,預想熱鬧的競價場面,臉上不由浮現(xiàn)出動人的紅暈。
那齊春士子正是樂菱。樂菱冷笑一聲,看也不看朝陽士子,一拍摺扇,再加,“十萬金!”
“十萬另一兩金?!币琅f是軟綿綿地響應。
樂菱不動聲色,節(jié)奏繼續(xù),“三十萬金!”
“三十萬另一兩金?!?
“五百萬金?!?
“五百萬另一兩金?!?
樂菱聞報微微一笑,收回摺扇,展開緩緩扇了起來。誰愛加誰再加去。
之後,靜默,極度靜默,五百萬金已不是可以承擔的了,全場士子暗自慶幸沒胡亂摻合。霧霜府臣露出興奮的笑容。霜城主眨了眨長長的睫毛,繼續(xù)觀望。
樂菱轉(zhuǎn)目看向朝陽士子,拱手一禮到,“呵呵,朝陽果然財大氣粗,齊春甘拜下風?!毖援呉膊辉倏闯柺孔哟魻?,回目看向杜子望,但見杜子望三子狀似也呆了,額上滲出涔涔冷汗,不由暗道,反應不錯,是該害怕纔對。遂低問,“杜兄何故驚惶?咱不是有人禮嗎?”麒麟門弟子之間並不師兄弟相稱,外人即便聽見也不會認爲樂菱不是麒麟門弟子。
杜子望方纔主神歸位,暗抹一把冷汗,苦笑低言,“無忌你下次……可否先知會杜某?”再降聲調(diào),“我三千士子全部家當也沒五百萬金啊。”五百萬金在齊春可置五百處大宅了……
樂菱掩扇低語,“小弟知,但朝陽士子有吧?!睕]錯,朝陽處處與齊春作對,無論青衫白巾也好還是禮儀也罷,只不過面料不同,且,陽極門所執(zhí)乃金行天下。既如此,那就當然多金了……
至少朝陽青衫看起來就比齊春青衫富貴,齊春先就吃了暗虧。
隨後樂菱移目霜城主,再又朗聲說道,“城主大人,我齊春雖不富裕,但也願爲難民孩子盡一份綿薄之力,再請爲難民孩子建一所書院,想必霜城主不會拒絕吧?”此言一出,就看霜城主上不上道了。
霜城主自是多多益善,且一開始並未說只打算開一處書院,這士子起先爲自己解圍,此時又如此說,分明是在點撥自己,遂點頭溫柔一笑,“當然可以,瓶子海岸儘可任選?!?
百城士子聞言大喜,躍躍欲試,然卻個個打定主意,競價時一定要小心又小心。齊春那士子端的奸猾,更要提防。
果然,樂菱再出一萬,卻無人再添一兩金,害得杜子望三子又緊張了半天,結局卻十分意外。同樣是瓶子海岸,一萬之於五百萬,哪怕先由朝陽橫選豎選,亦不爲過。
然齊春一定,百城士子卻立刻活躍起來,不過最終都得了可以承受的價位,再無驚天一跳,如是皆大歡喜。
至此,最初跟樂菱對拍那朝陽士子喉中發(fā)出一陣咕噥聲後,突然臉青面黑地看向樂菱拱手說到,“陽極門向麒麟門討教仙儀?!毖援呉粩[頭,朝陽四子俱冷哼一聲,飛身躍入了秋水池中的圓臺。
這且不是多出了多少金的問題,而是丟了顏面的大問題,非戰(zhàn)不能扳回!
樂菱回眸看向杜子望,杜子望亦冷冷一笑,一揚頭,率先躍上了圓臺。晏子仰和公孫子魚隨即也飛了過去,與杜子望呈品字形站在了一起。
樂菱不由暗暗喝彩,瞧這架勢是沒打算讓自己上場。果然沒看錯,齊春士子亦不乏陽剛熱血。側(cè)目搖扇,尚暗喜這下總能看到麒麟門的人禮了吧?還有那什麼陽極門的,什麼禮?
秋水邊的熱度尚未冷卻,卻迅速安靜下來。難得一見的兩儀對決,錯過分毫都是損失。霧霜大明堂高處也星光呈現(xiàn),殿內(nèi)觀望的神王中,猴越對齊春的人禮,更尤爲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