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姆瑞克一點都不傻。
他看著莉安德拉,看著她眼中那不再掩飾的火焰,還有她語氣中無法忽視的決絕,心中忽然明白了什麼。
結(jié)合莉安德拉剛纔那番話,她的出手,以及他所感受到的——那遠處巨龍睜眼的剎那,他的錯覺?
不,不是錯覺。
他可以肯定,那不是錯覺!
他的臉色變了,表情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
他知道了,他終於知道,莉安德拉爲(wèi)什麼要他們離開了。
她會的,她能喚醒巨龍!她也會唱響龍之歌!而且……
甚至比他更強。
“你會死的!”他脫口而出。
“我早就該死了。”莉安德拉平靜地說,聲音不高,卻清晰得像火光中最後一縷未熄的餘燼,“我本該死在復(fù)仇之戰(zhàn),能活到今天,能看見你們站出來……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
“不!”伊姆瑞克咬緊牙關(guān),向前一步,聲音中帶著罕見的哀求,“你會死的!你不能這麼死!你不能這樣死去!”
他聲音嘶啞,情緒終於失控。
“我以伊姆拉德里克、索里奧爾子嗣的身份……”
他說著說著,頓住了。
他突然意識到,這樣的身份宣告在此刻毫無意義,他是伊姆瑞克,不是伊姆拉德里克。
他低下頭,重新斟酌,然後擡頭,看著莉安德拉的眼睛,重新開口。
“我需要你,我們需要你,整個卡勒多王國都需要你。”
“儘管……我不願承認,但你確實知道的很多,而且你的實力,毋庸置疑,我們……我們需要你的指引,你的建議。”
他深吸了一口氣,聲音變得懇切而堅定。
“你可以死,但不能這麼死,不是這種方式。”
“接下來的事……交給我。”
他目光不再動搖,站得筆直。
“我相信我可以!我真的可以!”
“可以嗎?”
洞窟一片寂靜。
莉安德拉站在那裡,望著洞頂,沉默許久不語。
良久,她終於低下頭,輕聲嘆了一口氣,那一聲嘆息彷彿道盡了千年風(fēng)雪、無盡遺憾。
“我確實……被詛咒了。”
聲音輕如夢囈,像是對自己說的。
她沒有再解釋,也沒有再多言。
轉(zhuǎn)身,離開了。
身後,龍王子與龍法師們默默注視著她的背影,目送她遠去,誰也沒有說話。
伊姆瑞克看著她的背影遠去,閉上了眼。
然後,他轉(zhuǎn)身,看向衆(zhòng)人。
“你們也離開。”
這次,他的語氣沒有多餘情緒。
“這裡……交給我。”
他輕聲補上一句。
“等我的好消息。”
沒有人反對,沒有人多說,衆(zhòng)人依言撤離,身影逐一消失在洞窟之外。
只剩伊姆瑞克一人,站在昏暗的洞中,呼吸微微急促。
他緩緩坐下,盯著洞窟中那道微光投射下的陰影線條。
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用手捂住了臉,片刻後,抹了一把,苦笑浮上臉龐。
他剛纔……或許是傻了。
他爲(wèi)什麼不留下莉安德拉,輔助他舉行儀式?
這不算違背對朋友的誓言吧?
莉安德拉,像他一樣,是從巨龍那裡得到了迴應(yīng)的人。
她也有資格,她甚至比他更早、更強……
可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
難道他要走出洞窟,在所有龍王子與龍法師的注視下,將莉安德拉喊回來?
他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
他就坐在那裡,儘量讓思緒不再發(fā)散。他閉上眼,調(diào)整呼吸。
當(dāng)他確信自己已經(jīng)準備好時,他站起身,雙手顫抖著從腰間取出心葉,將它投向火盆中央。
這是一種乾燥的魔法草藥,燃燒時,它會釋放出刺鼻的氣味,混合著焦木與鐵的氣息。與此同時,耀眼的白金色光焰升騰而起,映亮了洞窟的每一塊巖壁與龍眠之地的天穹。
如果心葉在被喚醒的龍能看到或聞到的地方燃燒,龍會立即意識到心葉。如果龍有與精靈合作的歷史,他們會知道燃燒的草藥是爲(wèi)了吸引他們的注意,所以可能會採取相應(yīng)的行動。
然而,即使龍對精靈很友好,他們也會對自己被喚醒感到不滿,尤其是那些尋求他們注意的人不尊重他們,期望龍會去做違背自己的利益的事情,或者沒有嚴肅理由的情況下與他們交談。
伊姆瑞克屏住呼吸。
他將獨自一人,唱響龍之歌。
他,是卡勒多的子嗣。
他,是伊姆瑞克·卡拉德。
多年前,米納斯尼爾將旋律教予了他。
那不是通過言語傳授的旋律,而是一種無言之言、無聲之聲,直接植入他意識中的音律。它沒有語言,沒有節(jié)拍,沒有和聲,卻深深地刻入了他的靈魂之中,如同一種古老的種子,沉睡在他記憶最深處。
現(xiàn)在,是時候?qū)⑦@些旋律唱出來了。
當(dāng)他終於將那些旋律賦與聲音的那一刻,淚水也隨之無聲地滑落。他從未想過,自己的聲音可以發(fā)出這樣的哀婉、這樣的柔美,而這些旋律之柔美,與其創(chuàng)造者,那些恐怖而偉岸的龍族顯得如此不相稱,幾乎是荒謬的。
他閉上雙眼,全身心沉浸於那被賦予聲音的旋律之中。龍之歌彷彿是一種活著的存在,開始汲取他的生命力,滋養(yǎng)自身,壯大自身。那聲音穿透骨骼、刺入靈魂,迴響在每一寸血肉之間。他能感覺到自己正一點點枯萎,而龍之歌在繁盛。
這樣的聲音遠非凡人之嗓所能長久維繫,也正因如此,他才拒絕了莉安德拉的同行,莉安德拉活的太久了,而他,還年輕。
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緩,越來越深,隨著歌聲流淌而出,他彷彿感到自己的意識正沉入海底最幽深的溝壑,那裡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無盡的黑暗與令人戰(zhàn)慄的靜默。
那是怪物築巢的所在,是被遺忘的深淵,是現(xiàn)實之外的邊緣。
黑暗,吞噬了一切。
但也正是在此刻,他離那些龐大而深不可測的龍之意識,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接近。他意識到,自己正在進入某種更高的層級,一個屬於龍的廣袤領(lǐng)域。
在這幽深無光、難以抵達之境,那些意識自由徜徉,浩瀚如海,遠遠超越凡人理解的範(fàn)圍。它們無法被囚禁於軀體,無法被定義於形體,它們存在於夢與夢之間,於生死之上,於永恆之間。
在這片虛無之地,巨龍們夢見遙遠的羣星,夢見那漂浮在宇宙邊緣、環(huán)繞其間的萬千世界。
龍之歌,環(huán)繞著他,流動如風(fēng)。
他在這片黑暗中感受到一種遠超他理解極限的存在——那是一種極其緩慢、極其沉重的跳動之聲。
若說巨龍的心跳已是極其緩慢,那這聲音則更爲(wèi)遲緩,彷彿每一跳都需跨越一個紀元,穿越一次星辰的熄滅。
他無法分辨自己究竟在聽什麼,但念頭纔剛剛浮現(xiàn),答案便如啓示般自然降臨於他的心頭。
那是這個世界的心跳。
他終於認清了龍族的本質(zhì)。
他明白了,巨龍不是這世界的寄居者,而是它的一部分,是世界的骨骼與血脈,是最初的意志與最後的餘響。
他們與世界的聯(lián)繫,複雜到凡人難以理解。巨龍與世界的關(guān)係,就如同河流與森林、山脈與沙漠那般緊密不可分。
一方興盛,另一方亦復(fù)興;一方衰敗,另一方隨之沉寂。
伊姆瑞克感受到那些龐大意識的覺醒。
他們……注意到了他。
最初,那種關(guān)注只是模糊不清的,正如人面對跳蚤叮咬般的微微不適,他的呼喚對這些偉岸存在而言,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擾動,是如此渺小,以至於幾乎不值得留意。
但他們終究注意到了。
雖然他知道,自己在這片黑暗中早已不再擁有實體的肉身,但他仍以比過去更爲(wèi)熾熱的情感、更爲(wèi)執(zhí)著的信念,繼續(xù)唱響龍之歌。
他放棄了防禦,放棄了恐懼,放棄了希望,只留下那穿透靈魂、撕裂本質(zhì)的呼喚。
他將那無言的旋律徹底充盈自己的存在,讓聲音與他融爲(wèi)一體。
“你們可以取走我所擁有的一切。”他用靈魂發(fā)聲,用意識在共夢之境中吶喊,“但請聆聽我之呼喚!”
“我是伊姆瑞克,奧蘇安需要你們!”
這是祈禱,是求助,是最後的賭注,是一個孤獨戰(zhàn)士在無垠黑暗中點燃的火光。
而那火光,在極遠處的虛無中,似乎……迴應(yīng)了他。
一道黃色的豎瞳在黑暗中緩緩睜開,如貓眼般銳利,卻又比貓眼更古老、更巨大,那是穿透時空與現(xiàn)實的目光,是巨龍遺夢中的殘影。
那隻眼睛,龐大無比,彷彿整片虛空都是它的視界。它沒有睫毛,沒有神情,唯有冷漠,唯有絕對的注視,如同審判般審視著闖入者的靈魂。
它在注視伊姆瑞克。
只片刻……
那黃瞳便做出了判斷:他,不值得關(guān)注。
如潮的興趣瞬間退去,那眼緩緩闔上,彷彿從未睜開過,彷彿他連被觀看一眼都是侮辱。他再次被投入漆黑無光的深淵,那是絕對的黑暗、絕對的冷漠,連虛空本身似乎都在屏息。
伊姆瑞克在這深淵中嘶吼,怒吼著自己的挫敗、自己的無力,怒吼著自己脆弱的聲音如何無法穿透沉眠的夢境。他的龍之歌開始崩潰、節(jié)奏瓦解,音符如破碎的冰片四散四飛,宛如溺水者的掙扎無力而滑稽。
龍之歌的儀式性節(jié)律一旦中斷,他與這片夢境的聯(lián)繫便隨之?dāng)嗔眩瑥娦薪K止,毫無憐憫。
他的靈魂被猛然甩回身體。
他猛地睜開雙眼,胸膛劇烈起伏,喉嚨中發(fā)出一聲憤怒而痛苦的怒吼,如瀕死的野獸。
他原本已經(jīng)如此接近!那一眼,哪怕僅僅是一眼!
這個失敗,比他聽到莉安德拉傳達的消息時還要更難以承受。
那是靈魂層面的撕裂,是希望在脣齒之間碎成粉塵,是渴望被碾爲(wèi)虛無。
他虛弱得如同初生之獸般,渾身冰冷,幾乎無法直起身軀。他平復(fù)著破碎的神經(jīng)與急促狂跳的心跳,像個迷路的孩子,一邊顫抖,一邊試圖找到自己的方向。
他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指節(jié)泛白,喉嚨因詠唱那些凡人不應(yīng)觸及的旋律而火辣作痛,彷彿灼燒著他的聲音與意志。
“你們……聽見我了!”他哭泣著,聲音破碎得幾乎難以辨認,“爲(wèi)何卻仍不願醒來?”
他的聲音像一道撕裂空氣的哀鳴,迴盪在洞窟內(nèi),悄然消散於巖壁之間,無人迴應(yīng)。
他知道答案,他一直都知道。
但他還是問了,因爲(wèi)他是伊姆瑞克。
而此刻,這個名字對他而言,早已空洞無物。
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真正觸及那些巨龍的心靈,知道自己的努力不過是凡人對神明的叩首。
不,甚至連叩首都稱不上,只是螞蟻拍擊巖石。
洞穴的熱氣包圍著他,蒸騰如熾焰的氣息原本該是充滿生命的象徵,然而他卻只感受到一股徹骨的寒意,彷彿身處一座用巖漿築成的墳?zāi)埂?
但即使他知道這最終會殺死他,他還是再次開始吟唱龍之歌。
哪怕他的喉嚨已然破裂,哪怕他的神智正被撕扯成片段,哪怕他的身體已然枯竭,只爲(wèi)了維繫這旋律的延續(xù)。
他依舊歌唱。
他的意識沉沒在古老夢境的黑暗深淵之中,那是連神祇都不敢輕涉的領(lǐng)域。
他已然斬斷那銀絲般將靈魂繫於肉體的牽絆,只爲(wèi)能觸及那些沉眠巨龍的遠古意識,只爲(wèi)喚醒那原初的火焰。
即便他最終成功,他的思維也將永遠迷失在思想與實質(zhì)之間的縫隙之中,永遠遊離在現(xiàn)實與夢境、光與影之間。
無法歸返其身,他的靈魂將在黑暗中流浪直至永遠,或直至他的肉體被歲月與風(fēng)沙侵蝕殆盡。
或許,這樣也好。
這樣,他就不用去承受那些責(zé)任、那些命運的殘酷重負。
他在黑暗中吶喊、懇求、哭泣、咆哮,用盡最後一絲存在去祈願,希望他們甦醒。
然而他們依舊無動於衷。
他們對他的出現(xiàn)毫無興趣,甚至懶得迴應(yīng)。他們只是繼續(xù)夢遊於自身的榮耀與無垠天空之間,沉浸於屬於自己的宏偉夢境之中,像星辰漂浮於宇宙,孤獨、冷漠、不可觸及。
他能感覺到他們在黑暗中緩緩遊動,那些龐大得如山脈般的意識像深海巨獸般翻騰迴旋,每一次遊動都牽動著世界的脈絡(luò)。
但他們依舊無動於衷。
他們對這個世界似乎再無留戀,也不再有渴望。他們已沉溺於夢境那早已熄滅的榮光之中,彷彿世界早已不值得他們再次張開雙翼。
他們,是舊日的遺民。
而他,是那唯一還未放棄呼喚的人。
這個世界正在衰退,正在失去它曾有的色彩與意義,正變得索然無味、黯淡無光。它曾輝煌,如今卻像一顆慢慢冷卻的星辰,逐寸死去。
遠不如夢中。
夢中的世界是恆久不滅的,是火焰不息、律動不斷、奇蹟時時可觸的地方。那裡,沒有死亡、沒有腐朽,力量無處不在、信念不需證明,偉大無需質(zhì)疑。
誰會願意離開那樣的世界?
在那無盡的夢境中,伊姆瑞克終於接受了洛瑟恩那些悲觀者的觀點,那些他曾不屑、曾斥爲(wèi)怯懦的論調(diào),如今卻像鐵律般重重壓在他的心靈之上。
龍族正在沉眠,沉眠於這個正在終結(jié)的世界中,它們不會醒來,不是因爲(wèi)不能,而是因爲(wèi)不再願意。
他逃避這個結(jié)論已久,用榮耀、責(zé)任、血脈、誓言去否認它的存在,曾經(jīng)以爲(wèi)只要意志足夠堅定、聲音足夠響亮,巨龍終會響應(yīng)召喚。
可現(xiàn)在,他終於承認自己錯了。
當(dāng)他接受這一事實的瞬間,喚醒巨龍的意志便如砂石般崩解,隨風(fēng)消散。所有的希望與掙扎,瞬間歸於虛無,彷彿從未存在過。
他已再也無法歸返那副脆弱而疲憊的肉身,留下的,只是一個破碎不堪的心智,一個無根漂流的靈魂。
伊姆瑞克向絕望屈服了。
他任自己隨那些遠古意識的暗流緩緩漂流而去,像一片脫落的葉片,無聲地沉沒於夢海深處,永遠迷失在龍族的共夢之境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
可能是一秒?一天?一個月?一年?亦或是一整個時代?
他不知道,他在這裡已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它失去了意義。
即使時間還存在,他也不在乎了。他已經(jīng)認爲(wèi)自己不復(fù)存在,他已不再是伊姆瑞克,不再是卡勒多的王子,不再是馴龍者之裔。
他只是一個殘存的意識,一個還未徹底熄滅的名字。
然而,就在這時,他聽見了歌聲。
他原本以爲(wèi),在這片夢境之地,在沉眠古思的心靈之間,再也不會有誰歌唱。
他曾歌唱,那是呼喚,是乞求,是一曲以命換魂的哀歌,但無人聆聽,亦無人迴應(yīng)。
當(dāng)他的意志耗盡,那旋律便戛然而止,彷彿未曾存在,只是夢中殘響。
他的生命只剩餘燼一絲,如同一簇即將熄滅的火花,在黑暗中無力顫抖。
不,不是黑暗……
是火焰,熾烈的火焰將他包圍、吞沒,像日出之光照耀大地。
那曾微弱的光芒驟然煥發(fā),如今躍然而起,一首偉大的歌從火焰中升騰,將他擁入那難以形容的浩瀚旋律之中。
這是一首世上最宏偉的讚歌,即使他擁有千年的壽命,萬年的時光,也無法將它準確地講述出來。它沒有詞句、沒有旋律、沒有調(diào)式——唯有那令人熱淚盈眶的意象。
那是一段傳說中的時代,是講述奧蘇安仍從造世之火中冷卻時的輝煌歲月,是那創(chuàng)造一切、亦摧毀一切的時刻,是火與風(fēng)的讚歌,是夢與物質(zhì)的起點。
光芒如巨浪般翻騰,將黑暗驅(qū)散,將空氣填滿,吹拂出最純粹的熱流,彷彿整個宇宙都在這讚歌中重塑。
在這熾熱之中,最初的巨龍展翼翱翔,那雙翼寬闊如大陸,眼中映照羣星與命運。
那是一個榮耀的時代。
一個沒有『不可能』的時代。
一個『語言』尚未被賦予『限制』的世界。
伊姆瑞克目睹了這一切,甚至更多。
那是宇宙運行以瞬息爲(wèi)度量的時代,是雙翼一振即可飛越星辰與星團的年代。他見到龍族之間的激烈角逐,看到那足以撕裂世界的戰(zhàn)爭,聽到那在火焰中誕生、毀滅、再生的詩篇。
那是一段無人夢見、無人知曉的年代。
一段未被記載、未被傳唱,只有龍族本身銘記的隱秘歷史。
如今,這段歷史正被它們中最偉大的存在,那最古老、最深邃、最強大的意識,以火焰之歌,講述給他聽。
伊姆瑞克發(fā)現(xiàn)自己正直視著一隻龐大的眼睛。
那是一隻無法用語言衡量的眼睛,其大小如同星辰本身,其輪廓若隱若現(xiàn),彷彿整個夢境的天穹便是它的虹膜與瞳孔所化。它存在於無聲無光之中,卻主宰了這片夢土所有的秩序與節(jié)律。
而他,不過是那眼中一粒微塵,渺小、卑微、不值一提。
儘管如此,它卻真正『看見』了他。不是注視,不是掃過,不是知曉,而是那種徹徹底底的凝視,如創(chuàng)世者俯瞰初生星球那般,將他的本質(zhì)、過去、意志、記憶乃至靈魂的所有裂隙盡數(shù)照亮。
他在無盡流浪與絕望中失去的一切,如今,正被這古老龍歌的旋律緩緩重塑,一點一滴,悄然無聲,卻神聖無比。
那是連年輕巨龍與精靈都不曾知曉的旋律,那旋律來自於紀元最初、創(chuàng)世火焰尚未熄滅的年代,在那純白熾熱、炫目得令人幾近盲目的夢境之中,他被託舉而起,不是作爲(wèi)王子、不是作爲(wèi)戰(zhàn)士、甚至不是作爲(wèi)一名精靈,而是作爲(wèi)『他自己』被接納,被傳承,被賦予意義。
那是凡人絕不可涉足的境地,唯有燃盡自身、獻出靈魂、奉獻一切者,才得以窺得半分真意。
伊姆瑞克終於發(fā)出一聲吶喊,那是痛苦、釋放、再生與呼喚的總和。
他猛然睜開雙眼——他回來了。
他重返了現(xiàn)實,重返了那巨大而幽深的洞窟之中。
四周的巖壁被光與熱扭曲,蒸汽與灰煙如靈魂般在空氣中盤旋翻涌,宛如整個大地正發(fā)出呼吸一般隨震顫而輕顫。
他那枯槁、瀕死的肉體,曾被龍之歌蠶食殆盡的身軀,如今恢復(fù)如初。呼吸穩(wěn)定,神智清醒,軀體有如新生,那些喚醒之歌帶來的苦難與損耗,竟全被這最終之歌的無上力量逆轉(zhuǎn)了。
彷彿死而復(fù)生,彷彿涅槃重歸。
精靈無法完成的奇蹟,對那位存在而言,不過是舉手投足之間的恩賜。
伊姆瑞克站起身來,動作雖緩,卻如同一個王者在塵埃中重整王冠。他的雙目泛著異樣的光澤,既非火焰,亦非能量,而是來自與那存在交流後的迴響。
他環(huán)顧四周,火光映照下,他看見自己並非孤身。
他的身旁,是那些倒在地上、仍未甦醒的龍法師們,凱利斯、拉梅蘭、泰因頓、達拉瑪斯……還有莉安德拉。
而在更遠處,蒸汽的迷霧間,有什麼龐大的身影在緩緩蠕動。
巨龍正在甦醒。
那些古老、龐大、深不可測的生命正在從沉眠中歸來,它們那曾沉入萬古夢境的意識,正重新注視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大地。
其中一隻最爲(wèi)龐然的巨龍,緩緩佇立於伊姆瑞克面前。
他的身軀彷彿由星辰之骨構(gòu)築、由時間的塵沙覆蓋,鱗甲閃爍著類似星海的輝光,其每一次呼吸都在重塑洞穴的空氣與壓力。
他低下龐大的頭顱,那雙如琥珀燃燒般的眼睛,透出來自起源紀元的烈焰與智慧。
他看著伊姆瑞克,不再是無視,也不再是審視,而是以一種平等的注視,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