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斥著狼嘯與人類怒吼的場地，於瞬間陷入死寂。
空氣中，只剩下急促喘息與枝葉搖動的輕響。
體型巨大的頭狼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那雙本應在獵物面前顯露出兇厲殘暴的獸眸已然合攏。
被微光籠罩，銀白色純淨無暇的蓬鬆鬃毛隨氣流悠悠擺盪。
鐵灰色的劍刃自上而下，貫穿了它的後脊，自下顎刺出，釘落在地。
冒著熱氣的猩紅血液自傷口中汩汩涌出，順著筆直流暢的劍身，將下方的泥壤浸溼染紅。
順著劍身往上，是倒握著劍柄，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光澤幽暗比黑夜更加深邃的蛇鱗臂盾、灰黑色的厚實鐵板與金屬環扣，以及那雙冰冷凌厲的漆黑眼眸。
身著鐵甲的人影，高騎於狼屍之上。
背後天穹，是一輪自茂密樹冠間漏出，將整個人身罩在其中的清冷銀月。
“嗤啦。”
金屬與血肉骨骼摩擦，發出滯澀的聲響。
夏南將斬首長劍從頭狼的肉體中抽出。
手腕轉動，耍了個乾脆利落的劍花，將劍身表面沾留的血水甩去。
收劍入鞘。
細緻入微的感知能力，與千百次屠戮後形成的本能，讓他能夠確定，這頭夜行狼羣的首領已經死去。
不得不承認，此刻他心中有些詫異。
雖然此前並沒有與對方有過直接交手，但在清理雜兵的間隙中，他也清楚地看到了頭狼與卡什、維芮絲的戰鬥細節。
實力頗爲強勁。
正常情況下，倘若不動用底牌，或者運氣沒那麼好，應該不是他一兩個回合就能夠解決的對手。
因此，在向對方發起進攻之前，夏南心中就已經做好了充足的預案準備。
先利用【牙狩】突襲，倘若頭狼反應過來了，就施展【旋斬】擴大範圍，加強攻擊效果，爭取給敵人造成有效殺傷，並在揮劍後的收力間隙，再次發動【牙狩】後撤，躲過對方可能的回擊。
但沒想到的是。
計劃只進行到第一步“利用【牙狩】突襲”，戰鬥就落下了帷幕。
這中間發生了什麼？
頭狼的身體爲什麼突然停滯在原地？
大概率不可能是沒有反應過來，或者耗盡了體力。
他雖然也在暗中對其施加了引力控制，以減緩它的移動速度。
但以自己目前對【引力掌控】的開發程度，效果絕不至於這麼強。
顯然是其他方面的原因。
“啪嗒……啪嗒……”
前方稀疏的林地間，傳來倉促而虛浮的腳步聲。
位於戰場後方，爲衆人提供支援的薄荷，眼下見戰鬥結束，正小跑著過來與隊友匯合。
記得，如今已經淪爲屍體的頭狼，死前目光最後望去的方向，似乎……就是薄荷所處的位置。
這之間，是否存在有某種關聯？
夏南心中疑惑的同時，不由加深了警惕。
“有，呼……有沒有受傷的？”
“我來治……治療。”
左耳水滴狀的淺綠耳墜隨身體移動搖晃著。
因過度施法而蒼白缺乏血色的面孔上佈滿汗水，還未來到近前，薄荷那氣喘吁吁的聲音便已經從空氣中傳了過來。
夏南並沒有迴應。
只是在暗中集中注意，利用自己的感知能力仔細觀察對方表現中的細節。
月光照耀下，身體略微顫抖，嘴脣翕動著不時緊抿，似乎在忍耐著什麼，大概率是短時間內多次施法，精神力過度消耗帶來的後遺癥。
這種感受自己也體驗過，能夠理解。
而身體其他方面的動作，也都是基於戰後精疲力盡的本能反應。
嗯……至少看起來，不像是假的。
與此同時，夏南身後。
維芮絲靜靜站在灌木叢中，窈窕高挑的身軀近乎融於陰影。
在黑夜中微微發光的眼眸，凝視著那具一動不動的巨大狼屍。
視線順著林間枝葉折斷的痕跡，掃過一具具殘破的夜行狼屍體，最後停留在夏南的身上。
臉上露出了一種複雜中帶著些微妙的古怪表情。
下意識轉頭望向身旁的卡什。
卻沒想，對方此刻也正看了過來。
兩人對視，雖沒有說話，卻都察覺到了彼此眼神中的含義。
“咳……”
似是聽到了前方薄荷的聲音，維芮絲臉色突然一變，故意露出些虛弱的模樣。
輕按著右手小臂在戰鬥中留下的傷口，呼喚道：
“這裡，小薄荷，快過來給姐姐看看傷。”
卡什則上前兩步，主動迎上從狼屍跳下的夏南。
朝他點了點頭。
“我們需要儘可能快地收拾戰場。”
“後半夜的薄霧森林非常危險，我擔心這裡的血腥味，可能會引來些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好在任務已經完成，等到明天天亮，我們就能直接啓程回鎮。”
對此，夏南自無不可。
老實說，這場戰鬥雖然看上去比較危險，但在自己實際真正進入戰鬥狀態之後，其實算是輕鬆。
不僅沒受到什麼傷，連原本擔心會不會再次報廢，連保養都來不及的板鏈複合甲，也沒有多少明顯的擦痕。
讓他在心中稍微鬆了口氣。
而相比之下，收益應該也還算不錯。
除去協會提供的任務獎勵，單是場上這幾頭夜行狼的毛皮和身體材料，就能夠賣上不少錢。
哪怕四個人分下來，應當也能爲他幾近乾涸的小金庫回上點血。
都是老手，海棘小隊的四名成員，只花了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就將林地中的狼屍處理完畢。
彼此招呼著重新排列隊形，由卡什拎著提燈帶領，朝營地所在的方向趕去。
依舊吊在隊尾。
夏南最後又回頭瞥了一眼，那隻頭狼所在的位置。
沒有了曾經的優雅。
蓬鬆的銀白毛皮已經被完整剝下，利爪和犬齒也都被從身上拔掉。
靜靜趴在灌木叢中的，只剩下一具血肉淋漓，散發著腥氣的屍體。
柔和的月光灑在上面，卻更顯猙獰獵奇。
目光向上。
玉盤似的銀月高懸夜空，旁邊點綴著幾顆閃亮的星辰。
黯淡的雲層好似薄紗般，襯著月光，幽幽飄過。
時間悄然加速。
明月靜謐滑落天際，旭日初昇，紫紅色的雲霞如斑斕綢緞般盪漾於天際。
日升日落，晝夜交替，或厚密或稀薄的雲層穿梭來往，徘徊天穹之上。
轉眼間，又是一個半月的時間過去。
……
河谷鎮，白山雀酒館。
“嘎吱。”
伴隨著合頁摩擦的噪響，酒館木門被緩緩推開。
深冬時節，來自外面街道的森冷寒意，被內屋充斥著酒精與食物香味的溫暖空氣衝散。
維芮絲依舊穿著她那件極體現身材的鏤空皮衣，職業者的身體素質與體內流淌的卓爾血脈，再加上攀雲行省相對暖和的氣候，讓她能夠忽略此處氣溫對身體的影響。
放心展現自己那來自幽暗地域，充滿著異域風格的穿衣審美。
髮梢末端的金屬墜飾碰撞著發出清脆聲響，貼身皮衣鏤空處滿溢而出的微黑皮肉，在燈光照耀下更顯細膩光滑。
維芮絲能夠感受到，那來自周圍無數酒桌，一道道或隱蔽或火熱的目光。
早已習慣，混血的身份與地表、地下都長時間居住過的經歷，使她清楚地知曉，生活在幽暗地域的卓爾精靈，與外界智慧生物在文化、習慣上的差異。
而本身作爲資深冒險者的豐富經驗，也讓其完全適應了這種環境。
在某種程度上，來自血脈深處的邪惡傾向，維芮絲甚至還頗爲惡趣味地享受著這種，明明內心無比渴求，卻又因自己卓爾混血與職業者的身份，而害怕不敢靠近的糾結目光。
尖頭皮靴清脆點地，邁動著兩條豐潤長腿，她來到酒館大廳一處沒什麼客人的角落。
卡什正在這裡坐著。
見其身前桌面上半空的酒瓶，與只剩下食物殘渣的餐盤，顯然已是在這裡等了好一會。
“東西都準備好了？”
擡眉瞥了眼卓爾半精靈，他臉上並無多餘表情，隨口問道。
“當然。”維芮絲徑直坐到卡什對面，拿起酒瓶爲自己倒了一杯，“還真別說，這河谷鎮看著不大，店鋪什麼的倒還挺齊全。”
“就那間‘青草坩堝’，連幽暗地域的蕈人腐毒都有的賣，也不知道那位埃德溫娜女士是從哪裡弄來的，倒是給我省了不少功夫。”
“很正常。”
卡什端著酒杯，雙眼微瞇，似乎正品味著酒水的滋味。
“這麼大一片薄霧森林，從裡面出來的東西，都要在鎮上走一遍。”
“每年來來往往這麼多冒險者，都有自己的需求，東西不全、價格不實惠、瑕疵品太多，這店不可能開得下去。”
說著，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他的話語中忽地帶上些回憶。
“就當年，我家在梭魚灣開的那間，說是什麼漁具店，不連藥水、手冊什麼的都賣嘛。”
“有錢，傻子纔不賺。”
但只是藉著酒意才感慨完，又記起了曾經不堪的往事，讓他閉上了自己的嘴巴，連酒杯都隨之放下。
餐桌上的氣氛，陷入了沉默當中。
過了有一會兒，維芮絲才張了張嘴，壓低聲音問道：
“在這裡待了這麼多天了，一點進展都沒有。”
“我們什麼時候走？”
一個半月的時間，協會各種野獸清理任務接了不少，但始終沒有發現他們追蹤目標的痕跡。
“不急。”卡什搖了搖腦袋，“等做完最後這個再說。”
聽他這麼說，維芮絲精緻的面孔上突然顯出一抹玩味，打趣道：
“呵呵，你還真打算履行約定，幫那個灰劍做任務？”
“你想的太多了。”
對此，卡什嗤笑了一聲，解釋道：
“我只是感覺，他的那件獸化人調查委託，可能和我們的目標有關，說不定還真能找到些有用的信息。”
“況且，都已經在鎮上待了這麼久，要是想跑，它估計早就不在森林裡了。”
“多幾天，少幾天，沒什麼意義。”
對此，維芮絲雖然沒有回話，但也是默默點了點頭，同意對方的看法。
“瑪地！”
見話題來到夏南身上，酒精作用下的卡什，情緒陡然有些波動。
“真踏馬倒黴！”
“本來還想著趁任務間隙，找兩個新人賺點外快，怎麼能碰到這種人。”
他表現得格外納悶。
“老子明明親眼看著他，被接待員帶上二樓，連踏馬怎麼升級都不懂！”
“明顯就是一個沒有背景，碰運氣湊齊了三項戰技，混到個職業等級的新人。”
“現在好了，老子做點任務，路上還得防備著他，生怕什麼時候就一劍給老子頭砍了，說話都得和和氣氣的。”
“要不是臨時找不到什麼合適的隊友，他在任務裡又確實有用，我……”
聞言，自進入酒館後，臉上便始終掛著一抹微笑的維芮絲，神色也沉了下來。
“這小子，確實有點問題。”
“這麼多天下來，我就沒正經見過幾次他的後背，有幾趟我想著上去套套話，剛走兩步他就看過來了，就像是背後長了眼睛。”
“而且，他那兩個戰技，你應該也都見過了吧？”
卡什沉沉點頭。
“麻煩。”
“前些天那隻頭狼，我們兩人雖然都留了點力，但真要說想在幾個回合拿下那畜生……肯定做不到。”
“但那小子就用了一劍，雖然有運氣成分，但……”
“不好對付！”
“而且我估計，不，是肯定。”
“他絕對藏了東西！”
卡什神色確信，仰起腦袋，把酒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風險太大，這次就算了。”
“留他一條小命。”
“等這趟任務結束，我們就直接走，不要和他多糾纏。”
聞言，維芮絲臉上也不免露出了幾分惋惜。
“就是可惜了我的小薄荷，姐姐只能以後再和你見面了。”
卡什卻只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
“可惜什麼，等我們走的時候，把她帶上不就行了。”
“等離了河谷鎮，想怎麼料理她，不都是你一句話的事？”
“嘿。”維芮絲眼前頓時一亮，發出聲陰惻惻的輕笑。
又想說些什麼，卻突然見身前卡什，不知道爲什麼，猛地坐直了身板。
臉上原本帶著些陰邪的表情驟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作爲小隊隊長的正直與嚴肅。
反應極快，且相當自然的。
維芮絲也順勢轉換了表情，面孔上掛起抹柔和的笑容。
起身，轉頭，遙遙招手：
“夏南，這裡！”
“怎麼纔來，姐姐都等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