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彎刀眼看朝著小林元哉的頭就要劈下來的時候,他被身邊的修治狠狠地推了一把,小林身子一歪,撞在旁邊的圓桌上,他在一剎那間躲過致命一擊,刀刃劈在他肩膀上,小林“啊呀”一聲大叫,肩頭頓時鮮血噴涌。
譚芳一擊不中,已經(jīng)紅了眼睛,此時渾身熱血沸騰,視死如歸。他收刀回手,撲身上前,一手捉住小林的領(lǐng)子,舉刀就要再砍下來,已經(jīng)身負(fù)重傷的小林用了死勁雙手頂住譚芳持刀的手腕,兩人有瞬間的僵持。譚芳鬆開小林的領(lǐng)子,被他格住的手上五指一鬆,彎刀落在另一手上,照著小林的喉嚨就平推過來,身後女人的驚叫祝了他的興,想到今日能夠大仇得報,血債終結(jié),已經(jīng)得償所願,無比快哉,自己的安危性命早已拋在了腦後!
彷彿只差手指頭那麼寬的距離。
他聽見“啪 ”的一聲。
聲音是從後面?zhèn)鱽淼?,什麼東西破空而出,直入他後背,也不覺得疼痛,可是似乎洶涌澎湃著的血液就在這一瞬間散了型,鋼鐵一般堅硬的肌肉和骨頭被人抽了筋。譚芳的眼睛仍然狠狠地盯著大驚失色滿臉是血的小林,手還保持著剛纔的形狀——向前橫推,要跟他索命,要向他報仇——可是這條好漢覺得自己怎麼也用不上勁兒。他的手還要往前送,刀刃子眼看就要切向小林那嚇得起了一片雞皮疙瘩的脖子上了,小林自己彷彿也感覺到了冷風(fēng)陣陣,心想我命今日休矣,就此絕望地閉上眼睛。
又是“啪”地一聲,接下來又是兩聲。
譚芳鬆了手,彎刀落在地上,整個人忽然坍塌,仰面倒地。
這個渾身是膽,武藝超羣的土匪從前愛玩一個嚇唬人的把戲。被仇家逼急了的時候,他會把刀子給對方,惡狠狠地說,爺爺讓你刺兩刀,我死了算我自己的,我若不死,咱們之間有多大的仇也就一筆勾消。仇家信了。使刀子刺他,都是要害,胸膛腹部??蛇@人事後總想沒事兒人一樣精神活奮,騎上馬就走了。人們傳說他還會妖術(shù)。其實哪裡有什麼妖術(shù),刀子實實在在同進皮肉裡面,趁血沒流乾,人還活命的時候快走,能走多遠走多遠,能活多久活多久——他就是這樣,屢屢脫險。一條命在亂世,活著也無非是場賭局而已。
他還沒死,還有口氣。
眼前有一人。從雪堆裡面拔她出來,處心積慮地去山貨行跟他打打嘴仗,好好的一個女孩兒被他牽連還蹲過局子。他答應(yīng)她要把一個朋友給救出來,可眼下來看,他恐怕是做不到了……
這年輕人沒有能夠延續(xù)他之前的幸運,他此番的對手沒用刀子捅他,用的是槍。第一下便從後面打在了心臟上。
譚芳吐了最後一口氣。心懷不甘地死去。
射殺他的是曾經(jīng)因爲(wèi)汪明月的請求而憑空救他一命的日本人修治。
他從後面上來,確定此人已死,再沒活氣。
他沒有去攙扶負(fù)傷的狼狽不堪的小林,只是嚴(yán)肅地,冷酷地說道:“小林君,你欠我一次了?!?
人做好事積德,還是做壞事害人,每個人看的角度都不一樣,在不同的人不同的標(biāo)準(zhǔn)下,會有大相徑庭的判斷的結(jié)果。
你以爲(wèi)我陰險兇狠,我認(rèn)爲(wèi)自己只是做了應(yīng)該做的事情。
我覺得你小人進讒,你卻相信你只是說了該說的話而已。
東修治殺死譚芳,事後沒有半點的鬱悶或者不安,吃飯睡覺談話或在工地加班加點的工作都一切如常。他在朝著譚芳開槍之前,已經(jīng)完全說服了自己:他要是不殺死譚芳,他就會要了小林的命。所以他東修治所做的,就是在適當(dāng)?shù)臅r刻,果斷地判斷並行動,救下了一個合作者的性命而已。
不久之後,他一邊喝明月煮的茶,一邊跟她說起這件事情。
她問他之前也殺過人嗎?
他老實說從來沒有。不要說人,連動物都沒有殺過,她見過他積攢蝴蝶斷翅的本子啊,那些殘缺的曾經(jīng)美麗的片段,是他從樹葉和草梗間一片一片慢慢找到的。他甚至不願意爲(wèi)了自己的優(yōu)雅的愛好去捕捉蝴蝶,他怎麼會殺過人呢?
所以他沒有錯,也並非殘酷的習(xí)慣使然,如果事情再發(fā)生一遍,當(dāng)譚芳的彎刀逼近小林的喉嚨,東修治仍會做一樣的事情。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他在救人。
他後悔的是自己殺掉的第二個人。
南一惴惴不安地等了三天都再沒得到譚芳的消息。那天她加班工作,一直到晚上七點多鐘才從辦公室出來,她在烤地瓜的攤子上買了一個紅皮幹瓤的烤地瓜,站在背風(fēng)的地方一邊吃一邊看著一個扎羊角辮的女孩在踢毽子,她替女孩數(shù)數(shù),心想這姑娘要是踢了個單數(shù),我以後跟譚芳就見不著了;她要是踢了個雙數(shù),我們兩個就在一起。那小姑娘的媽媽叫她回家吃飯,女孩回頭看了一眼,毽子掉在地上,南一心裡面輕鬆了不少:女孩踢了三十二個呢。
兩個男人從她對面過來,在她旁邊停下之前先四處看了看,其中一個道:“是不是劉南一小姐?”
南一警覺起來,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說什麼呢?”
說話的那個從懷裡拿出一張照片,對著她臉看了看,然後用日語對同夥道:“沒有錯的?!?
一輛車子“倏”地一聲停在旁邊,兩人伸手上去蠻橫地一架,南一雙腳離地,還未張口喊叫,便被狠狠地塞進車子裡帶走了。
第二天的下午,明月正在辦公室裡批改學(xué)生們的描紅字帖。有同事進來跟她說,有人在會客室等她。她放下了手裡的工作去見訪客,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來找她的竟是小林元哉。
小林臉色不好,右側(cè)的胳膊掛著吊臂,見到明月進來,臉上仍是慣常的禮貌的笑容:“你好啊,明月小姐。”
“您好?!泵髟抡埶?,自己去給他沏茶。
小林在她身後說:“不麻煩您,這折殺我了?!?
明月回頭看看:“您在說什麼啊。”
小林道:“明月小姐跟我算是朋友嗎?”
“您是修治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小林雙手接過明月的茶,帶著種誇張的恭敬:“若是從修治君這裡算,我當(dāng)然有幸能做明月小姐的朋友了??梢钦撋夏牧硪粋€身份,我恐怕不敢喝您的這杯茶。無論如何,您是旗主王爺府裡的人……”
聽到這話,明月沒有驚訝,也沒有動氣,坐在小林對面的椅子上,安靜地問道:“您說話總讓我覺得有點玄。要說什麼就請直說明言吧,小林先生?!?
小林飲了一口茶:“好。我先要跟您說的是,我肩膀上的傷。幾天之前,有刺客潛入我家,偷襲了我,刀子割在肩膀上,就成了這副樣子。當(dāng)然他沒有成功,我還活著,才能來到您這兒說話。
這刺客是誰,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見過。但是您曾經(jīng)幫過他的忙,救過他的命。
年初,修治君被牽連入獄,您託了一層一層的關(guān)係進去探望,請他不要指認(rèn)的,就是這位。”
明月低下頭喝了一口自己的茶。
小林緊緊地盯著她的臉。
可是她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面如止水,波瀾不驚。
“這個人爲(wèi)什麼要來刺殺我,還有我又是怎麼知道您在監(jiān)獄裡面請求修治君的事情,與我接下來要說的關(guān)係不大。只是我在東北經(jīng)營多年,學(xué)會你們做事的習(xí)慣,哪裡都有我的朋友,什麼消息我都有。朋友之間要互相幫忙照應(yīng)。明月小姐,您以後也可能成爲(wèi)我這樣的朋友,就像現(xiàn)在的修治君一樣?!?
“還是說您要說的話吧。”
“當(dāng)初您爲(wèi)什麼去請求修治君呢?這是我佩服您的一個重要的地方。您爲(wèi)了朋友劉南一去做了這件事,對不對?”
聽到南一的名字,明月猛然擡頭,把手裡的茶杯“當(dāng)”地一聲放在桌子上,茶水帶著怒意濺出來,小林看看她:“對,我不能白白被人傷成這樣,劉南一現(xiàn)在就在我手上——您看,我想求您幫我個小忙,咱們能不能商量商量?”
明月看著小林,思考了片刻,冷冷一笑:“您捏著南一的命,來這裡找我,是要跟小王爺要什麼?”
小林聞言朗聲大笑:“聰明人,好談話?!彼人粤艘宦暎须S從從外面進來,將一份文件放在小林手裡,小林道,“實際上,我跟顯瑒王爺已經(jīng)談到一半,要買他手裡的一塊地。明月小姐,您把這份合同給他,簽上名字,同意轉(zhuǎn)讓土地。我立即放人,連一秒鐘都不耽擱。您看怎麼樣?”
合同被小林從桌面上推過來,明月低頭掃了一眼。
“我要先見修治。”
“話我沒有說清楚嗎?能夠解決你跟我之間這個問題的,不是修治君。是小王爺?!毙×值溃澳阋娦拗慰梢园。@幾天在工地上加班,所以沒有回去而已。呵呵,也是一個工作狂,前些天受了傷,影響了工程的進度,說什麼也要趕回來呢……明月小姐,照我說的辦吧,再添周折,也是浪費時間而已。”
明月愣了一會兒,忽然覺得小林說得也有道理。
只是她忽然著急要見修治,並非是要他幫忙請求小林開恩放了南一,而是想要確定,小林今日來脅迫她去見顯瑒,這卑鄙的主意有沒有修治的參與。
又有訪客找她。
明月回頭。竟是東一姐姐攙扶著劉太太站在門口。
纔不久沒見,劉太太滿臉憔悴,鬢添白髮。
明月立即明白了她們是爲(wèi)何而來——南一真的又丟了。
小林把文書又向前推了推。
明月接過來,狠狠地握在手裡,她騰地站起來,咬著牙對小林道:“你等著,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