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喧囂漸近,前方不遠看見一座庭院。
樑言的步子又慢了下來。
“樑言,你今天奇怪得很,怎麼總是猶猶豫豫的?是你說要來賞梅的。”
“梅賞過了,我們回去吧。”
已見前頭大青石板鋪路了,關關哪裡肯回去,“我們看一下便走,我都不知道‘賽千嬌’是什麼。”
“不就是個歌舞室嘛。”
“快嘛,快嘛。”關關一個勁兒嘀咕,又拖又拽。樑言才略略邁了幾步,卻道:“你進去看看,我在外頭等你。”
“一個人去有什麼意思。”關關噘著嘴。
樑言不說話,背對著“賽千嬌”的門口,看著不遠處那棵老梅樹,一朵一朵數梅花。關關盯著那個飄出陣陣樂聲嬉笑的門口,使勁往裡瞧。
兩人就這麼僵持在石板路頭。
這時,門口那兩個守衛走了過來。
關關心下一慌,難道是她的目光太邪惡,守衛來趕人了。連忙伸出手指捅了捅樑言。
樑言轉過頭來,目光一凜,拉上關關正想走開,那兩人已到了跟前,拱手躬身道:“樑小姐,主子已等候多時,客人都到齊了,只等您呢。”
關關疑惑地看向樑言,只見她點點頭,對關關說道:“我們進去吧。”言語中似有些無奈。
關關一臉興奮正要前行,守衛卻攔住她,看向樑言:“這位小姐不在受邀之列,恐是不妥。”
“那我也不進去了。”樑言說著拖著關關的手又要走。那兩人慌了神,對視一眼,說道:“請容我等進去通報一下。不知道這位小姐尊姓?”
“百里。”關關馬上道,生怕樑言改了主意。
一人進去通報,還留了一人,顯是怕樑言跑了。
關關忙問樑言:“裡頭宴客的是誰?”
未等樑言答話,那留下的守衛已道:“我家主人是永翼侯府公子燁。”
原來是趙燁。關關看著樑言神色黯淡的臉,想起了那日趙舞語的眼淚。
樑言覺得她目光古怪,忙解釋道:“只是他的慶功宴而已。”
聞言,關關心底一亮,原來樑言早己知道。樑言向來瀟灑,如此猶豫不決,遮遮掩掩,太不像她,或許柳真說的“去了便知”,所去之處不是冷香園,而是杳杳冷香深處的“賽千嬌”。
這時那進去的守衛來回報說:“主子有請二位小姐。”他轉身前頭引路,又忍不住打量了關關兩眼。
關關對賽千嬌興趣,對趙燁更興趣。
賽千嬌修得不錯,外頭一瞥,頗有山野之中木屋的豪放肆意之感,入內一個高大影壁,上書“賽千嬌”,裡頭的寬敞華貴,比起紅梅別院的東西兩宅,毫不遜色。
白玉階,銅鶴燈臺,繁花朱漆,爵中斟滿玉液瓊漿,賓客滿堂,撫琴放歌,舞姬魚貫而入,翩然起舞,身姿曼妙,舞步輕盈,如天上仙子。
歡笑聲中,忽聞有人高聲道:“言兒,你總算來了。”語調懶散,卻威懾暗藏,穿透了樂音笑語,堂上瞬間靜了下來,衆人都盯著剛邁進來的樑言和關關看。
堂正中的階上有一人,正一手拿著酒爵,一手扶額,翹著腳坐得隨意。此人該是身量極高,一身錦緞如雲,勾勒著金絲銀線,貴氣盡顯。
想來,這便是趙燁了。
“見過公子。”樑言道。關關跟著樑言旁邊也忙行禮。
趙燁點點頭站起,脣角微揚,手裡拿著酒樽,步履瀟灑向她們走來。
關關歪著頭,眼角偷偷覷他,目若寒星,眉似墨染,那抹薄脣上,似有幾分輕浮醉意。可到了跟前,卻有種壓迫感讓人透不過氣來。
關關忙低下頭,但見一隻手向她伸了過來,驚愕間,她的下巴已被人捏緊,被迫擡頭仰視他。
“我不是樑言。”關關慌道。
“我知道。”趙燁將她的下巴拉高,垂目睨著她道,“你是百里關。”
他眼神深邃,捉不住,看不透,被這樣的男人看著,的確容易失了心。
此刻,關關亦能感到樑言驚駭目光正徘徊在他們之間。
絕對不可能是自己傾國傾城,名揚王城!關關下巴上被掐得痛,心中清明,她想推開趙燁的胳膊,卻如何也推不開,怔然間,發現趙燁眼底閃過一絲厭惡,她脊背一寒,烏溜溜的眼珠子直瞥向樑言,向她求救。
關關眉宇間的驚惶總算讓樑言從驚愕間緩過神來。“公子,她是樑言的朋友。”樑言說著,看向趙燁,眼中只剩清冷。
趙燁聞言,瞇起雙眼,在關關臉上掃了一下,又看向樑言,眼底戾氣頓時化爲一泓笑意。
他鬆了手,笑如春風:“原來如此。我以爲她是你送我的賀禮呢。”
多少有些揶揄的味道,滿座賓客都看了過來,男男女女,皆一身錦緞,飾著華貴珠寶。有的玩味看著期待下文,有的手拿羽扇掩口輕笑,樑言臉上有些尷尬,偏頭看關關,她更是漲紅了小臉,咬脣怒視。
樑言拉了拉關關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後,再對趙燁拱手道:“公子這是玩笑呢。賀禮樑言早已送到府上,樑言先行告退,不敢打擾公子和諸位雅興。”說罷拉著關關轉身要走。
堂上衆人對樑言行男子之禮沒有流露出訝異之色,顯是極爲熟識的了。
只聽許多人挽留道:“樑小姐,留下來吧。”
趙燁亦對樑言笑道:“我可是等了你許久,你怎能說走就走呢?”他衝那些侍女吩咐道:“還不請樑小姐和這位百里小姐入席。”
說罷他頭也不回,又回到主位上,便有舞姬侍女上前給他斟酒。
樑言和關關站在那兒面面相覷。
關關一直以爲跟著樑言便沒人敢惹,原來在這裡與在浣音閣是不同的,雖然來來去去的也都是世族子弟。“賽千嬌”外頭看起來不過就比木屋好些 ,怎料進了裡頭來,才知是兇宅。全怨她沒見識,不知深淺,吃了悶虧。
執意要走似乎不是上策,兩人決定坐上一會,樑言再起身告辭。
趙燁坐在正中,其他人都在階下分成左右兩列相對,席地而坐。
樑言和關關順從地跟著侍女來到一張雕花梨木桌案旁,跪坐於席榻上,兩人共一張桌。
一時間,編鐘又響,琴聲悠揚,歌者婉轉,舞者輕盈。衆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一切都那麼愜意融洽。
席間,仍有人饒有興趣得看向這邊,以扇掩口,交頭接耳,不想也知道是在探究百里關是誰。
堂上一曲奏完,餘音繞樑,嫋嫋不絕。彈琴之人十指纖纖,丹寇染甲,紅豔撩人,一曲終了,她緩緩起身,向趙燁盈盈一拜,口中道賀,如鶯啼婉轉,讓人渾身酥麻。
趙燁便是沒被杯中酒醉倒,被她這一拜也該醉了。
可是事情偏偏沒那麼湊巧。
趙燁看了過來,問道:“百里小姐,你認爲扶蘭小姐彈得如何?”
趙國王族的男人都是呆子嗎?好不好,自己不知道,老要問別人,王上這樣,公子也這樣。關關不敢得罪,忙道:“好。彈得甚好。”
樑言不知趙燁何意,看著關關,眼中有絲擔心。果見趙燁看著關關又問:“那比你如何?”
關關想都沒想,答道“有過之而無不及”,她還給自己留了點面子,彈琴上她從不肯下苦功,怎麼可能好。
席中也有些愕然,至少說個“各有千秋”吧,如此謙虛叫人怎麼接茬,這公子燁顯然是想給她難堪的。
卻見對面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嬌滴滴站了起來,嬌滴滴對趙燁道:“公子,快別聽她謙虛。上次王上去了浣音閣單單賞了她,就因爲她對《關山皓月》見解獨到。如此造詣,琴藝必是了得。只怕扶蘭姐姐也要被比下去了。”說罷,她又看著扶蘭小姐掩口輕笑,甚是嬌滴滴。
這個女子也在浣音閣習藝,關關從來不記得人家的名字,每次說起都叫人家“嬌滴滴”。不知嬌滴滴是不是真的如此崇拜她,但眼下是害了她,單看扶蘭小姐掃過來的眼神滿是不服氣,
關關心中便開始惴惴,擔心還有下文。
果然,扶蘭小姐道:“不如就請百里小姐彈一曲《關山皓月》,讓我等一聞天籟。”
卻見趙燁點頭道:“也好。就算百里小姐送本公子的一份賀禮吧。”
趙燁討賀禮討得極大方,關關也不想小氣,但她若是真彈了,只怕是給浣音閣抹黑。傳到樂堂那個囉嗦夫子的耳朵裡,估計他從此不會放過她。
“《關山皓月》實非我所長。”關關道。
隔座便有人也在起鬨,只催著要聽《關山皓月》,卻不知就算不是《關山皓月》,關關也未必彈得出。
有人道:“百里小姐再這麼推脫就小氣了。不過祁侯家的人是錙銖必較。呵呵,本色,本色。”
衆人心中皆瞭然,知他說的是商人本色,祁家的出身總是那些世族高門茶餘飯後的笑談。關關忽然有點崇拜舅舅,今日風光的背後不知有多少艱辛和隱忍。
樑言適才說起席中男女,那些人或是王族,或是世家,哪幾位隨趙燁出了徵,哪幾位剛在朝堂上謀了要職,還有那些娶過來嫁過去的事。似乎有一張無形的網將這一屋子的人都織在了一起,而氣定神閒端坐於網中央的那隻大蜘蛛就是趙燁,衆人爲趙燁馬首是瞻。而關關就是一隻路過的小飛蟲不小心撞到了網上,只好自認倒黴。
只聽趙燁不冷不熱道:“這麼說,百里小姐是空手而來咯?”
關關眉頭微蹙,手指摳在桌角上,指節微微泛青,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樑言忙道:“百里並不知此處有宴,是我將她強拉來的。若公子不介意,我倆便先行告退。”
趙燁臉上仍有淡淡笑意,只是不語。
在座便有人道:“樑小姐,許久不見,你還是來去匆匆。去了浣音閣的時間也不短了,不知是否也能彈上一曲,或是高歌一曲了?”
“你!”樑言指著那人,雖氣卻無話可說,她柳眉倒豎,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狀似要到腰間拔劍。
關關一把將她摸著劍柄的手按住,站起朗聲道:“在下自認琴藝不如扶蘭小姐,不敢獻醜。”
衆人卻是微愕,又聽關關道:“或許各位不知,浣音閣中習藝,以禮爲重。”
這個祁家的丫頭好生狂妄,居然入了一回浣音閣,就敢用“禮”字壓他們,個個面有慍色,卻見關關臉上飄過一抹輕笑,若夏日粉荷初綻,又聽她一字一字說得清晰:“在下今日有幸受邀,自然不能失禮。願憑劍舞一曲,賀公子凱旋。”
衆人驚詫無語,趙燁文武雙全,使得一手左手劍,矯若遊龍,堪稱王都一絕,竟有一女子敢在他跟前班門弄斧。
座上趙燁似乎一愣,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忽然他站起身來,哈哈大笑,“好。真是好。”他一揚眉,看著關關眼中幾分嘲諷,幾分興致,意味深長。
卻見他眼中微光一閃,一把長劍已從左手邊那個雕著麒麟的劍架上拔出。
破空之聲傳來,一道銀光閃過,關關只覺有人攬著她的腰,一個飛身退開。一柄寶劍正插在地上,微微顫動,離關關落下的絲履相距不過分毫。
“公子。。。”樑言急道。
關關按住她,自己走上前去穿了鞋子,要拔地上的寶劍,劍太沉,關關心頭一滴冷汗,就算勉強拔起來 ,也使不動。
這時,樑言上前抽出腰中劍遞給關關,一把拔起地板上的寶劍來,“公子,樑言興致忽至,就與百里小姐一同獻醜了。”
趙燁看看兩人,點了點頭,算是同意。
關關望著樑言一笑,是感激,是欣喜。
樑言回她一個笑容。無須言語,二人手中長劍已隨心而動,劍光漫天而來,收放張馳之間,彷彿不是兩人,而是一人一影,齊得不能再齊。
忽然二人,劍鋒相對,似纏鬥,又似追逐,銀光一片中,樑言縱身一躍,百里關側身疾走,彷彿仙鶴翩躚,雪兔撲朔。劍光若雪,人影如鴻,樑言英姿颯爽,關關嬌媚柔韌,相得益彰。
忽聞二人吟唱,珠玉之聲,清靈如山間泉水。
“飛燕西山別,少年志氣心頭血,一曲雲歌水幽咽。攜影同月醉,孤征萬里奪新闋,風定沙平浪未歇。”
更有鐘樂響起,與二人歌聲相和,鐘聲從容曠達,意境悠遠,衆人眼前一花,似乎仙子逍遙在林海雪域之上,一股飄然之感讓人癡迷,令人嚮往。
劍舞畢,鐘聲止,衆人皆是默然坐著,階上趙燁也放下酒爵,端坐起來在那兒,臉色一肅。
關關有些喘,看樑言,卻見她臉上散發著淡淡柔光,目光正落在趙燁身上。
終於趙燁道:“果真是賽千嬌,這裡今日才真應了這名兒。”
趙燁落座,命人給二人賞酒,復又舉起酒杯來,半寐的眼神,幾分醉意全是敷衍,脣畔微揚,笑中無盡邪肆。
一場劍舞得歡快淋漓,堂上人便是嘴上不服氣,心中多少都有些意猶未盡。
樑言教關關多時,唯獨這套劍法舞得還行,雖然不能作武功講,但勉強可以當作舞蹈看。樑言說她五歲的時候就會了,關關望洋興嘆。女賓們一般不會舞刀弄劍,男客也不好意思跟女子比劍,這次也算是劍走偏鋒,扳回了點臉面,沒有灰溜溜逃走。
二人喝了酒便匆匆離去,路上也不說話,只是心事重重。腳下的積雪被踩得“咯吱”響,聽著分外清晰。
關關想問樑言趙燁的事,她聽見二人作別時,趙燁拍拍樑言的肩膀道:“原來你還記得。”可看見樑言一臉寂寞,不復灑脫,便不敢多問。她摸摸下巴,感嘆了一下自己顎骨的命運多舛,大家愛看臉就算了,還都愛拎她的下巴。不過趙燁的眼神告訴她,他們認識,或許他們的確有過交匯的一瞬,那種又冷又厭的驕傲眼神只看一次也該記得,可關關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消息總是傳得很快。
第二日關關和樑言剛要出門,就被趙舞語攔住了。“你見過趙燁了?”她看著關關臉色陰沉得很。
不就是那個讓少女瘋狂,讓少婦抱憾的鰥夫嘛?關關點點頭。
“聽說,昨日你被趙燁看上了?”趙舞語向來沒有不直接的理由
樑言對趙舞語道:“你別聽別人胡說。”
“什麼胡說?一見面趙燁就被勾了魂,她還主動獻舞。真是你情我願,一丘之貉。”趙舞語瞟了一眼關關,言語更是刻薄。
關關差點沒翻白眼,她又一次慘遭抹黑,真是冤孽啊。
樑言對趙舞語氣道:“我在那兒坐著呢,怎麼不比你清楚?”
趙舞語也頂她:“你不知道他那個人嗎?正經娶個也就算了,淨招惹些舞姬歌女。祁家的女人,他看不上纔怪。”
祁家的女人!關關心裡一涼,原來趙舞語一直便是如此看她的,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理所當然。她堂堂一個公主,便是紆尊降貴了,心中會不屑祁家也屬正常。
樑言皺眉道:“她姓百里,又不姓祁。她不是祁家的女人。”說著,便把趙舞語給堵了出去,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