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憲瞇上眼睛，任著轎子起起伏伏，心裡卻始終平靜不下來，一想到白天和慕容清雪的談話，他就會想到東方耒會用什麼方法來對付自己。

他忍不住睜開眼睛，伸手拉起簾子，目光望在外面的夜色當(dāng)中。

那裡面有幾處亮色，加上天空清亮的星辰，給人一種天地間無比安靜的感覺。

不過他的心卻始終安靜不下來，似乎已經(jīng)有些亂了。

那個白色的身影無時無刻的不在眼前閃動。

他其實是知道蕭芳華的下落的。

這個讓他魂牽夢縈了十幾年的女人，雖然最後還是堅決地從他的手裡抽走了自己的手，而且顧憲再也不準(zhǔn)備去打聽她的消息，不過有意無意間，他知道了蕭芳華就是現(xiàn)在北朝第一富豪歐陽景的第二夫人，現(xiàn)在改名爲(wèi)蕭秋。

蕭家攀附歐陽家倒是情理當(dāng)中的事。

顧憲不可否認心裡也痛恨過，自己對蕭芳華是何等的癡情？但她偏偏就爲(wèi)了門第財產(chǎn)拋棄自己而去，而嫁給別人做了一名不是那麼重要的夫人。

當(dāng)然這大部分都是她父親的意思。

不過顧憲並非是頑固不化的人，他心裡明白，雖然自己對蕭芳華用情甚深，不過兩個人若是真的在一起了，也未必會感覺到絲毫快樂幸福。他是那種幾乎不解風(fēng)情的男人，最需要的是能夠與他精神交流的女人，而蕭芳華雖然冰雪聰明，卻根本不願意去了解顧憲的精神世界。

這曾經(jīng)讓顧憲無比痛苦過，但就是不忍心放棄那隻手。

話雖如此，但是真正失去了，顧憲的心裡還是痛的。

他一直想要把自己沉浸到這種情緒當(dāng)中去，好好想想該如何面對蕭芳華，或者說，是該怎麼樣應(yīng)付接下來的危機吧。直覺上已經(jīng)告訴他，若是東方耒有心的話，他對付自己的手段定然就是這樣了。

不過再怎麼想也沒有任何用處，顧憲明白，只要蕭芳華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自己還是控制不住地想要留住她，沒有辦法拒絕她，就算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兩位夫人也是一樣，就算已經(jīng)了讓自己憐愛的安樂公主也是一樣。

轎子停了下來，顧憲這才清醒過來，臉上又露出了從容不迫的笑容。

今天是錢侍郎和孫侍郎邀請他赴宴，顧憲非常熟悉官場的禮節(jié)，任何事都做得漂漂亮亮，只是赴一個宴會而已，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從容辦到。

飄月樓上兩位侍郎早已經(jīng)等在那裡，看到顧憲來了，急忙起身見禮。

顧憲笑道：“兩位大人真有雅興，這飄月樓可是京城裡生意最好的地方，顧某早就渴盼已久了，這次還是託了兩位大人的福，終於得償所願?！?

三人客氣一番，接下來又有數(shù)位京城官員一一趕到，馬上便開始了即興節(jié)目。

顧憲像是完全忘記了讓自己憂心的事情一樣，在衆(zhòng)人的簇擁中游刃有餘。

而且他的酒量極佳，又是熟悉各種應(yīng)對節(jié)目，很快便將氣氛送上高點。

劉淵說得不錯，顧憲就是那種能夠控制一切的人，也是那種能夠?qū)⒆约悍砰_到極限的人，很多讀書人都是自視甚高，不喜與外人交往，實際上並不是不喜，而是缺少這種運籌的能力，便如李納這樣的怪才，學(xué)問極高，但若論處事，與顧憲便是天地之別了。

這時孫侍郎突然道：“下官曾在席中聽聞丞相評點各地女子，言道北朝女子最是豪放不羈，甚至能夠騎馬作戰(zhàn)?！?

顧憲放下酒杯，點了點頭道：“北朝以牧業(yè)爲(wèi)生，不論男女都可騎馬作戰(zhàn)，何況生活在大草原上，面對不僅僅是疾風(fēng)暴雪，更要面對羣狼兇殘的襲擊，且不說女人，便是小孩也要時時與狼搏鬥，故而纔有此剽悍之風(fēng)?！?

孫侍郎笑道：“以前聽丞相高論，甚是佩服，不過這回丞相倒並沒有說得完全，前日下官曾見到一北朝女子，似乎比我江南女子更加細婉優(yōu)雅呢？”

顧憲微微一愣，“哦”了一聲。

旁邊有人道：“大人從何處見到這樣的北朝女子，下官到也有興致要見一見她，其實下官曾經(jīng)出使北朝數(shù)年，見過不少北朝女子，剽悍強壯者倒是大有人在，若說細婉優(yōu)雅者，還真是未曾見過?！?

孫侍郎笑道：“曹兄莫急，只不過這位夫人身份倒是大不簡單，她是北朝第一富豪歐陽家少主的二夫人，也是受了明國賜封的誥命夫人呢！此次是特意爲(wèi)了談一樁大買賣而來，甚至馬上還要被皇上召見呢？”

歐陽家在整個中原都是赫赫有名，雖然是北朝的富豪，但在大漢也有著強大的影響力，只不過派了一位夫人來到這裡談生意，確實有些讓人疑惑。

顧憲明白了，臉上的笑容幸虧還沒有僵化。

他沒有想到來得這麼快而已。

那曹兄顯然是很想看看這位誥命夫人，忙道：“大人還不替兄弟們引見一下呢！”

孫侍郎看了看顧憲，低聲道：“丞相以爲(wèi)如何？”

顧憲以前雖然不知道他是東方耒的人，不過現(xiàn)在看出來了，微微笑道：“顧某也想見見這位夫人，也好證明大人所言不虛?！?

孫侍郎拍手道：“既然如此，快請歐陽夫人！”

顧憲的心瞬間抽搐了一下，“歐陽夫人”四個字像是針紮了過來一樣，歐陽夫人！

歐陽夫人。

他沒有想到事過這麼多年，他竟然還是沒有忘卻這個女人，還是一樣的會爲(wèi)她心疼，還是無法面對她已經(jīng)嫁爲(wèi)人婦的事實。

幸好這只是一瞬間而已，由於顧憲手裡拿起了酒杯，所以沒有人看到他目光中的異常。

一陣環(huán)佩聲響起，一位身著輕紗的女人走了進來，衆(zhòng)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若是放在美女羣中，這女人實在說不上如何美麗，只是骨骼清瘦，皮膚白皙，臉形微長，一雙似乎帶著點兒幽怨的眼睛在衆(zhòng)人面前一掃，掃到顧憲身上時，絲毫沒有停留地掃了過去。

她身上的輕紗將整個人顯得有些弱不禁風(fēng)，不過也正是這種弱不禁風(fēng)，才使得她的這種“瘦”更加韻味十足，她的臉也說不上美麗，眼睛雖然黑亮，不過臉的形狀似乎有些微微的扭曲，將嘴角也扭曲了過來，似乎很容易就變成了一副憂傷的樣子。

用“細婉優(yōu)雅”四個字來形容這個女人，雖然未必真正貼切，但也相差不遠，最爲(wèi)主要的便是她眼中的那絲憂傷，和她那種獨特的瘦。

顧憲的心竟然突然間平靜了下來。

眼前的這個女人，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正是曾經(jīng)的蕭芳華。

蕭芳華的目光第二次在衆(zhòng)人面前掃過一遍，這次終於落在了顧憲的身上，微微停頓一下，然後便再也沒有離開，不過臉上卻還是沒有任何的表情。

顧憲心裡鬆了一口氣，她的第一眼其實只是禮貌性的掃過一遍而已，其實她根本就什麼都沒有看到，總算還認得自己，至少比她已經(jīng)忘記自己更加好受一點兒。

孫侍郎首先站起身來，笑道：“這位便是歐陽夫人，夫人快請，讓下官爲(wèi)你引見一下這幾位大人?！?

蕭芳華幾乎是在一瞬間泛起一絲微笑，這絲微笑又使得她的臉上泛起了動人的光彩，確實足以擔(dān)當(dāng)“優(yōu)雅”兩字。

被引見的官員急忙站了起來，蕭芳華也並沒有開口，只是微微點頭。

也不知道孫侍郎是有心還是無意，竟然把顧憲放在最後引見。

顧憲向蕭芳華微微點了點頭，笑道：“顧某沒有想到在此地遇見故人，歐陽夫人，不知道是否還記得在下這個書生。”

衆(zhòng)人紛紛愣住，齊往這邊看來。

蕭芳華也先是一愣，顯然沒有料到顧憲會主動承認與自己認識，她這次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使命，完全是爲(wèi)夫家的前程而來，本來就覺得有些對不起顧憲，不過現(xiàn)在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因爲(wèi)這是她必須去做的事。但是當(dāng)顧憲主動承認她時，她還是支吾一下，沒有說出話來。

在旁人眼中，她似乎在努力在想什麼地方見過顧憲。

孫侍郎顯然知道底細，也不禁佩服顧憲，他竟然如此主動承認，忙道：“丞相大人不是在說笑吧，歐陽夫人剛剛從北朝趕來，第一次踏足中原，又怎麼會和大人是故交?！?

他的目光緊盯在顧憲身上，不肯放過他的任何一絲反應(yīng)。

顧憲笑而不答，還是溫柔地看著蕭芳華。

蕭芳華神色終於緩和了下來，眼睛微微低下，然後笑道：“原來顧丞相就是當(dāng)日的顧先生，芳華差點有些忘了呢？這麼說來，果然是故人呢？”

聲音中竟然有種讓人難以忘卻的甜膩。

她雖然已經(jīng)嫁給人婦，卻還自稱芳華，這是北朝的風(fēng)俗。

她自稱“芳華”，倒讓知道底細的孫侍郎有些不解，他知道歐陽夫人的閨名是蕭秋，又和“芳華”有了什麼關(guān)係？

難道這是她和顧憲之間獨特的稱謂？

顧憲依舊微笑，那風(fēng)度確實十分動人，彷彿蕭芳華真的只是他的一個故交，既不疏遠，也不親近。

連孫侍郎都有些懷疑起來韓傅的情報是否準(zhǔn)確了？情報裡明明說這個女人是顧憲愛過十幾年的人，難道顧憲現(xiàn)在根本已經(jīng)不在乎這個女人了？

旁邊被孫侍郎利用的錢侍郎笑道：“真是機緣啊，沒有想到丞相大人會遇到故交，可喜可賀，歐陽夫人快請坐下，不過今日夫人可是下官的貴客，丞相若是想要與夫人閒敘舊事的話，下官可是不許的，哈哈……”

大漢官員之間本來就氣氛融洽的很，何況又是在酒席之間、又是在女人的身上，雖然明明知道這位歐陽夫人已經(jīng)嫁爲(wèi)人婦，不過她畢竟是單身前來，而且又是如此有韻味的一個女人，這些官員自然不肯放過一親芳澤的機會。

雖然她是顧憲的故交這一點有些讓人感到驚訝，但是這些官員還是馬上蠢蠢欲動起來，準(zhǔn)備隨時向美女大獻殷勤。

顧憲眼中的蕭芳華還是那麼端莊秀麗，他有些期望地望著多年不見的情人，以前蕭芳華是最不喜歡這樣談笑無羈的場合的，也最不擅長應(yīng)對。

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嫁入豪門的她是否已經(jīng)有所改變。

蕭芳華微微低頭，再擡起頭來，眼中已是明亮，道：“這是當(dāng)然，芳華早就想要結(jié)交諸位大人，只是苦無機會，這次終於來到這裡，人地皆生，還要仰仗各位大人呢？”

顧憲心裡一痛，蕭芳華沒有絲毫改變，她還是不斷地讓自己去順從，去堅持做某件事情，從小到大，這種被人支配的生活就從來沒有間斷過，而且她似乎也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xí)慣，現(xiàn)在雖然明明不喜歡這樣的地方，但是爲(wèi)了某種她無法拒絕的原因，還是要鼓足勇氣，來面對一切。

若說她是一個脆弱的女人也好，是一個近乎麻木的女人也好，反正她的生活根本就不是屬於她的。

“夫人便坐在顧某身邊吧，顧某還想知道伯父的近況呢？”

顧憲忍不住替蕭芳華解圍，微微挪動身子，爲(wèi)伊人讓開位置，馬上便有僕人送上器具來。

蕭芳華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坐了下來，眼中的歡喜是無法掩蓋的，甚至在坐下的時候，還微微地出了一口氣。

衆(zhòng)多官員紛紛露出失望的神色，顧憲這個做法，其實已經(jīng)讓他們今天晚上失去了一親芳澤的機會，簡直就是把蕭芳華一個人獨享了。

不過失望歸失望，顧憲這樣做也並沒有多大的問題，何況衆(zhòng)人只是以爲(wèi)他確實是遇到故知，所以有些迫不及待，沒有人會對他有所介意，過了片刻氣氛又開始熱鬧起來。

蕭芳華像是一個遊離於整個宴席的精靈一樣，臉上帶著任何人都看出是假的笑容，抿嘴不語，只有在旁邊的孫侍郎和顧憲和她說話的時候，纔會應(yīng)答一兩句。

雖然歐陽家是北朝富豪，不過蕭芳華出席宴會的機會倒是少之又少，一者是因爲(wèi)她本來就討厭這樣的場合，一個則是因爲(wèi)北朝重男輕女之風(fēng)濃烈，女子地位較爲(wèi)低下，根本沒有資格和男人平起平坐。

所以蕭芳華對顧憲爲(wèi)他解圍，還是分外感激的，她雖然知道各種禮節(jié)，但是要強逼著自己做出來，確實有些困難。

顧憲說完一個笑話之後，靠近旁邊伊人道：“夫人住在何處，等下顧某可以送夫人回到住處。”

蕭芳華想起自己來到這裡的任務(wù)，心中一陣不忍，卻搖了搖頭，低聲道：“芳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歐陽家的人了呢？”

顧憲臉上的微笑還是淡淡的，“芳華不用提醒顧某此事了?！?

蕭芳華心裡生起一陣無力感，看著對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顧憲繼續(xù)道：“幾年過去了，芳華既然來到京城，顧某也算是個地主，又怎麼能夠不盡地主之誼？”

蕭芳華無奈之下，也想不出用什麼話來搪塞顧憲，只好點了點頭。

顧憲不知道怎麼竟然升起一陣荒唐的感覺，兩個人好似還在數(shù)年之前一般。

在蕭芳華的精神世界裡，順從幾乎就是她的唯一品性了，雖然她是消極到了極點的女人，對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雖然卻沒有任何辦法地去做自己根本不喜歡的事情，就像是一個被人隨意操縱的玩偶一樣。

其實當(dāng)年顧憲能夠牽到伊人的手，有時想想，蕭芳華也未必就是情願的，只不過她當(dāng)時不忍心拒絕顧憲而已。

顧憲沒有辦法不產(chǎn)生心疼的感覺，這樣的一個女人，卻偏偏要跑到京城來，幫助別人對付自己。

他咬了一下牙，這是一絲難得的狠意。

利用蕭芳華，是他最爲(wèi)痛恨的，爲(wèi)什麼連一個平靜的生活都不能給她……

這時旁邊有人道：“丞相似乎完全忘了還有我們這些同僚在啊，哈哈……不知道和歐陽夫人是否又在談起舊事了呢？”

顧憲放下酒杯，笑道：“歐陽夫人有些累了，顧某與她多年未見，說起舊事也是應(yīng)該的。不瞞諸位，顧家與蕭家曾是數(shù)十年的至交，只是後來家父來到江南，所以纔會失了音信?！?

衆(zhòng)人都知道蕭芳華的姓氏，蕭家在北朝應(yīng)該是大姓，顧憲說他們兩家是至交，那麼顧某難道也在北朝？

不過卻沒有人傻到去問這個無聊的問題。

不過衆(zhòng)人只是覺得“至交”這兩個字用的有些失當(dāng)，從蕭芳華的表現(xiàn)看來，與顧憲似乎並沒有太過親近的感覺。

這時蕭芳華微微起身道：“芳華十分抱歉，連日舟車勞頓，已經(jīng)有些累了。”

這句話若是一個男人說來，也許會讓人覺得此人實在有欠禮數(shù)，不過蕭芳華確實幸運，身爲(wèi)這樣一個韻味十足的女人，任何男人也不會因此而看不起她，甚至還不會放過大獻殷勤的機會。

顧憲也起身道：“諸位便給顧某一個護花的機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