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說來就來，說走邊走。
驟雨初歇時候，揚獍孤身一人，站在演武堂中。
劍尖指地，透徹雨珠從劍柄滾下，滑過劍脊，融成赤色，滴落血池，漣漪層層。
白衣變紅袍，水從袖口墜，亦是絲絲殷紅。
說是演武堂，確實一間露天大院。
雨水匯成水塘，或小或大，或深或淺，皆有紅腥。
屍首橫在揚獍身後，鋪就如同地毯，比紅更濃，更稠。
那些鮮血蔓延至揚獍鞋上，褲上，衣上，指尖，嘴角，髮絲。
半數(shù)是別人染上，還有半數(shù)是他自己流淌。
他畢竟不是武人，一路衝殺進來，哪能全身而退？
又或許，他從未想過後退。
如今站在演武堂中，四周圍滿敵人，卻無人膽敢上前。
不只是因爲(wèi)已有人認(rèn)出揚獍身份，更因恐懼。
揚公子謙和溫柔，此事已是舉城皆知，又有誰，見過他這副修羅模樣。
“讓你們門主出來。”揚獍依舊低垂眉眼，依舊重複說著，“我今天心情不好。”
“那可是天大怪事。”一個慵懶聲音，出現(xiàn)在演武堂盡頭。
嚴(yán)陣以待門人，飛速分到兩邊，人羣盡頭，立有一人。
雨雖停，卻仍有小廝爲(wèi)其打傘。
身穿開襟內(nèi)衫，外披花邊長袍，足踏木屐，單手插在衣襟之內(nèi)，“我們的乖寶寶揚公子，今日怎麼大開殺戒？”
豈止大開殺戒，一路行來殺二十一人，傷四十五人，更在自己身上，留下八處斑駁傷口。
可他不在乎。
血流越多，彷彿越能將憂愁抽乾。
無論這血是別人所流，還是他自己所流。
揚獍沒說話，那花領(lǐng)男人，從人道之中緩緩而來。
“噠，噠，噠……”
木屐敲地，亦是敲在揚獍心扉。
花領(lǐng)男人，始終盯著揚獍持劍手腕，話中卻像是閒聊，“這麼大火，難道是我龍二，有什麼得罪地方？”
龍二，停在揚獍五步開外。
揚獍緩緩擡起面孔，目光無神，“爲(wèi)什麼？”
龍二收起面上笑容，“揚公子今日若是來找鄙人打啞謎，恕不奉陪。”
揚獍只是看著龍二，再問一遍，“爲(wèi)什麼？”
龍二瞇起雙眼，“城中黑幫如此之多，你卻偏偏找我。”
“揚府所在，原就是你地盤。”揚獍緩緩說著，語音未有半點起伏，“可事發(fā)至此，我府周圍，卻不見你一兵一卒，即便不是你，也必定與你有關(guān)。”
龍二沉默片刻，勾起嘴角，“揚公子果然聰明，不愧是九霄門徒。”
揚獍渾身一震，重新低下眼眉，“爲(wèi)什麼？”
“還問爲(wèi)什麼？”龍二哈哈大笑，“大人物要她死，她就必須死。”
揚獍淡淡說道：“他是誰？”
龍二抿住嘴脣，“不可說。”
兩人之間，再次沉默。
片刻之後，揚獍緩緩擡眼，“那便死！”
話音落，利劍揚。
劍上雨珠散開一扇。
龍二於那晶瑩之中，退出半步，不說劍尖，便是點滴也不落其身。
避過一掃，可揚獍劍尖又至。
龍二面露凝重。
就在此時，卻聽到一聲嬌呼，“獍哥！”
揚獍下手一頓。
龍二已經(jīng)退到人羣之中。
揚獍咬住牙關(guān)，回頭去望。
卻見到呂玲玲面色煞白，站在演武堂入口，還手握匕首，橫在一名壯漢頸邊。
揚獍驟然大驚，“四姑娘！你怎麼？”
話音未落，揚獍便見到那壯漢神色有異。
卻見那壯漢突然發(fā)難，用肩頂開呂玲玲。
揚獍話不多說，立即甩開臂膀，擲出手中利劍。
利劍當(dāng)胸穿過，壯漢轟然倒地，至死雙目死盯呂玲玲。
呂玲玲被濺了一身鮮血，更望見那死不瞑目，發(fā)出“嗚哇”尖叫。
揚獍手無寸鐵，又有呂玲玲亂入，他只能飛身後退，想要退到呂玲玲身旁。
卻見到橫裡插來一劍。
揚獍狼狽滾翻，避過此劍，戒備望向四周。
四周香舍門人，越靠越近。
揚獍壓住陽光，瞪著人後龍二，“還真是小人。”
“小人長命。”龍二似乎洋洋得意，“既然人多勢衆(zhòng)，我又何必與你，單打獨鬥？”
“聽說你原名叫做蛇二？”揚獍低伏身子，出聲反嗆，“還是原名與你相配。”
這一句話，卻是掐住龍二逆鱗。
他年輕時候，確實諢名“蛇二”，那時爲(wèi)求上位，卑躬屈膝無所不用其極。成爲(wèi)百里香舍當(dāng)家之後，他便改名“龍二”，勢要不再向任何一人低頭。
可畢竟，人外有人。
“蛇二”二字，也成了他心頭傷口。
“殺了他！”龍二勃然大怒，那種淡泊嘴臉，再難維護，“老子要把這小白臉剝皮拆骨！”
門人得令，舞劍向前。
呂玲玲見揚獍危險，真想上前幫忙，可她原本一路行來，見著這些死屍，已是極爲(wèi)不適。方纔壯漢直接是在面前，更是令她腿腳發(fā)軟，難以邁開一步。
就在此時，一隻手掌，將她雙眼捂住。
耳邊聲音似乎有些熟悉，“閉上眼睛。”
呂玲玲立即聽話閉眼，身上卻仍在顫抖。
那手又按住她肩膀，“不要怕，有我在。”
呂玲玲真覺身上放鬆不少。
那聲音，又將她退出演武堂外，“在這等我。”
呂玲玲越聽越覺熟悉，心中暗想：本姑娘只看一眼，只從眼縫裡看一眼，應(yīng)該……應(yīng)該沒關(guān)係吧。
她終是忍耐不住，悄悄睜開雙眼。
原只想睜開一縫，可見到眼前背影，她卻不由睜大雙眼，“你這個狗賊？”
在她身前，不是別人，正是林火。
方纔揚獍衝出府外，策馬而去，林火幾人自然不能放心。可呂烽要留在現(xiàn)場等待官府來人，唯有派出林火。
可林火畢竟人生地不熟，跟丟揚獍。
幸好揚獍鬧出動靜頗大，他才能順著線索，及時趕到。
而打架，林火自然不怕。
真元一領(lǐng)，足音微踏，千磨劍出！
演武堂中，突有風(fēng)響！
如同陰風(fēng)陣陣，又似生機盎然，無孔不入。
天衍劍法——清明！
劍氣激盪之處，拂動院中水塘波紋。
波紋所過，香舍門人，雖不致命，卻是盡皆哀嚎倒地。
只一招，揚獍身邊再無敵兵。
龍二面露驚恐，“竟是一流高手！”
香舍門人不敢戀戰(zhàn)，紛紛後退。
“跑什麼？都跑什麼？”龍二滿臉怒容，推搡身邊門人，“一流高手又能怎樣？他不過是一個人！”
林火聞言，微微一笑，右足於地上一頓，踢起一柄長劍，“接劍！”
揚獍心領(lǐng)神會，立即揚手。
長劍入掌，揚獍飛身而起。
於那龍二驚慌眼中，越過人羣，直落而下。
“嘭！”
龍二被揚獍踩在腳下，長劍頂住咽喉，“大人物是誰？”
場中安靜，門人屏息，無人敢言。
龍二看著眼前寒刃，面露猶豫，終是開口說道：“我不能說。”
揚獍皺眉，“不說就死。”
如此境地，龍二反而微微一笑，“我若不說自然是死，我若說了，死得，還有我這一幫兄弟。我這做大哥的，又怎麼能拖他們下水。”
“門主！”周遭門人，出聲呼喊。
林火皺眉，向前一步，四周又復(fù)安寧。
所有人，都注視著揚獍手中之劍。
劍尖微顫。
揚獍長呼口氣，竟然收了劍來，“我不殺你。”
龍二反而撐起身來，握住劍尖，血溢手掌，“你該殺我！”
揚獍幽幽看他，“那我問你，你爲(wèi)何求死？”
龍二一怔，沉默不言。
揚獍抽回長劍，“我方纔頭腦發(fā)熱，此刻想來，整件事皆是蹊蹺。我曾經(jīng)探查過你底細，不說其他，你門中至少有二十餘位二流人物，而你本人，便是一名一流高手。再加上你總堂重地，應(yīng)當(dāng)是重兵把守，可爲(wèi)什麼我這武功，卻能殺到此地？”
龍二地下頭顱，不發(fā)一言。
揚獍丟掉手中長劍，鐵劍“咣噹”落地，“有人要你用命掩蓋真相。我知你重情義，想必那人便是用你兄弟性命要挾於你。想必，那人，便是你口中的大人物。”
“九霄才子……”龍二搖頭，仰天倒在水中，“我什麼都不能說。我只是條狗。主人能把狗養(yǎng)肥，自然能將狗燉成狗肉。”
揚獍看著龍二，“這城中，還有你怕之人？”
龍二閉起雙眼，“誰又不怕他？”
揚獍呼吸微微一窒。
這城中，還有誰能讓龍二恐懼如斯？
“你既不殺我，我也講江湖規(guī)矩。”龍二嘆了口氣，“實話與你說，此事我雖有參與，但瓊?cè)A姑娘確實非我所殺，至於其他……但憑聰明才智。”
不是他殺，又是何人？
揚獍皺眉深思。
林火到他身邊，呂玲玲也忍住心中驚恐，趕了過來。
她不明事情經(jīng)過，張口就問，“到底發(fā)生了什麼啊？從來沒有見獍哥這般恐怖。”
林火怕她打擾揚獍思考，便將她拉到一邊，將事情經(jīng)過簡單說明。
呂玲玲聽得消息，如同五雷轟頂，立即放聲大哭，“瓊?cè)A姐姐，瓊?cè)A姐姐竟然……她還說要教我刺繡……我……我……”
說著，便是泣不成聲。
林火卻被她弄得手足無措，他還沒見過哪家姑娘，哭得這般撕心裂肺，不顧形象。以前南柯，可是比誰都端莊。
呂玲玲還在哇哇大哭，“還有六姨……六姨若是知道瓊?cè)A姐姐的事，肯定得要傷心死了……六姨最喜歡瓊?cè)A姐姐，從來不會叫錯她名字。”
揚獍忽然擡起頭來，一把抓住呂玲玲肩膀，“不會，叫錯名字？”
呂玲玲被他一嚇，嚇得停了哭聲，面上梨花帶雨，卻瞪大雙眼，愣是發(fā)不出聲。
揚獍卻未管她，猶在自言自語，“是啊！我母親雖然認(rèn)不得人，但是特定之人，必定有特定名字。她總把畫像中人認(rèn)作我，總把大王子與二王子認(rèn)倒。而她方纔見到我如此害怕，爲(wèi)什麼？”
林火腦中一轉(zhuǎn)，驟然一驚，“她把你認(rèn)作……”
揚獍從牙縫中擠出兩字，“謝安！”
“居然是謝管家！”林火只覺背脊發(fā)涼，“他方纔可是護住了伯母，還身受重傷。”
揚獍冷冷說道：“如果，都是演戲。”
林火悚然一驚，“烽子現(xiàn)在與他一塊，他完全不知此事！豈不是……”
“走！”揚獍飛奔出門，“立即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