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去了多久，一旁呆立的萬彰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趕忙跑到董普身邊，蹲下身查看董普的狀態(tài)。
董普整張面孔被砸得支離破碎，已經(jīng)沒有了存活的可能。
萬彰嘆了口氣，神情異常複雜地看著獨孤孝，“死了。”
獨孤孝瞥了萬彰一眼，淡淡說道：“怎麼？萬將軍，現(xiàn)在還想殺我？”
萬彰沉下雙眼，未曾言語。
一旁毛迪上前來，將萬彰的彎刀踩在腳下。
萬彰扭頭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獨孤孝啊，倒是有人對你忠心耿耿。”
獨孤孝沒有回答，掙扎著想要站起身子。
毛迪趕緊迎了過去，架著獨孤孝的臂彎，將獨孤孝攙扶起來。獨孤孝對毛迪點了點頭，輕聲問道：“外面情況怎麼樣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外走去，全然沒有把萬彰放在眼裡。
萬彰望著獨孤孝的背影，趕忙站起身來，“獨孤孝，你這是什麼意思？”
獨孤孝停下腳步，回頭看了萬彰一眼，“你方纔舉棋不定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適合戰(zhàn)場了。”
萬彰向前的腳步停下，最後扶著木桌低頭沉思。
獨孤孝不再管他，徑直朝大帳之外走去。
毛迪在一邊解釋著之前發(fā)生的一切，“外面已經(jīng)亂成了一團，跟從董將……董普的甲士突然向其他袍澤動手，我們被殺得措手不及。局勢，局勢已經(jīng)……”
獨孤孝掀開門簾，走出大帳，只見到滿眼烽火，整座泉眼關(guān)都置身火中。到處都是穿著相同衣甲的屍首。他嘆了口氣，將毛迪的話接著說完，“局勢……已經(jīng)失控了啊。”
明明都是袍澤，可爲(wèi)什麼要自相殘殺？
獨孤孝閉起雙眼，又想起了之前悶柱子說過的那些話，難道他獨孤孝真的做錯了？
身後門簾再次掀開，萬彰站在獨孤孝身側(cè)。他突然單膝跪地，高舉手中彎刀，“大將軍，我，卡扎塔·突兀朮，願意臣服。”
獨孤孝俯視著萬彰，“大將軍也受過你的臣服，呵，你的臣服，我可不敢要啊。”
萬彰面頰狠狠抽搐，隨後他猛然站起身來，“我會用行動證明自己。”
獨孤孝微微勾起嘴角，“希望如此。”他望向戰(zhàn)火，在心中對自己輕聲說道：還沒有結(jié)束，還有機會，我還能證明，我沒有做錯。
說完這話，獨孤孝便邁步向前，他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帥旗，又將那面帥旗交到毛迪手中，“毛將軍，爲(wèi)我豎起帥旗。”
毛迪將帥旗接過，高高舉起。
獨孤孝取了一塊殘布，將後腰傷口簡單纏上，隨後走向人羣，“我們來把這爛攤子，給收拾乾淨(jìng)。”
三人走向混戰(zhàn)。
他們向攻擊獨孤孝的甲士揮起刀刃，將其餘人聚攏在帥旗之下。
一路行去，一個兩個三個，十個百個千個，人羣在帥旗下越聚越多。當(dāng)人數(shù)達到兩千餘人之時，泉眼關(guān)中亂戰(zhàn)已經(jīng)徹底平息。
獨孤孝眼中光芒越來越亮，還有機會，一切都還沒結(jié)束。
可當(dāng)他望向身前最後的飛羆軍，他眼中的光彩，瞬間熄滅下來。
一場兵變，讓原本僅有九千人的守軍，只剩下兩千之?dāng)?shù)，讓泉眼關(guān)並不雄偉的城牆滿目瘡痍。這些甲士面上唯有頹唐與疲倦。
楚薛聯(lián)軍將要到來，兩千甲士卻無心戀戰(zhàn)。
這仗要怎麼打？這城要怎麼守？
獨孤孝腳步有些踉蹌，全靠毛迪攙扶才能夠保持自己不曾倒下。他深深望著衆(zhòng)人，望著這支叫做飛羆軍的“天下強軍”。
他從那些袍澤臉上，只能看到疲憊，沒有半點光彩。
當(dāng)初飛羆軍離開北境，是爲(wèi)了今天這樣？誰能想到，飛羆軍會變成今天這樣？
獨孤孝緊緊抿住雙脣，沉默許久，然後他說了一句話，“你們……想家嗎？”
衆(zhòng)甲士驟然一愣，其中不少人雙脣顫抖，眼眶泛紅，還有許多人原本低垂腦袋，此時擡起頭來。
獨孤孝哼起一支小調(diào)，“軍帖夜來，匪風(fēng)發(fā)兮戰(zhàn)鼓揚，匪車南渡，中心憂兮顧北望。顧北望，顧北望。誰能亨魚？誰能牧羊？
春去冬至，韶華逝兮鬚髮長，日升月落，中心吊兮念舊鄉(xiāng)。念舊鄉(xiāng)，念舊鄉(xiāng)。誰將北歸？償吾爹孃。”
一曲《北望》，北境小調(diào)。
這一曲唱罷，滿營悲泣。
獨孤孝閉上雙眼，仰頭一聲長嘆，淚珠便順著他的眼角滑落下來。他趕緊伸手將那滴眼淚抹去，“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他興致闌珊地朝著滿營甲士揮了揮手，“飛羆軍就地解散吧，你們……”獨孤孝長長一嘆，嘴脣顫抖，“你們，回家去吧。”
一言出，全軍譁然。
“大將軍！”滿營甲士錯落不齊地叫著獨孤孝，可是獨孤孝依舊揮了揮手，“你們都回家去吧。”
萬彰也是滿臉詫異地看著獨孤孝，“大將軍，你這是要……”
獨孤孝回頭看了他一眼，“我錯了，大將軍也錯了，我們都錯了。”
“什麼？”萬彰疑惑不解地看著獨孤孝，“大將軍你到底在說什麼？什麼錯了？”
這時候，萬彰已經(jīng)得不到回答了。
獨孤孝自顧自地佝僂著身軀，朝城牆方向行去。他對毛迪說道：“毛將軍，我自己走不動了，還要麻煩你一下，送我去城頭。”
毛迪滿面肅穆，點頭應(yīng)下。
而萬彰還是不依不饒地將獨孤孝攔下，“獨孤孝！你到底是發(fā)什麼毛病？你就這麼丟下飛羆軍不管了？”
獨孤孝看了他一眼，對他輕聲說道：“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把他們……把我們的弟兄們，全都送回家。”
萬彰驚得張大嘴巴，“那你？”
“我？”獨孤孝抿嘴一笑，“我應(yīng)該留在這裡，已經(jīng)不應(yīng)該有人爲(wèi)了我的一廂情願送命了。”
說完這話，獨孤孝便輕輕推開萬彰，緩慢卻堅定地朝城樓走去。
萬彰望著獨孤孝的背影，久久不曾說話，直到獨孤孝與毛迪的身影，消失在烽火之後。
飛羆軍剩下的甲士有人便問萬彰，“萬將軍，我們，我們現(xiàn)在該怎麼辦？”
萬彰回頭望向衆(zhòng)人，衆(zhòng)人眼中全是茫然。
他們再等待萬彰下令。
萬彰緊緊皺眉，腦中回想著方纔獨孤孝說過話，回想著那曲《北望》。他緩緩擡起頭來，隨後朝自己的戰(zhàn)馬走去，“你們跟我走。”
衆(zhòng)甲士發(fā)問，“將軍，我們要去哪裡？”
萬彰飛身上馬，將繮繩拉緊，“我?guī)銈兓丶摇！?
城樓之上，毛迪扶著獨孤孝靠著牆壁坐下。
獨孤孝喘了幾口，隨後道了聲謝。
毛迪站起身來，深深地看了獨孤孝一眼，“大將軍，我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
獨孤孝擡眼看他，微笑著說道：“趁我還有一口氣在，隨便問吧。”
毛迪皺眉問道：“大將軍，爲(wèi)什麼要遣散飛羆軍？雖然我們現(xiàn)在是打不過楚薛聯(lián)軍，但是隻要我們重整旗鼓，一樣能夠……”
獨孤孝揮手將毛迪的話打斷，“不能夠了。”他頓了頓，雙眼不知望向何處，“我不能再因爲(wèi)我一個人的理想，裹挾著他們爲(wèi)我拼命了。”他搖了搖頭，臉上滿是歉意，“他們離鄉(xiāng)背井這麼多年，不過是被大將軍，被我的慾念裹挾著前進罷了，我，不能再害他們了。”
毛迪聞言久久沉默。
獨孤孝一下子說了這麼多話，又劇烈喘息了起來。他一邊咳嗽，一邊朝著毛迪揮手，“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咳咳咳……你也該走了。”
“走？”毛迪眼神之中有些恍惚，他茫然地望向北方。
許久之後，毛迪才收回目光，注視著獨孤孝雙眼。沒有更多話語，毛迪轉(zhuǎn)過身去。可行了兩步，他突然回過身來，挺直脊樑，對著獨孤孝單拳捶胸，“曾與獨孤將軍並肩，是末將此生榮耀。”
獨孤孝面上表情同樣一肅，他儘量坐直身去，同樣單拳捶胸，“與你們成爲(wèi)袍澤，纔是我此生榮耀。”
毛迪面頰顫抖，他狠狠咬了咬牙，終於還是轉(zhuǎn)身離去。
一陣微風(fēng)吹來，城頭上，只剩下獨孤孝一個人在，孤零零地倚靠著殘牆。
他就這麼靜靜地坐著，一炷香，半個時辰，一動不動，宛若死了一般。
整座泉眼關(guān)沒有人聲，只有滿城火光，還有遍地屍首。
死一般的寧靜。
突然，東方亮起晨曦，朝陽斜落在獨孤孝的臉上。他宛若從這一束光中獲得了力量，緩緩地站起身來。
城頭眺望，遠方楚軍騎兵蜂擁而至。
獨孤勾起嘴角，不慌不忙地拾起一柄長槍，又撿了一面飛羆軍的軍旗。他咳嗽著將那軍旗捆綁在長槍上。手臂無力，他便用牙齒咬緊死結(jié)。
楚軍越來越近，馬蹄聲清晰可聞。
獨孤孝踉蹌著站直身軀，踏上城頭。
他將長槍橫持。
槍上那面殘破軍旗飛揚。
一座空城，一名小將。
一面殘旗，一柄長槍。
楚薛聯(lián)軍兵臨城下。
獨孤孝望著眼前大軍，突然想起了之前種種。那一天離鄉(xiāng)背井，那一年參軍入伍，那一夜昌隆血戰(zhàn)，那一場酒談?wù)鸷常且蝗諑[山大火，那一個，他追隨至今，卻始終未曾超越的鐵塔背影。
此生可還有遺憾？
獨孤孝仰天大笑，從城頭上一躍而下，迎著千軍萬馬，伴著嘹亮呼號。
“飛羆鐵軍！攻無不克！”